天人合一，怎么合？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则，讲的是风。

纪晓岚先引唐太宗《三藏圣教序》的记述，说像吐鲁番这样的风灾鬼难之域，在沙漠中独自行走的人，会常常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一旦答应就会跟随声音一去不复返。

又有个风穴在南山之中，像井那么大，里面不时会有风吹出来。当有风吹出来时，数十里外的人会先听到像波涛一样的声音，过了一两刻风才会吹到。而且风吹过的路径，宽度只有三四里，人遇到了快跑还能避开。要是避不开，如果是个车队可以用很粗的绳子将所有车连在一起，即使这样也会鼓动颠簸得像大海波涛中的小船。如果只有一车那就完蛋了，人马辎重就会轻飘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会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这种风都是从南往北吹，过几天又会从北向南吹回来，就像人的呼吸一样。

这类古籍中的记载，人往往也就当个传说故事听，不会当真。但纪晓岚接下来，又讲了两则自己的亲身见闻。

他说自己贬官乌鲁木齐的时候，曾接到从辟展（地名）转来的公文，报告说有个叫雷庭的军校（任辅助之职的军官），于某天连人带马被风吹过岭北去了，从此不见踪迹。

又有一次，昌吉（地名）的通判（辅助知府政务的官员）报告，某天的午时，有个人突然从天而降，是特纳格尔（地名）遣送的犯人徐吉，是被风吹到这里的。过了没多久，果然就接到了特纳格尔县丞的报告，说有个叫徐吉的犯人当天逃跑了。一算时间，从中午的九点到十二点，徐吉已经飞腾了二百多里地。纪晓岚说，这种事在新疆这种地方并不奇怪，在别的地方就会成为奇闻。

飞了两百多里从天而降的徐吉不仅活着，还讲了他的飞腾感受，说被风吹着时如醉如梦，身体旋转得像车轮一样，眼睛睁不开，耳中听到的声音如万鼓乱捶一般，口鼻仿佛都被东西塞住了而无法呼吸，要努力很久才能喘上一口气。

从这些描述看，这种风不知道是不是龙卷风，但也不一定，因为中国古代早就有对龙卷风的记载，称为“龙过”，要是龙卷风纪晓岚应该会有提及，若不是那就真是妖风了，总之是很有意思。但纪晓岚讲这些，却并不只是因为猎奇式的有意思，他还感应到了其中的“意味”，尽管他可能并不完全清楚这种意味是什么。

因为他说到风，像呼吸一样。最后也提到了庄子在《齐物论》中的话：“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唐代成玄英释“大块”，是“造物之名，自然之称”，也就是天地；那么风，就是天地自然的呼吸。老子也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风箱）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也是说天地自然中气的运行，犹如在呼吸一样。老庄这样说，是实证照见，真实的感应冥通，我们不能不注意。有意味也就有意味在这里。我说纪晓岚感应到了，就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这点。说他未必完全清楚，就是因为他也许并不完全清楚其中包含的丰富内容，因为他没有老庄那样的实证。

那个意味，如果说对华夏古道最好的概括是“天人合一”四个字，那么纪晓岚触及到的和老庄说到的，就是其中的真实样貌——呼吸，关乎的是“气”。道家炼气修命，所以那么重视呼吸。而道家的完整修炼，简单来说就是形、精、气、神四层。既然天地自然有气之呼吸，那么其他三层呢？妙就妙在这里，只要你能注意到。

形，很明白，就是万物，其形之动就是万物运化。万物处于不断运化之中，所以生机勃勃、生生不息，犹如人的生命在于运动，老子所谓的“流水不腐（变质），户枢不蠹（蛀蚀）”。

精，道家讲“精为气之凝”，就像热气遇冷气而凝为水，雨雪霜露就是这么来的。在中医中，“精”这个概念对应的也是人体的津液、血液等系统，关乎的也是水。那么天地之精，也就是水。所谓水是生命之源，所谓精神、精力、精壮，人有精也才是活的。老子说“上善若水”，常常以水为喻，最深之义谛，即是见天地之精。

气，当然就是空气，特别是氧气。生命的产生和存在依赖氧气，越是生机勃勃的地方越是富氧，如山野之中。而且生命形态与氧气有着正比关系，在两三亿年前，生物进化史上曾有个“巨虫时代”，蜈蚣和蜻蜓可以达到两三米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气富氧，氧气比重达到了35%，如今则只有21%。一是要有氧气，二是空气要通流，这是紧密关联的东西，就像人在室内需要通风一样。道家又重“阳气”，什么又是天地自然之阳气？温度，另一个生命存在的重要条件。

神，天地自然之神，又是什么？禅宗开悟者之所感应，叫做“山河大地，皆露法王身”，而山河大地是处于天地间的清虚空明中的。当我们于天朗日清之时登高望远，或者在寂静无人的月圆之夜，我们心中感应到的，也是天地的清虚空明。所以这清虚空明，就是天地自然之神。我们需要明白这样一件事：不是人有神而天地自然没有，而是人的神，是禀受自天地自然。生命的最深层次和天地的最深层次，在这清虚空明上，通达为一。

以上，我们看我们这个地球，这个生命的家园，本来就是一个大生命体，只是我们所处的层次太浅了，看不到这个整体，感应不到这种深邃。这个大生命体，也像人一样在新陈代谢、生老病死，而永恒处于生息绵延之中。人类还在寻找地外文明、宜居行星，而似乎很难很少，其实也可能只是一个格局的问题，因为宇宙是无限的，而我们目前可以探索的范围太微不足道。宇宙必定也是一个大生命体，地球不过只是一个模式机制的浓缩，犹如“人身小宇宙”式的浓缩那样。

那么回到天人合一，到底什么是天人合一？答案就是人与天地同宗同源、同体同频。又要怎么合？答案也只是更进一步的四个字：法则天地。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实早已道破。

又要如何法则？整体来说，天地自然之中，既有宁和清通的一面，也有阴浊蔽塞的一面。而万物生生不息，总是宁和清通为主，阴浊蔽塞为次，在规避化解阴浊蔽塞中，去实现宁和清通。宁和清通，于人犹如健康；阴浊蔽塞，于人犹如疾病。人之法则天地，也是既要法则天地的病机病因而规避化解之，也要法则天地的和乐之道而效仿实现之。具体来说，也是形精气神四层。

天地自然之形，贵在秩序，万物运化有其度，四季节气有其时。落在人，就是有“节”。儒家的礼、佛家的戒、道家的势，说到底就是得节。节卦所谓：“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黄帝内经》所谓：“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将这节的依据，落在对天地四时自然之道的效法，顺其势合其时而动，不合处即节制之，便是形上的天人合一了。这不只是养生事，一切事都莫不如此，因为一切事的当然之理，都莫不可以推到天道。

天地自然之精，则贵在充足，如地球上约71%为海洋，这还不算冰川江河湖泊。人体中的水分也占70%左右，一切物质都包含水，我以为物质说到底只是水的不同形态而已。老子爱用水喻，也爱用婴儿喻，有意思的是婴儿身体内的水分含量能达到80%以上，其“柔”天道存焉。《红楼梦》中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女性普遍比男性长寿，也有意思的是女性身体的水分含量比男性要高5%，其多泪能发泄而柔韧不易折等，亦是天道存焉。

充足在乎存养，所谓“养精蓄锐”。怎么存养？如地球终是低洼处多，才能存得下这许多水。人之效法，这低则就是一个“俭”字，老子的“三宝”之一。俭者，简也；简者，道也。老子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云“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物质之俭、生活之俭、精神之简……所谓断舍离、知足常乐、返璞归真、清心寡欲等等，是以能存养真精而细水长流、取之不竭。反之，则都是一个“耗”字。而生命之精本来有限，只知耗且过耗而不知存且养，则谁先耗完谁先走。回头想想，一切最养人的东西，最离不得的东西，都是“淡”的，就像空气和水。俭之于人，亦复如是。

天地自然之气，如前所说，贵在“充”与“通”二字。天地自然之中，比水更广泛遍布的就是气，这叫充；流通最无碍通达的也是气，这叫通。“气”在中国文化中是个极为重要而深邃的概念，这里无法尽说，我们不妨单单观照一个“呼吸”。庄子说“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真人的呼吸其深可以到达脚后跟，而普通人其浅只能在喉咙左右，道教又讲丹田气充满，这叫充；道家修炼又讲打通经脉，所谓打通任督二脉乃至全部奇经八脉，这叫通。总之离不开一个呼吸，都是以呼吸为法。因为我们现在可以明白，呼吸既是天人在气层面沟通直至合一的通道，也是对天地自然之呼吸的浓缩式模拟。呼吸乃是一个极为深邃的大密宗，一般人都看得太轻了。

人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呼吸，那么如果能够训练自己形成一个合于道的呼吸方式，并形成习惯，那么便相当于每时每刻都在修道了，还是在气这个深层次。则天长日久之下，对生命的助益会有多大？不仅不言而喻，而且难以想象。不说羽化升仙，祛病延年必定是不在话下的。方法说白了也简单，从其根本原则来说，就是时时能观照自己的呼吸，而合乎自然、循序渐进地调深、调柔，也便足够了。庄子说真人所谓“其息深深”，气柔乃深，气深乃柔，一体两面。真正重要的，只是持之以恒、日积月累而已。对此要心知肚明，一次呼吸，即是一次清浊、阴阳之气的出与进、去与存，即是在排浊气、病气而存清气、和气。

此外，修仙者多入深山，民间传说里动物的修炼会吸取日月精气。中医讲中药所以能治病，是因为中药和人体可以发生“合象”，中药气层面性味的升降浮沉可以作用于人体各种气的升降浮沉，所以可以“纠正偏性”而导之于正，而并不是真有一个病，而只是人体的系统运作发生了偏差而已。天人合一，其实就是天人合象，如同中药治病一样来纠正人的偏性，而导之于合道。天人合象，所合也就是环境，其中启示就是要注意选择各种好的环境。修道者亲近自然即是最直接的表现，再如风水即是选择好的居住环境，孟母三迁即是为孟子寻求好的学习成长环境，家和万事兴即是营造好的家庭环境，交良师益友而不是狐朋狗友即是建立好的陪伴环境，多读好书即是实现好的熏陶环境等等。这不论对于自我成长还是教育孩子，都是大启示。合象怎么样往往决定了一个人怎么样，因为环境的力量往往是大于个体的。自我即具备大力量的人，很少。

天地自然之神，以清虚空明为本，这就是为什么古人教我们的根本处，全都落在这里。从天人合一的角度，我们要看清其中的原理：天地如是而有主宰，能配无限的只有虚无之体，本体落在有则所摄之格局必定有限，本体归于无所摄才能面向无限。“人身小宇宙”，要实现这个小宇宙，就要有同样的主宰。大块噫气，晋代郭象注也说：“大块者，无物也。”无物故“块然（安然）而自噫”，清虚空明之中，阴阳二气之太极才能实现完整究竟的闭环，而自动自然、无碍通达、深邃博大地转动起来。就像若有沉静之心，气息亦会随之深沉圆流。呼吸之间，本质就是一太极。

《神仙传》中老子问孔子有没有得道，孔子说“求二十七年而不得也”。老子便告诉他说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并不是得不到，而是“中无主而道不可居也”，是道不来你这里，因为你“中无主”。“中”自然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这颗心。什么又是“主”？孔子求道，有这个求心，却不是主。因为真正的主，就是清虚空明，是无主之主。所以庄子说“夫循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鬼神即是道，舍弃人意的意识心而让本来灵性与天地万物直接沟通，这样道才会来到你这里。又说“虚室生白”，“虚室”即是清虚空明之神，“白”即是光明，光明即是得道的状态，《楞严经》所谓“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证道歌》所谓“如净琉璃含宝月”。总之要如临济禅师所讲：“尔若能念念歇却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

最后我们要明白，这些并不只是自修事，而是在最深、最根本的层面，与天地自然完成合象，实现自己的小宇宙，而与天地自然的大宇宙同体、同频。这条路就在形精气神中，至于怎么走，则没有比圆悟克勤禅师说得再好的了：“看脚下。”

就这么，去“究天人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