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龙日记》一九五二年一月二日所记中,亦提及此册,则谓:“湖帆招观《萧敷敬太妃志》,孤本也。此系绂庭从李竹朋豪夺而来,有程恩泽、方履篯、徐松、何绍基、匡源、李文田等题。湖帆亦从女太太手中豪夺而来,但无识之女太太手中转致损失耳。”绂庭即潘祖荫、祖年兄弟之父潘曾绶(1810-1883),李竹朋名佐贤(1807-1876),亦当时鉴藏名家,其题此册时,即述及:“咸丰己未夏,友人以此本寄售,惊为创见。议值未定,会绂庭世三兄见而爱之,不忍释手,因思宝刻果得其所,公诸友亦无异有诸己也,遂举以相让。绂翁其慎守此宝,勿为他人所夺,可乎?抑亦有以报我否乎?”而几经沧桑之后,此册最终成了上海博物馆的一级藏品。
罗振玉在其成书于己卯(1939)的《石交录》卷二中,专门记述曾请吴湖帆影印其所藏《梁永阳昭王敬太妃双志》一事:
潘文勤公所梁永阳王萧敷及永阳敬太妃两墓志,为海内孤本。往客吴中三年,谋一见,不可得也。岁丙寅夏,游沪江,乃得见之于文勤侄婿吴君湖帆许,因劝吴君以写真玻璃版,早日印行,俾传之艺林,乃至今尚未见传本。今年吴中兵事,闻此尚未入劫灰,则印行之事,不可再缓。暇日当移书湖帆,更申前请。
而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第十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1月)所刊《罗振玉手札》(丁小明整理)中,有致吴湖帆四通,其第一通中即谓:
湖帆仁兄著席:丙寅夏申江拜教,匆匆十余矣……去岁王君翁归来,言南中兵事,滂喜斋旧藏幸无恙,梁永阳王及敬太妃两志,想公携之行箧。弟从前请出以写真玻璃版精印,今不得不更申前请,想能鉴其诚而许之也。
关于此事,台湾地区学者吴修安先生多年前在其《梁萧敷及王氏墓志铭流传考》(载《早期中国史研究》第五卷第一期,2013年6月)一文中提出:“为何吴湖帆一直不肯出借、出版?其实拓本是在1915年做为潘静淑(1892-1939)的嫁妆而被带进吴家。潘静淑是潘祖年的小女儿,能诗词,擅绘画,因而在潘祖年为她所准备的嫁妆中,就有许多珍贵的碑帖书画,萧敷及其夫人王氏墓志的拓本,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拓本其实是潘静淑所有,吴湖帆在题跋中也明言:'今属静淑嗣守,当永保之’。也就是说他并无权处置拓本,这应该是他为何先后拒绝罗振玉出版建议与赵万里商借要求的主要原因。”然据前述,丙寅(1926年)时此册既未归潘静淑秘笈,更非吴湖帆所有,则无法应允罗氏影印之请,固然合情合理;而十余年后罗氏札中“更申前请”时,应该已经没有这样的问题,九卷本《董康东游日记》(王君南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卷六中,民国二十二年(1933)十二月十六日所记一事,似亦可旁证:
接程云岑函,言吴湖帆允以千元借印贝义渊所书荥阳王及敬太妃二志。此为宇宙间孤本,俟归国时,当尽力图之。
不过此事好像亦无结果,究竟为何,不得而知。唯吴氏《丑簃日记》于一九三八年四月廿五日中记曰:“晨九时,螾庐来,索画五尺条一幅。在此长谈,谈及罗振玉雪堂望将《梁永阳王敬太妃志》印行,最好日本摄影,惜非其时耳。”而前引罗氏致吴氏札中,已有语曰:“作此书时,适友人在坐,谓'今日何日,乃以此为急务?’弟对以'正惟在今日,不为此事而谁为乎?’公闻之,当笑且慨也。”螾庐即学者王季烈(1873-1952),字晋余,号君九,江苏长洲(今属江苏苏州)人,王颂蔚之子,潘静淑表兄。至于赵万里先生因编撰《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之需,曾向吴氏商借未果,似更与吴氏能否作主出借无关,据刘波先生《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8年8月)所载,赵氏之书,1931年始由傅斯年在《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十九年度报告》第五章“下年度研究计划大纲”中提出,尚称《魏齐周隋之墓志》。次年即1932年,正式确定编纂,名《汉魏六朝冢墓遗文图录》,至1948年底,方自印成书,且印数极少。在此基础上,复经修订补充,最终定稿曰《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于1956年1月作为“考古学刊”之一,由科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由此可推,其向吴氏商借《梁萧敷敬太妃墓志合册》,似应在1932年之后。《年谱长编》中,并记1933年赵氏在与藏书家徐乃昌商谈影印《四库全书》之时,有借印《常丑奴墓志》之请;1936年,又曾访富藏碑版的朱翼盦(文钧)先生,借校其所藏六朝隋唐墓志拓本等;更有1932年至吴湖帆府上观书之记,唯未及借阅《梁萧敷敬太妃墓志合册》之事。
今与《梁萧敷敬太妃墓志合册》同在上海博物馆的宋刻孤本《梅花喜神谱》,亦为潘氏滂喜斋中旧藏珍稀名品,其中潘静淑民国十年(1921)辛酉一跋,记其获藏缘由:“先伯父文勤公藏宋刻《梅花喜神谱》二册,辛酉正月灯节,当予三十初度,父亲举以赐予宝之。静淑女史潘树春敬记。”吴湖帆更是一见惊诧,心仪在先:“元旦往外家贺岁,得观此书,诧为眼福。越十二日,内子三十诞辰,外舅即以此书授女为仪。余得永永读之,岂非厚幸……元宵灯下,吴湖帆题记。”又于册首题曰:“吴氏文物四宝之一:周微子愙鼎,宋拓孤本《梁永阳王敬太妃双志》,元吴仲圭《渔父图》卷真迹及此书也,定为吴氏文物四宝。吴湖帆识。”寻又改称:“微子愙鼎为先尚书题名之宝,因以米芾书《多景楼诗》册为四宝之一。湖帆重记。”其梅景书屋之名,亦由此而来。
与之相关者,还有前揭《吴湖帆文稿》内《吴氏书画记》中著录的“宋汤叔雅《梅花双雀图》”,原系清内府之物,吴湖帆记曰:“光绪己丑,与孝钦皇后临本一幅,同时赐潘文勤公。后由外舅仲午公付静淑袭藏,今与宋刻《梅花喜神谱》同贮,名吾居曰梅影书屋。”而前揭《梅景书屋题跋记(续)》所载“梅景书屋画集初印本(自藏)”条下,有吴湖帆跋其自作《层岩叠翠》图,则曰:
潘氏御赐本汤叔雅《梅花双雀图》,于静淑来归时,为籢中宝物。而当光绪十五年赐文勤公时,尚有孝钦皇后御笔临本一幅。甲戌岁,达于女士检出,仍以之赠静淑。越年女士寿,静淑索余作一图,迟迟未成。迄翌年,即以此画补祝云。女士丁氏,为文勤公嗣孙承镜号蓉士室。蓉士天质颖慧,身弱体羸,授室后三月即谢世,越今将廿年矣,惜哉。女士端容大度,治家豪健,有丈夫气,静淑爱之若子女云。
丁达于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将历尽艰辛保存下来的传家重宝大盂鼎、大克鼎捐献国家的潘达于(1906-2007)女士,十八岁嫁入潘家,为潘祖年嗣孙媳妇。不久,夫君潘承镜、承镜祖父潘祖年相继去世,时年二十的她,便开始掌管门户、接守家藏。甲戌为民国二十三年(1934),距潘祖年(仲午)下世,将近十年,去祁夫人之殁,亦已二载,故以孝钦皇后临本《梅花双雀图》赠吴湖帆、潘静淑夫妇,俾与其箧中汤叔雅原作重合,遂出潘达于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