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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献中的汉中:《沔县探访记》

 芸斋窗下 2022-11-19 发布于浙江

《沔县探访记》一文由陆懋德所作,发表于1944年《说文月刊》上。陆懋德(1888-1961?),字咏沂,山东历城人。清华学堂第三批直接游美生。中国现代著名史学家,中国现代法学开创者之一。1937年,任职于北平师范大学的陆懋德随学校西迁,之后历任西安临时大学、西北联合大学、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系主任。陆懋德在汉期间,曾多次前往沔县考察,先后发表了《汉中各县诸葛武侯遗迹考》《沔县探访记》《谒定军山武侯祠墓记》等文,堪称最早系统关注勉县史迹的现代历史学家。原文为繁体竖排,今尝试以简体横排整理于此,字迹漫漶处以方框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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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懋德肖像
历来凡经过汉中区者,无不注意于沔县(即今陕西勉县)之古迹名胜,因其为定军山、阳平关及武侯庙、武侯墓之所在也。考定军山为刘先主与曹孟德战争之场,又为诸葛武侯驻兵及埋骨之所,宜其久为游人所欲凭吊而瞻仰。前清王渔洋先生(即王士禛,详见王士禛的勉县诗一文入蜀,过汉中诗曰:“天汉遥遥指剑阁,逢人先问定军山”,可谓代表一般过客心理之所同然也。余自到汉中区后,屡作沔县之游,因得备观各地,遂志其所见如下,以备访古者之参考焉。
沔县为沔水(即今汉江河)所经通,即汉之沔阳也。前清《一统志》称:沔县故城遗址在今县城东十里。然今县城又分为新、旧二城,相去约三里。考《水经·沔水注》,称沔阳“故城为萧何所筑”。其来古矣。《华阳国志》称:“蜀川沔阳为汉城”。再考“汉城”为诸葛武侯所筑,在后主建兴二年(西历二二八年),详见《三国志·后主传》,然则今之沔县,即汉之沔阳,亦即蜀之汉城也。又考《后主传》,武侯以建兴五年(西历二二七年)春,出屯汉中,“沔北,阳平,石马”。凡此诸地,皆在今沔县境内,所谓沔北,即沔水之北。又考“沔水、汉水本为一水”。《水经·沔水注》所谓“沔水至汉中为汉水”是也。

阳平之所在,世多异说。余考《三国志》,蜀将黄忠斩魏将夏侯渊之处,《魏志·武帝传》谓在“阳平”,而《蜀志·黄忠传》谓在“定军山”。由此可知阳平、定军山二地相去不远。余考刘先主与曹公争汉中,《蜀志·先主传》称先主“自阳平南渡沔水,缘山稍前,于定军山势作极”,此可为证也。今沔县城西有高阁,上刻“古阳平关”四字,南临沔水,再南十里即定军山。沔水与定军山之间,地势平衍,当即古战场之所在也。黄忠斩夏侯渊之地,当在此处。所谓“石马”者,在今县城东。《读史方舆纪要》谓“在沔县东二十里是也”。《汉中府志》谓之“石马城”,并谓为“武侯驻兵之所”,即此地也。定军山下旧有黄忠庙,今已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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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古阳平关(田金拍摄)

沔县旧城北二里,有高丘,今人有碑志之,题曰“武侯读书台”。余考宋人陆放翁(即南宋陆游)已有《咏武侯读书台》(编者按:陆游此诗淳熙五年正月作于成都,并非描写沔县读书台)诗,盖斯台之存在久矣。余登其上,见有汉砖残块,侧面皆有几何文花样,大约汉时已有建筑在此。陆放翁诗云:“出师二表千载无,高台当日读何书?”此以武侯曾读何书为问,不易答复。然据《蜀志·本传》裴注所引《魏略》,只知武侯读书,“观其大略”而已。又据《蜀志·先主传》裴注所引《诸葛氏集》,知武侯曾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余谓武侯之出处大节,不愧儒家,而其政治学术,实本申韩,则其平日所读之书,从可知矣。

近人多为武侯空城计西城的故事,即在沔县发生,其说虽误,而亦有所本。余考曲本《空城计》之本事,虽不见于正史,而见于晋人郭冲所著《诸葛亮隐没五事》之一,今存裴松之《三国志》注内。郭氏之意,即指此事在阳平发生,即今沔县之阳平也。考此事是由建兴六年(西历二二八年)武侯攻祁山失街亭退下而起,具详《蜀志·本传》。由《蜀志》所谓“攻祁山”者,《魏志》作“寇天水”,由此可知祁山当在天水附近也。《读史方舆纪要》谓“祁山在今甘肃西和县北七里”,其说不误。祁山既在甘肃,则街亭亦当在甘肃境内。《太平寰宇记》谓“街亭在陇城县(今甘肃秦安县)东北六十里”,其说亦不误。街亭既在甘肃,武侯决不能由此一退,即到沔县。且考之正史,当武侯伐魏之时代,魏兵未能进至汉中区域之内,其事固甚明显也。

余谓曲本《空城计》之西城,本是传闻之误。考汉有西城及西县二地,世人多误而为一,不可不辨也。前汉之西城,属汉中郡,见《汉书·地理志》。后汉改西城为西城郡,见《续汉书·郡国志》。此所谓西城者,前清《一统志》谓在今陕西安康县西北,其说不误。《蜀志·后主传》所谓建兴八年,司马懿“由西城欲攻汉中”,可以为证。西城既在安康,可知绝非武侯由天水祁山退下所能经过之路也。余又考汉时又有西县,在前汉属陇西郡,在后汉属汉阳郡,均见前后《汉书》地理志及郡国志。此西县之所在,前清《一统志》谓在今甘肃“天水西南百二十里”,其说亦不误。当武侯由天水祁山退而南下,正过此地。《蜀志·武侯本传》叙述武侯由祁山退下,所谓“拔西县千余家还汉中”,正谓此地也。由此而知西城与西县,本是二地,西城在安康,而西县则在天水。武侯由天水祁山退下,所经过之地,也是西县,而非西城,而前人混而为一,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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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间定军山图

《蜀志·武侯本传》称武侯卒后,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定军山在今沔县城东南十里。余观此山并无深秀伟大之势,不知武侯何以取为埋骨之所?余考《水经·沔水注》,称武侯墓“因即地势,不起坟垄,惟深松茂柏,攒蔚川阜,莫知墓茔所在”。然则武侯墓之地点,不可考久矣。《水经注》作于北魏时代,在北魏既无墓茔可考,未知何以至今尚有坟墓可见也。今定军山下有二墓,一在中央,前有清雍正年间立碑(编者按:即雍正十三年果亲王允礼所题“汉诸葛武侯之墓”碑)。一在墙下,旁有明万历年间立碑(编者按:即万历二十二年陕西按察使赵健所立“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之墓”碑。二墓并存,谁是谁非,无可辨证。前清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引谭君炳之说,谓有万历年碑者为真墓,余亦未敢信也。

土人(即本地人)称定军山下,时有铜马刺(即俗称之“扎马钉”)及铜箭头出土。余询及守庙道士,果得马刺及箭头各一。并闻昔年出土者颇多,今渐灭少。余查所谓马刺者,约高寸许,上有四刺,随手抛掷地面,必有一刺向上。盖战时用以散布地上,以刺马足,如后人所谓铁蒺藜是也。其箭头即古战场之遗镞,大小长短不一,而多作三棱形。二者皆铜制,而甚坚利,由此可知古人“以铜为兵”,至三国时代尚然。《汉中府志》(编者按:即嘉庆《续修汉南郡志》)谓定军山有“武侯兵书岩”,此固好事者所为,而今亦不可见矣。武侯墓后有二桂树,甚高大,土人谓为“汉桂”(编者按:武侯墓桂花树树龄已逾1700年),虽不可信,然尚为宋元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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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墓双桂(田金拍摄)

由县城向西北行,约五里,在公路旁,有石碑高丈余,上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由此向东南(编者按:当为西南),行里许,则庙门之牌楼见焉。进大门,有匾额上有“丞相祠堂”四字,用司马懿语也。殿中塑武侯冠服像,虽是近人所造,而颇有古贤士大夫风度。殿内桌上陈石琴一,作青绿色,上刻“章武元年”四字,则亦好事者为之也。守庙道士谓余曰,“此即当年空城计在城楼上所弹之琴,”可笑如此。二门内有砖刻一联曰,“日月高悬出师表,风云维护定军山”(编者按:当为“日月高悬出师表,风云长护定军山”)。此联虽未著撰人姓氏而典重可观。

此庙实为吾国最古的武侯庙,而成都之丞相祠堂反在其后。考《蜀志·本传》,后主景耀二年(259)春,始下诏为武侯“立庙于沔阳”。沔阳即今之沔县,已见上文。武侯死后,百姓因时节私祭于道陌,至景耀二年始立庙(西历二五九年),距今已一千五百八十二年矣。成都、南郑、武功皆有庙,皆远在其后。守庙道士年七十余矣,对余曰:“昔年凡文武大员入川,多由此路,且必住宿庙中,故布施甚丰,庙貌焕然。后来轮船兴,多走水路(编者按:此指长江水路),即有走此路者,自汽车兴,皆不在此住宿,故收入无源,庙宇颓坏”。言之慨然,不胜今昔之感。余考此庙是否即三国时旧址,今不能定(编者按:祠庙旧址原在武侯墓前,明代迁于汉江北岸)。然余见墙壁间多有汉砖残块,或即旧时遗址,亦未可知也。此类砖侧面皆有几何文花样,较普通汉砖为大,而与城固张骞墓中发现者相同。
武侯庙中石刻最古者,今只存唐贞元十一年(795)碑一座。盖严武修庙,而沈迥作记。然严字下之武字,已磨灭不清。旧《陕西通志》引此文,则作严氏。余考《唐书·本传》,严武死在贞元以前,不应在贞元十一年尚能修庙,或别一严某也。碑文书法清劲,词句典丽,惜半已磨没。碑阴有宋人题名,仅有绍兴二字可见。其余石刻,尚有嘉靖年间甘茹行书七律一首,万历年间樊克昌草书七律一首,同治年间(编者按:当在光绪十三年)黎庶昌楷书祭文一篇,均有可观。考《唐文粹》所载,尚有裴度、尚驰、吕温等碑文,今皆不存,由此可知古刻之损毁者多矣。
《汉中府志》古迹门称“定军山下,图列八阵,聚细石为之,各六十四聚”。此为游人所欲观,而现今已无可见,余考《通鉴地理通释》引荆州图,谓“八阵图聚细石为之,各高五丈,广十围,中间相去各九尺,正中开南北巷,悉广五尺,凡六十四聚,或为夏水所没,冬水退,依然为故。”此是宋人之说,当即《汉中府志》所本,未必作《府志》者尚能亲见此石也。余考八阵之名,已见班孟坚(即班固)《燕然山铭序》,所谓“勒以八阵”是也。所谓八阵,似是古人行军之法,故《华阳国志》载武侯之言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矣”。《蜀志·本传》称武侯“推演兵法,作八阵图”,亦是此意。后人不察,乃以聚石数十堆当之,且谓为水流不转,何其陋也。
距武侯庙不远,在公路之旁,又有马超庙及马超墓,有前清毕沅题碑。考马氏为三国时之名将,随先主入成都有功,及先主称帝章武元年,马氏为骠骑将军,领凉州牧,次年卒,均见《蜀志·本传》。然其死在何处,葬在何地,在正史及其他古书内,均无可考。今其墓竟在沔县,未知何据。或当其赴凉州牧就职之时,路过汉中,而病死于此,遂葬于此欤?墓旁□□□陶器残片发现,余曾亲见之。西国考古家谓“野外如有残陶发现,多是古墓祭器之遗。”然据此实可定为古墓,而仍未能证明为马氏之墓也。

武侯庙中有《武侯全集》之版本,余因请守庙道士导观之。据道士言:“昔年文武大员过此,必索取数部,并赠重金而去,现时过路大员甚少,即有人来此,亦不知《武侯全集》之名,故此集版本日就腐朽,现已不能印刷。”余考古本《武侯集》为晋人陈寿所编定,凡廿四篇,其书久亡。今本《武侯全集》,乃前清张澍所补辑,内有《诸葛武侯文集》四卷,《诸葛忠武侯故事》五卷,附录二卷,皆就唐宋以前人所引用者集录而成,其书甚为详博。原版即藏庙中,以期共垂久远,而孰知此本至今亦不能保存也。所幸此集之旧印本,在海内流布尚多,庶不至如陈氏所编者之湮没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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