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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慧

 老三的窝棚 2022-11-21 发布于河南

人间生态素描系列  

1

今天要说的这个故事,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小学学制是五年,我十三岁,在一所乡村小学上五年级。

学校在一条大河边。河边是人工筑起的防洪大堤,堤坝很高,如果要从这边的堤脚翻过那边的堤脚去,是一件颇费力的事。

学校建在大堤里边靠近河道的一块台地上。秋冬季节,我们可以下到很远的河边沙滩上去打闹;汛期的时候,大河里的水可以一直涨到学校的操场边上,河面宽阔得像一片海,有点吓人。

就在那一年的水退下去之后,我们的五年一期开学了。

我小时候个子不高(后来也没怎么长),老是坐在最前排。这个学期也不例外,座位就安排在讲台下边第一张课桌。根据今年教师节手机里流传的一张图片,这个地方属于“学霸区”。

那时的课桌是双人桌。我坐在左边,右边这个位却空着,老师没有给我安排同桌。

大家应该还记得,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个时段男女同学之间是互不理睬的。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间段,孩子们从“两小无猜”过渡到了“男女有别”,心底里已经萌生出了对异性的好奇和热心,但是表面上却相互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男女同学之间的交往是犯忌的。

老师们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允许自由组合,而是强行安排男女同桌,于是课桌上就出现了“三八线”“楚河汉界”之类的线条和文字。

开学好几天了,全班同学都已经安排好了座位,只有我这个班长成了孤家寡人,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

我知道这里会坐一个女同学,但她会是谁呢?

星期一的早晨,第一节课,班主任拉着一个女孩进了我们的教室。

三十多年了,我至今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她穿着一件非常鲜艳、白得耀眼的运动外套,脖颈系着一条薄薄的粉色纱巾,洁白的裤子,洁白的袜子,洁白的网球鞋,一头漂亮的短发,白齿红唇,明眸善睐——买嘎!你知道她当时给了我多大的震动吗?要知道那还是在八十年代初,我身后的同学们是一水的蓝黑灰,整个教室里一片灰蒙蒙的,女同学基本上都还用红头绳扎着辫子……当时的感觉,就是一群丑小鸭里游进来一只白天鹅。

从班主任的介绍里,我们知道了她是邻村支书家的女儿,她哥是邻村小学的校长,跟我们班主任是同学,也就是说,是我们班主任同学的妹妹到我们学校插班来了。

班主任介绍完,径直把她扶到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小小年纪的我甚至都能看出,班主任明显有讨好这个小女孩的嫌疑。因为他竟然向她介绍说,“我特意安排你跟我们班长坐一桌,他的成绩是最好的!”然后他看着我说,“你们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哦!”。

这个女孩就是小慧,我的新同桌。

她坐下来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没有一点笑意。

我也瞄了她一眼,不带表情——无缘无故地,我对她的卓然出众怀上了莫名的忌恨。

我的朋友李大兴先生有句名言,“一生的意义只在一些瞬间,生命大多数时候就像流水一样流过去了”。事实正是如此,三十多年过去,跟小慧同桌那段时间里的许多场景,我都已经忘记了,倒是有一些瞬间,被我清晰地烙在记忆里。

当小慧刚开始坐过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一阵暗暗的幽香。那是一种别的女同学身上从来没有过的香味,我想,这应该是一种上海产的高档香肥皂的气味吧。“香波”“沐浴露”之类的词,那个时候还没有流传到农村里去。

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红色书包,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文具盒,文具盒里简直什么都有。不过我也就是偷偷瞟一眼而已,眼红是绝不至于的。从小俺娘就教育我,人得有骨气,只是没想到这骨气辣么早就派上了用场。

还好,小慧的学习成绩只能算中等,至少跟我们几个尖子生比还是有差距的。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像老师说的那样帮助过她,如果没有的话,那一定是因为我必须维护自己在小伙伴面前的威信。跟女同学粘粘糊糊,是要被男同学嘲笑的。

小慧最终没有完全跟全班女生打成一片。这不能怨她,她在全班女同学里边确实太突出了,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再说她还是一个插班生,跟其他同学没有感情基础。

我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小慧,发现她也有跟其他女生做游戏之类,然而打打闹闹却从来没有过。有点儿矜持,还有点儿拘谨,更多的是冷艳。

那个时候农村的村支书,是颇有点权威的,家庭经济条件也普遍要好于一般村民,所以村支书的女儿就有点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小姐。

“地主崽子”小慧依旧衣裳艳丽,表情冷漠。有几个女同学很明显想跟她成为好朋友,但是由于沟通技巧的匮乏,最终只是泛泛之交;而男同学就更不用说了,连我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在小慧面前都有些怯场,遑论旁人?

直到有一天,我那个印着五角星的军绿色帆布书包里出现了一块崭新的橡皮,这才发现小慧其实一直在悄悄地关注着我。因为那几天的数学作业要用铅笔画图,我铅笔上的橡皮已经擦没了,原本包住橡皮的锡皮儿露出头来,好几次划破了作业本。她一定是看到了,然后往我的书包里塞了这块橡皮。是那种长条形的,带着香味儿的,我从来没有用过的高级橡皮。

再后来,有一次我竟然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块巧克力,毫无疑问,也是小慧塞给我的。那时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一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棕黑色的方块糖——放学回家要走一条沿着河渠的小路,有三、四公里长,我拿着它慢慢舔吮着,一直吃到回家。

这是我人生吃到的第一块巧克力。

从此,我认定小慧一定在喜欢我。

当然,我更早就喜欢上了她。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那是在一节语文课上,向来以严厉著称的班主任正在给我们讲解《落花生》,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讲。这个时候,我的右手在座板上不小心碰到了小慧的左手,虽然是在别人眼光不及的地方,要在平时,两个人都会触电似的缩回自己的手,但在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我们俩的手都没有收回去,就这么贴着放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我们俩的小手指相互勾连着,紧紧绞在一起,好久都没有松开。

这是我第一次拉女生的手,那年我13岁(没办法,从小就懂事)。

老师一直在专注地讲课,同学们都在认真地听课,没有谁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手拉到了一起,两颗小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

从那以后,我跟小慧都很小心起来,我们的手再也没有不小心碰到一起过。

只有我心里知道,我跟小慧的关系很不一般。

2

怀揣着这个秘密,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

考完期末考试,放了三天假,再回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提前到了学校,没有进教室,装着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在操场上溜达,然后就看到了小慧从路的那头远远的走过来。

我没有跟她搭话,我仍然没有那个勇气。

我只是想好好地看看她。因为我们不住同一个村子,在整整一个寒假里,我都见不到小慧。

那天她穿着一件鲜红而蓬松的丝棉袄,戴着一双白色的保暖手套。在冬天苍茫枯燥的背景下,小慧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那时还没有暖冬一说,冬天的洞庭湖平原上北风凛冽,像我这样穿着粗笨棉花袄子的人,没法想象丝棉袄的温暖和轻巧。而且我们男孩子是从来不戴手套的,再说家里也确实没有,所以双手经常冻得通红,生冻疮也是常有的事。

当小慧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件鲜红的丝棉袄映得我红光满面。

她看了我一眼,面上仍然没有表情。

但我知道,她这是在装,她是喜欢我的。

然而,就在我进教室的那会儿,意外地听到了小慧下学期要转学回去的消息。

一个村和另一个村的距离,已经是一个小学生无法逾越的天堑,也就是说,下个学期我再也见不到小慧了。

我的天空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一颗稚嫩的心灵,真的无法接受这个沉重的打击。

当领到《通知书》的男女同学分伴走出教室,走离操场,走到大堤上的时候,一个匪夷所思的镜头出现了。

我突然从男同学群里冲出来,跑到一个水洼地里,抓起一把稀泥,冲着小慧的后背猛地甩过去——

只听到啪地一声,小慧的大红丝棉袄背后,迸上了一大块稀泥,在大红底色的映衬下,闪着蓝幽幽的光,像一朵怒放的蓝色妖姬,紧贴在她的后背。

小慧哇地一声哭了。

两边的男女同学全体目瞪口呆。

就在这个当口,小慧的姑妈碰巧从堤下跑上来,看到侄女儿被人欺负,口里忿恨地骂着,拔腿便来追打。无奈这个姑妈人到中年,有些发福,如何追得上一个风一样轻飘的少年?

姑妈追了一程,知难而退,回过去扶着小慧的肩膀,一边抚慰,一边往回去。

我转过身来,远远地跟在小慧的后面。看着她背上那一大块稀泥的痕迹,和那轻轻抽动的小肩膀,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那一把稀泥,表达的是我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年,心中那无法抑制的爱。我无法接受我爱的人突然离我而去,我想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但除了那一把稀泥,我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在两村交界的地方停止了脚步,目送着小慧的身影在大堤上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红点……

我的第一场“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

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是想告诉那些正在管教着少男少女们的老师和家长,孩子们之间的一场小小纠纷,背后说不定都有你们无法理解的缘由。正如小慧回家之后,她的爸妈只会隔空骂我一顿了事,他们哪里能想到,大红丝棉袄上的那一块泥痕,是一个少年送给女儿的“玫瑰”呢?

3

我的初中还是在一个乡村中学上的。这是附近的几个村子共建的一所初中,按理我应该可以在这里遇到小慧,但是,没有。

大概在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县城参加全县中学生作文竞赛。考场设在一所中学内。比赛完了,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一仰头,忽然发现对面教学楼上倚栏而立的一个女生,模样儿极像小慧。

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果然是她!

她很有礼貌地向我招招手,打了个招呼,没有了小学时候的那种冷淡,却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热情。不过很明显,我俩都没有把甩泥巴的事当回事了。

我们就此失联,再也没有见过面。

4

去年的某天,我到广州参加一个老乡朋友的婚礼。邻座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在佛山某学校教书。一聊才知道,她老家就住我邻村。我问她认不认识小慧,她惊讶地告诉我,小慧是她亲姑妈。

我跟小慧失联之后的信息由此续上了。

她只在县里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因为家里条件尚好,不像我们这种穷小子有生存压力,小慧在家里玩了几年之后,父母帮她找了个好对象,“吃国家粮”、在镇上供销社工作的小伙子。

谁知命运弄人,几年之后,供销社解散了,这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很不轻松。不过她男人待她很好,拿她当宝贝一样宠着。

前年,小慧的儿子考上了一所不入流的大学,家里为了凑学费,借了不少债。为了弥补亏空,也为了给儿子积攒学费,小慧两口子去年来到深圳沙井,在同一家工厂打工,做流水线。

“姑姑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生活和压力太大”,她侄女儿叹息着说。

我住深圳南山,距沙井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也很想去看望小慧,却至今没有成行。

首先是担心被现实打破我心中的镜像,我无法接受在我心中至今还是白齿红唇、明眸善睐的小慧,突然转换成一个站在我面前的村姑。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来深圳二十多年,经历过换城市换工作换车换房换老婆的我,早已俗气缭绕,面目全非,当我站在小慧面前的时候,小慧还能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三十年前那个青葱少年的影子吗?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相见不如怀念”?

不过,小慧,我还是会来看你的。

我在积攒勇气。

毕竟,我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莽撞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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