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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眼 作者:海桀

 储氏藏书 2022-11-21 发布于湖北

《北京文学》2022年第11期

1

鱼眼村第一书记俞叔平出事儿了。

出事前我去鱼眼村调研,赶上的就是大事儿,就有预感。

那是星期一,说好由他接待安排,不巧的是,县扶贫办在乡上召开紧急会议,事关阶段性验收,第一书记必须参加。我说没关系,你安心开会,来都来了,我先去村里转转。他说好,开完会我去找你。

村子静静卧在河边。

巷道里几乎没人,新年一过,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五六十岁有技能的身体好着的,也都进城入镇各尽所能。

十来年前,我初次来这儿,满目都是蓬勃景象,河谷里小麦茁壮,菜花金黄,色调别致的蚕豆,花瓣盎然的洋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南面山岭,覆盖着原始的云杉和白桦;北山梯田锦绣,色彩斑斓;云天清澈,山风凉爽,令人说不出的愉悦和畅快。

隔年再来,正赶上家家户户弃粮种树。稳当些的播撒树种。性急些的,犁掉庄稼,移植树苗。那时节,一棵二三十厘米高的松树苗,能卖四五块钱,越高越大越值钱,三米高的能卖二百多,四米以上的能卖三至五百块。而一斤优质小麦也就一块钱。村民们争先恐后换种树苗,施肥除草,快速高效。发家的有之,致富的有之,狂赚的有之。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过的是风调雨顺挖树收钱的好日子。前来参观取经的,看到的是层次井然的绿浪,闻到的是诱人醒脑的松香。

几年后,随着市场起伏,行情变化,树苗价格持续暴跌,村民人均收入越来越少,贫困户越来越多。

叔平就是那时候由市委部门派驻扶贫,到鱼眼村担任第一书记的。

他曾问我,你看鱼眼村像什么?

我说不就是个村子嘛,能像什么?

他说像鱼眼,从山上往下看,这地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风景奇美,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出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这和鱼眼有啥关系啊?

他笑,诡异地说,这儿的人种很神秘的。

我心里咯噔,鱼眼村名气在外,除了方圆百里亮丽的风景肥沃的河滩,很大程度上,与女人有关。但凡姑娘媳妇,看到的都有模有样,长腿细腰,厚胸宽臀。最令人难忘的是眼睛。猛然看上去,瞳仁的颜色褐里渗黄,黄里泛青,仔细看,既有多变的色晕,又有棕色的光亮,整个虹膜细密有致,环绕着质感分明的灰度,层层相套,像琥珀里的光,从很深很深的里面往外透,格外抓睛和诱惑。男人也一样,只是瞳仁的颜色更加深沉,有鹰隼的劲道。对此探索研究的大有人在,出过不少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民俗学方面的成果。

但这和鱼眼还是毫无关系。

我不喜欢为了某种目的,动辄就是神奇的氛围,魔幻的境界,超人的情调,甚至拿天堂净土说事儿;而且我不同意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的说法。如果是指具体的某人某事,还马马虎虎,可要说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个族群,就過于模糊和牵强,有大话空话不着边际的嫌疑。

但我不想争执,不管咋说,叔平是能人。

几年来,鱼眼村在他带领下,土墙土房不见了,家家户户砖瓦庄廓,所有路面打上了水泥,路边扎着上了油漆的木栅栏。刻意空留的地面上,拱廊凉亭风格别致,河上架起了新桥,岸边有漂亮的篮球场、休闲阁、健身房,还有石板铺就的人行道。最令人意外的是,每隔百十米,就能见到可以起吊更换的垃圾箱。卫生室,便利店,农药化肥供应处,惠农金融服务点,废品收购,粮油买卖,经济发展合作社,应有尽有,称得上是构想中的现代山村。

2

村委大院满墙标语,满园鲜花,新修的宣传栏里色彩缤纷。

守电话的女孩问我干吗的。我说没事,随便转转。脸上热情立马变了,冷冰冰地说,书记主任都到乡上开会去了,会计家里有事,过会儿才来。说完不再理我。我没话找话,说你们是不是很忙啊?她说是啊,上面要的统计资料各种报表特别多,天天加班。边说边玩手机。我有点儿尴尬,有些茫然,没有村干部,也就没人理睬你,两眼一抹黑,连走村串户的小贩都不如。

心里沮丧,就想信马由缰,随便走走。

设施齐全规整干净的村子里,嗅不到烟火,寻不见人气,乌鸦喜鹊在树冠上聒噪,野鸽麻雀在路上觅食,二百多户的村子,空寂得令人恍惚,令人唏嘘。

转到河边,见一庄廓的后墙根,码着大摞大摞的烧柴。

不,不是烧柴,是树苗,是晒干后用来烧火炕的松树苗。

我不由得一惊,这么好的树苗,能有二尺多高,少说也有千余棵,不拿去卖钱,用来烧炕,这家人是超级富,还是有病啊?看房子,普普通通,不像是富贵人家,大门锁着,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这几年,随着农用电动车的普及,烧油费事噪音大的手扶拖拉机基本淘汰了。还在用的,家里光阴一般不会好。院里的狗听到动静,一个劲叫。邻居家大门开着,几只鸡在门前的牛粪渣里捉虫子,我进院子喊了两声,屋里没人。

再看那些树苗,都是连根挖出,品相完整,靠近地面的针叶还是绿的。我愈加纳闷,多好的树苗啊,专门挖出来烧炕?

看看四周,有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在树阴下晃着。

一头高大的荷兰奶牛,坠着沉重的乳房,在菜园边吃草。

墙头掠过一只肮脏的猫。

我警惕起来,见一块洋芋地的地边上,堆放着大量松树苗。过去一看,比刚才那些要大得多,都是连根挖。也就是说,这家人像除草一样,把大约两亩长势茁壮的树苗挖出来,堆在太阳下暴晒,干透了都懒得往家拿,似乎烧炕都不值当。我呆呆地看着换种上的洋芋。主人家显然勤奋,地膜覆盖的条垄齐整漂亮,蓬勃茂盛的秧子上满是紫色白色的花朵,湿漉漉的泥土不见一棵杂草。

再看那些连根挖出可怜兮兮的树苗,无辜地躺在阳光下,像干枯的尸体,我嗓门发干,梦境般的感觉里,不由得恍惚,不由得晕幻。要知道,这些健康茁壮的树苗,不光饱含希望和汗水,还都是实实在在的钱啊!就这么野草似的抛弃,太不合情理,再怎么着,树苗和野草总不是一回事儿吧!

天空碧蓝,一尘不染,几团白云飘游聚散。

喜鹊在叫,鸟儿在叫,乌鸦也在叫。

阳光灼热,氛围闷燥。

俩妇女坐在阴凉处干活儿。

她们在做绣品,是过时了的十字绣。

我看了眼绣品的花色,打量她们的相貌,明知故问:“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做十字绣吗?”

胖些的说:“是啊。”

瘦点儿的好奇地问:“你是乡上的还是县里的?”

我说:“不是乡上的,也不是县里的。”

“那就是工作组?”

“不,我不是工作组的。”

胖些的盯我一眼,聪明地说:“是来推销的吧?”

我肚里呵呵,心说,我像推销员吗?俩人见我笑,以为猜对也都笑了。

“问你们个事儿可以吗?”我作谦虚状,认真地说,“那边地头扔着很多松树苗,还有人家用树苗烧炕,咋回事啊?”

俩人表情怪异起来,眼神里有了疑问和警觉。

瘦些的说:“你问她,洋芋地是她家的。”

“是你们家的啊,好端端的树苗,干吗要扔了?”

胖些的翻我一眼,见怪不怪地说:“不扔卖给你啊?”

“干吗卖给我,我又不是收树苗的。”

“那你干吗废话呀!”

这话噎得我难堪,走过无数乡村,这么让人下不了台还是第一次。她却在笑,很开心很自然地笑。我也不由得笑了。本来嘛,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儿,你东扯西问,不定多烦人呢,说你废话是客气的!就在我想继续和她往下聊,听她亲口说说,干吗要和那么好的树苗儿过不去。她身子一转头一低,干着活儿不再理我。我肚里长叹一声,话不投机,不可强求。又一想,那么多的树苗儿白白扔了,肯定有原因。别的不说,就冲换种的洋芋长得那么好,地里打理得那么利落,可以斷定这是勤奋操劳的人家。勤奋操劳的人家,把自己的心血当野草,遇上的绝不是一般的坎儿,心里不定多难受呢。你可好,愣揭人家淌血的疤,像话吗你。

继续往前走,好奇心不能不强烈,不能不沉重。

果然又有新发现。

一家庄廓的围墙边,码着大量碗口粗的烧柴,一眼就看出是松树,全都锯成一尺来长,其中一些劈成两瓣儿,堆在墙角,上面盖着防雨布,冬天用来烧炉取暖。碗口粗的松树,在这海拔近三千米的山里,没有十多年是长不成的,不拿去卖钱,却拿来烧火?

我走进大门,喊了声屋里有人吗?门脸用玻璃长廊封闭的正房有动静。再喊一声,门扇一响,出来个约摸六十多岁的男人,黑脸乱发,刚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披着件外衣,站在台阶上,惊讶地望着我。

我恭敬地说:

“你好,可以进来吗?”

他眼睛一亮迎上来,热情地说:“可以可以!你是……”

“我是过路的,你要没事的话,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可以啊。”他咧开笑容,把我往屋里让,“进来,进来喝茶来。”

“茶就不喝了。”我真诚地说,“就随便聊聊,媳妇不在吗?”

“不在,她上卫生院看病去了。”

“孩子呢?”

“大儿子在广东打工,二儿子在省城打工。”

“你没外出打工啊?”

“老了,干不动了。”

“贵姓?”

“免贵姓马,叫马六。”

“马六?”

“我是家里的老六,生我的时候,爷爷刚好六十岁,阿爸就给我起了个马六。”

我笑笑,表示理解,山村里的习俗我知道。

“你们家门口的木柴是松树吗?”

“是啊!”

“好好的松树不卖钱,干吗烧火啊?”

他黄澄澄的眼珠放出光来,怪怪地瞥我一眼,犹豫着掏出烟来让我,我合掌拒绝,他便点着了很痛快很过瘾地吸。

“是卖不掉,还是不好卖啊?”我试着往下问。

他眼皮子一沉,紧接着一翻,深深吸了口烟,露出残缺的牙床,笑嘻嘻地说:“不卖,谁要也不卖!”

“为啥呀?”

他斜眼溜着我,话里有话地说:“这儿冬天太冷,松树油大,烧起来带劲儿,能把半截子烟筒给烧红,比煤划算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真的不心疼?”

他嘿嘿两声:“不心疼……”

我愈加诚恳地望着他,用无声的语言询问他。

他僵着木刻似的笑脸,眼睛里闪动着乐呵,望着我使劲吸烟,不再说话。

经验告诉我,他是有苦难言,山里人遇到不愿表述的难堪事儿,大都是这样的表情和神态。面对善良人的尴尬和为难,就算你再想唠叨,也该打住了。可对我来说,不是打住,而是继续,只要足够耐心,脸皮厚点儿,态度诚恳点儿,语言尊重,举止得当,火候自然而然就会到来。

“我就不信你不心疼!”我直率地说,“是卖不掉,还是亏本了,不会是斗气闹别扭吧?是和家里人,还是和生意人?”

他眼神忽然暗淡,眼皮一耷拉,不由得叹了口气:“唉——赔本的又不是我一家,亏都亏了,还说啥呢。”

“种树很赚钱的,都长这么大了,咋就亏了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咋说呢,当初大家都种树,都说能赚钱,还省力,先前种的人家也确实赚了,就种了三亩地,谁知翻过年行情就变了。”

“咋回事啊?”

“不就价格大跌,没人要了嘛。”

“啥时候的事啊?”

“有七八年了。那会儿树苗红火,好多人家都是直接买苗搞移栽。两寸高的苗子一棵能卖三块钱,一铁锨下去就是几十块钱啊!苗子长到五十厘米,一棵能卖十多块,越高越大越值钱。多好的买卖啊,能不眼热嘛。可说不行就不行,像是暴雨打倒的麦子,一夜过后就完了,怎么扶也没用了。”

“总有原因吧?”

“啥原因我说不上。以前生意好,是因为外省要的多,后来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自己种了。也有的说,是因为我们的树苗有病虫害,检疫不过关,别说外省,本省都不行。”

“那以前怎么就可以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都这会儿了,谁还管以前的事呢。”

“再怎么着,这么好的苗子,数量这么多,毁了烧火,多可惜啊?”

“没啥可惜的,不就收了些烧柴嘛。”

这话听着实在难受,他越是故作轻松,就越是感觉沉重。

“你真这么想啊?”

“当然了!为这事,我和主任干过架。是他找碴。他和会计来,气势汹汹对我说,马六,你太不像话,四五米高的树,咋能砍了烧火呢!我说地是我家的,树是我种的,力是我出的,有啥不行的?他说不行就是不行!土地承包给你,是让你种粮食的,既然种了树,就要负起生态建设的责任来!好好的河滩地,不是让你种烧柴的!我说啥叫生态我不懂,只知道这地是我承包的,种啥不种啥,由我说了算!他说我无法无天。我说法是国家的,天是大家的,承包地是我个人的。他的火更大了,说马六,你搞清楚点儿,拿承包地种烧柴,你这是故意违法!我说你才违法呢!当初不就是你们忽悠,让大家种树致富嘛!现在可好,树不值钱了,卖不掉了,烂地里了,你们都缩头乌龟,躲远远的了。逼得老子挖了砍了当柴烧,你们他妈的又来劲了,横竖都是你们的理啊!他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啊?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嘛,村里乡里还有俞书记,不一直在为你们找销路想办法嘛!马上就要脱贫验收了,市里县里的检查组说来就来,你这么胡搞不讲理,不就是故意给村里找麻烦嘛!验收通不过,你担当得起责任嘛!我气得头晕,种树亏本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他还成心来扫毛!”

我看他越说越冲动,眼里火苗子乱窜,赶紧赔上笑脸:“你别生气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想开点儿哦。”

他不好意思,收敛情绪,敏感而又歉意地说:“没事儿,我可不是一时冲动,前年就想豁出去了,可媳妇舍不得,这一晃又是两年。”

我忍不住又说:“这么好的树,都要成材了,真的卖不掉吗?”

“要卖也能卖,价钱太低。”

“能有多低?”

他眼睛闪出狐疑:“你到底是干啥的?”

我说:“你放心,我就是对这事儿感兴趣,没别的意思。”

他不信任,瞥我一眼,咧嘴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到底啥价钱,我也说不好,北边山根里正挖树呢,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3

北山根果然有人挖树。

这儿的树已不是树苗,高度五米以上,姿态挺拔,松针茂密,枝干粗壮,稠密得当,齐刷刷舒展在阳光里,一看就是精心培育的好林子。

干活的是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俩人用镐头铁锹之类的工具刨树,一人用草绳缠裹刨下来的树根。

边里有位弯腰驼背,满脸皱褶,肤色黝黑的老人,一看就是林子的主人。

我对老人笑笑,友好地说:

“你好,这是你家的树吗?”

他略显惊讶地望着我,不停地点头:“是是是,是我家的树。”

“这么大的树,价钱卖得好吧。”

他快速眨眼,干巴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着,脸上僵硬,像没听懂我的话,更像反应不过来,有苦难言的样子。

“你家的树很漂亮啊。”我有意套近乎,“都卖掉了吗?”

他慢腾腾地摆了摆手:“没,只卖了八百棵。”

“树都这么大了,为啥不都卖了啊?”

“卖不掉,你是收树的吗?”

“我不是收树的,只是随便问问,这么大的树,一棵卖多少钱啊?”

“六十。”

我以为听错了:“多少?”

“六十,一棵六十块钱。”

我惊讶了:“才六十块啊?”

“能卖六十块就不错了,前半年这么大的树,五十块钱一棵都没人要。”

我心说不会吧,再怎么着,这么好这么大的树,再贱也不可能这么便宜吧。又一想,也许是真的,要不村里人咋会挖了烧火呢。一棵六十块,八百棵就是四万八,也是笔不小的收入,我把这话对他说了。

他嘴角不停地抽动,下意识地摇头,像没听懂我的话,直愣愣地瞅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还四万八呢,能到手两万就是好的。”说着,黄澄澄的眼珠子里流淌出难忍和疼痛,“八九年前那会儿,就这树,八百棵,能值三四十万。”

我心里一惊,不解道:“咋跌这么厉害呢?”

他身子不由得颤抖,狐疑地说:“你真不是收树的?”

“不是!”

“那还说啥呢。就这树,眼下是吊在枝丫上的熟果,是烂在地里的粮食。”

“那也赔得太大了吧?”

“不赔咋办?再要是不赔,非折磨死我不行!”

“你贵姓?”

“姓阿,耳可阿,大名阿生全。”

说着,有意无意瞅着干活儿的年轻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干活儿的,不是家人,也不是亲戚,十有八九是雇工。

果然,又几句话之后,他开始唠叨,说老了,腰腿硬了,血压还高,一动就喘,去年还能给树打药除草上化肥,今年说不行就不行了,看牛放马都不成了。儿子不在跟前,只能雇人来干。问他一个工一天多少钱。他说干这活儿是计件,一棵树给三十五块钱。我吃了一惊,卖一棵树六十块钱,请人挖出来就给三十五,这钱要得也太狠了吧。他说就这还雇不到人。能干这活儿的,都是能吃大苦的棒劳力,樹高根大,山根土层薄,越往下石头越多,树根不光扎得深,又韧又硬,能保着大根挖出来,是功夫活儿。

听口气,倒像替雇工在说话。

再看挖树汉子,光着上身挥动铁镐奋力刨挖,裸露出来的根系色泽鲜润,七八条粗壮的大根龙爪似的伸向地下。汉子见我过来,咧嘴笑笑,显摆似的绷紧古铜色的肌肉疙瘩,用力推了把摇晃的树干,似乎在说,见了没,就这树,挖成这样照样不倒。接着表演似的拎起一把电动短锯,嚓嚓啦啦几声过后,挺拔的松树歪向一边。另一个汉子过来,将树拖出树坑。锯断的树根茬口惨白,渗出的汁液血似的淌着。汉子用潮湿的泥土把根包上,再用拇指粗的草绳严严实实捆扎起来,防止水分散失,然后浇上水,整齐地码在地头。如此这般,倒下的树像经历了一场大手术,可怜兮兮躺在那儿,等着再生和复活。

我心里发紧,悄声问老汉:

“这树还能活吗?”

“能啊!”他高声说。

“主根都锯断了……”

“没事,松树皮实,根须发达得很,干不死的都能活。”

我心说,废话,干不死的能不活嘛!

他似乎觉察到什么,紧吧紧地说:“小树好挖。这树都十多年了,老根扎得很深了。没挖过树的不知道,树根就像干牛筋,刀斧砍都砍不断。幸好有电锯,不然的话,给再多的钱也没人干。”

“可也伤得太狠了吧。”我还想说,好不容易挖出来,买家拿去栽不活,白费劲不说,不是坑人嘛!说出来的却是,“不能使用机械来干吗?”

包树根的汉子接过话说:“这么密的林子,有挖机也没法使啊,损伤起来没准更大,划不来的。这活儿不好干,一天下来,浑身的骨架都是散的,可谁叫我们没文化呢。”

汉子的话,不知触动了老汉哪根筋,他愤愤地说:“文化有屁用!”

“咋能没用呢?”汉子不服地说,“有文化就能学技术,有技术有本事,谁还干这下死力的活儿!”

老汉不再吭声,他神色暗淡,满眼的空洞,满脸的悲戚,嘴唇青紫,哆哆嗦嗦离开几步,一屁股坐石头上,摸出烟来点着了,使劲往肺里吸。云层下的光线,照着他黑兮兮满是沟壑的额头,红丝密布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看着看着就有泪水流下来,经过刀削似的脸颊,和着鼻涕哈喇子,挂在灰白的胡须上,两排白亮齐整的假牙,仇恨似的咬着香烟的过滤嘴,不再理我。

汽车喇叭响,叔平来接我了。

4

车子转过山脚,叔平说:

“你跟老书记聊得咋样啊?”

我吃了一惊:“谁是老书记?”

“阿生全啊!”

“他是老书记?”我有些恍惚。

“对啊!二十年前,他就是鱼眼村的书记。这人高中文化,当过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后来乡上推荐,村民选举,担任了六年的村书记。”

我回过神:“真看不出来,他是退休?”

“那会儿还没有村干部退休这一说,给几个补助费就不错了。”说着,话锋一转,“没看出他是文化人吧?”

“没!”

“他大儿子小时候伤了脚,给人当上门女婿,很少回来。小儿子在省城大学毕业,跟人合伙开婚庆公司,是老阿投的钱,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知中了什么邪,听人忽悠,出钱出力拍了个二十来分钟的微电影,发到微信里到处传。结果涉嫌色情,惹祸上身,公司也被查封了。

“他儿子现在哪里?”

“不知道。村里人说,到南方闯荡去了。老汉身体不好,老婆常年卧病,日子过得很艰难。你也见了,那些树按说早该出售,可他就是卖不掉,还动不动就到林子里拔草护理,上化肥,打农药。我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费劲给他找了个买主,好歹算是帮忙。”

我惊得不轻:“买家是你给找的?”

“对啊!不光收树的老板是我找的,挖树的那几个人也是我找的。”

我想起那几个人见他点头哈腰极尽恭敬的样子。

“你连这么琐碎的事情都管啊?”

他呵呵两声:“不管咋办。你不都看到了嘛,前些年,村里几乎家家种树。大量树苗长到四五米还卖不掉。但凡出售了的,没有不赔钱的,还得搭上硬关系。当年的树苗经济,热捧上了天,勉勉强强持续了几年,现在已是三伏天里的皮袄,腊月十五的凉粉。”

“咋弄成这样了呢?”

他说:“这事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带你看看。”

车子三转两转绕过村子,来到相对开阔的河滩地,大片大片松树长势茁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看到问题了没?”他沉重地说。

“没!”我说的是实话,从远到近,我想看的就是问题,想要挑的就是毛病。可看到的尽是鲜活的色彩,迷人的景象。

他笑笑,指着跟前三四米高的林子说:“你往里面看,瞧见里面的死树了没?”

看见了,树丛里面真有一些针叶枯黄甚至完全脱落的树。

“这是村里最肥的地,旱涝保收,树苗长得非常好。就因为卖不掉,不少人家料理不起,又不忍心舍弃,再加上不切实际的念想,干脆就顺其自然,赌在了地里。树苗没人管,杂草丛生,病虫害能不蔓延吗?有了病虫害,就是找到销售渠道,人家能要吗?”

“你不是给阿生全找到销路了吗?”

他知道我疑问背后的意思,无奈地笑笑:“那叫啥销路啊?一点儿个人资源罢了。”说着,微微一叹,“现在真的不像以前了,农民日子不好过,周围房价物价一个劲疯长,粮食价格多少年来定死不动。就这环境,甭说留住年轻人,老人们能安得下心,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就是潮流。对年轻人来说,是潮流就是机遇,谁不喜欢城里的好日子呢。可要过好日子,就得有不一样的闯劲儿。毕竟富裕是折腾出来的。”

“你是说折腾……”

“对啊!人活世上,所谓富裕与贫困,都是相对的。既然是相对的,就不能拿绝对的观念来评判。你看见了吧,肥沃的河滩地里没有了庄稼,山上的梯田全是野草,这么大的村子,几乎见不到年轻人。没了年轻人的村子,还能叫村子吗?再過几年,老弱病残走得差不多了,荒废的庄廓越来越多,人气没了,烟火散了,一座崭新的废墟也就诞生了。”

“可这儿的风光真好。”

“风光再好,看多了,跟照片里的露珠没啥两样。”

“你写诗啊?”

“啥诗不诗的,天上地下,人间水土,看多了不都那回事儿嘛。”

车子往回开,经过河边一片松苗,十来名包着各色头巾的妇女排成一排在拔草,远远望去,像电影镜头。

叔平说:“这儿民风还算朴实。这块地的主人七十多了,老婆病逝,儿子媳妇外出打工。他孤寡一人没人照顾,还患了严重的糖尿病,村民们总是搭伙儿帮他。”

“是自发的吗?”

“是啊,人多力量大,帮忙的都是老太太。”

我眼前闪过老书记的面庞,可怜兮兮眨巴着浑浊的眼睛,鼻涕哈喇挂在灰白的胡须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毫无意义地监督着干活儿的汉子们,与眼前美好的景象太不和谐,我把想法说了。

叔平说:“没错,的确不和谐,鱼眼村没人会帮他。”

“为什么啊?”

“因为他正直!”

“正直不好吗?”

“看咋说了。书记正直,就不可能不惹人。你当权的时候,利益面前得罪人,村民们出于畏惧,忍气吞声。但他会把怨恨记在心里。当你下台,不再掌权,身后又没什么势力的时候,你就成了排斥报复的对象,成了没人搭理的孤家寡人。遇到需要帮助和同情的时候,人们就会看笑话,甚至红白大事上都让你落魄,都让你丢人。”

“可他也是村民们选出来的啊,是非面前总不至于没人心吧?”

叔平眼神飘忽,无形地笑笑,瞅着一户大树环绕的庄廓,转移话题说:“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民间奇人吧?”

“记得啊!”

“他就住这儿,咱们去看看?”

5

叔平说过:这人叫柳遇才,四十多岁,表面慈眉善眼,红光满面,忠厚靦腆,走路娘娘相,说话娘娘腔。实际上脾气刚直,性格怪异,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可就不愿干活赚钱,也不和人打交道,奔五的人了,还是单身。交往过的女人不算少,本村外村都有,就是不结婚,究竟啥原因没人知道。说他懒吧,洗衣做饭养牛喂猪屋里屋外都是好把式,自家的活儿从不求人。说他精神有毛病吧,脑子清楚,思维正常,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识文断字,说书唱戏没有他不会的。几十年了,从没和人红过脸。可要说他正常,也不准确,肯定有啥地方不对劲儿。

说自从母亲去世,他就只种屋后的二亩地,用于养牛养猪及个人生活。多余的地任其荒芜。一年能到手的,也就是卖牛犊的钱,刨去农活开支家务开支电费药费手机费等等,年年精光。可定贫困户的时候,他对上门复核的工作组大为不满,坚决不当贫困户,说他既不贫也不穷,劳动愉快,生活愉快,精神愉快,从不伸手要救济,以前不要,现在不要,今后也不要。弄得村委狼狈不堪。

我说像他这样的,究竟算不算贫困户?

叔平说当然算。

我问他干吗这样?

叔平说,问得好,要不咋叫他奇人呢。你想啊,一般人都争着要当贫困户,就他死活不干。

我吃了一惊,干吗抢当贫困户啊?

叔平说,这还不明白嘛,当上贫困户,就成了政府部门的帮扶对象,给钱给粮给油不说,还操心你的资金来源,赚钱门路,子女教育,疾病治疗,牲畜饲养,种子化肥农药电费统统减MpzFWt50rHpHX7o57zZtlA==免。该操心的有人替你操心,该有的好处你都有份。说着,不由得叹气道,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村委数次集体上门做工作,都有记录哦,单是我给他找工作就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镇子里的建筑队,他勉强上了十天班人就飞了,说是活儿太累划不来。第二次我疏通关系,在县硅铁厂给他找了个岗位,管吃管喝,一年能落三万多块钱。结果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又飞了,说厂子环境太差污染严重,有损健康受不了。这第三次就更气人了,我好不容易在菌菇基地给他联系了个活儿,管吃管住,一星期上五天班,一个月净落一千八,该没问题了吧?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跑了,说整天待在大棚里又潮又闷,见不着太阳,吹不着风,迟早整出病来。每次都是说走就走,跟任何人不打招呼,工钱也不要,电话也不接,搞得人家很紧张,直接给我打电话,以为他失踪了、出事了。这还不算,有次上面来调研,到他家核实基本情况,他把调研组堵在门外。调研组长是市政协副主席,问他是不是叫柳遇才?他憨乎乎乐呵呵地说,我叫柳遇才,你们咋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不要东西,也不要钱,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的牛两天没喝水了,我得去看牛。说完,扔下调研组,拔腿就往山上跑。

就这样的大活宝,你说晕不晕!

我说,你真是的,这样的人,干吗还这么操心啊?

他无奈地说,谁叫我是第一书记呢,村里真正需要大力帮助的,也就二十多户,下点功夫,一家一家实实在在落实计划,解决问题,不就早脱贫早轻松早解放嘛。说就这么个人,十里八乡都知道。提起鱼眼村,都说有个能工巧匠,指的就是他。说这人不知哪来的天分,能在枯树老根上根据想象雕人刻物,整出来的作品活灵活现。还能在玻璃背面反着描龙画凤,一副花鸟条屏在他手里十几分钟就能完成,造型精准,色彩绚烂,很有特点,县文化馆给他发过民间艺人的证书。

我说这么大本事,还愁赚钱吗?

叔平苦笑,说问题就在这里。就说他的玻璃画吧,压根儿就不是用来卖钱的,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喜欢。买来材料画成画儿,亲戚朋友喜欢的,拿走就是了。外人来买,也不出价,你看着给就行,做的都是赔钱的买卖。

有过叔平的介绍,我一直想见见真人。

到了他家院门前,两扇铁门紧紧关着,大号铁锁挂在一边,里面显然有人。

叔平敲门,大声喊:

“里面有人吗?我是俞叔平!”

院里有响动,约两分来钟,哗啦一声,划杆拉开,柳遇才打开铁门上的小门,绽放笑脸,乐呵呵地说:“书记来了。”

叔平说:“你干吗呢,大白天插着个门,喊你半天也不开。”

他嘿嘿两声,后退两步,既不把我们往里让,也不回答叔平的话。

叔平不管那么多,直接招呼我进院子,对他说:“这是市里的老师,想看看你的根雕和漆画。”

他憨态可掬地笑笑,瞅了眼院里的东北角。

叔平会意:“你在做根雕?”

他搓着手,红着脸,算是回答。

没见之前,我以为他是小打小闹,弄点奇形怪状的树根雕着玩儿,怎么也没想到,他玩儿的是实实在在的大家伙。确切地说,这哪是玩儿,分明是创作啊。一块四五百斤的枯树根,敦敦实实立在丁香树下的石板上,根是老根,虬枝盘蜷,骨干苍劲,斑驳毛糙凸凹有致的皮质,泛着深褐色的铁锈的幽光,粗裸的造型上,隐约可以看出山峰巨石牦牛猎狗村庄人物的雏形。

地上扔着一堆工具,凿子锤子刀斧锯弓应有尽有,一根粗壮的电线从正房的窗户里引出,插座上连着电钻。

叔平好奇地问:“你这是干吗呢?”

“掏虫眼。”怕我们不明白,他指着树根中段一个葫芦状的大疙瘩说,“这儿有个大虫眼,铲皮时发现的,得把里面的朽木虫卵清理掉。”

我摸着葫芦疙瘩,不由得惊叹:“这么大的作品,完成的话,得多长时间啊?”

“不知道,可能几个月,也可能一两年。”

“得那么长时间啊?”

他笑而不答。

叔平也笑,他笑着对我说:“这件东西我给他包销了。”

我说:“定金给了吗?”

叔平神秘地眨眨眼:“定金算啥,成交后不但脱贫,至少坐吃五六年!”说着,顺手拎起一把带握柄的铁锹,“见过这样的铁锹没?”

我还真没见过,这锹又薄又利,中间凹陷,两边前突,舌状的利刃亮光闪闪,看上去是个另类的工具,不像是铁锹。

叔平手指敲著锹刃,听着声音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铁锹,是他创作的工具,专门用来铲树皮的。瞧这锹头,绝对是响当当的好钢!”说着转头问他,“有四五十年了吧?”

他得意地说:“快五十年了,锹头是复员的工程兵送给我阿爸的。”

我摸了下寒光凛凛的锹头,震惊道:“这锹是干活儿磨出来的?”

“对啊!”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乐呵呵地说,“农业学大寨那会儿,我爷爷天天挖山开荒造梯田,这锹特好使,干啥活儿都带劲。几十年下来,磨成这样,一点豁口都没有,挖沙石斩根条利索极了,磕在石头上,啥事没有。”

我接过来仔细看看,磨得溜光的锹把上,烫着一串歪七扭八的字儿,勉强看清是鱼眼大队柳生贵。

“柳生贵是你父亲?”

“是啊,锹好使,阿爸怕丢了,用火棍烫的。”

我随口问:“老人家还好吧?”

“早就殁了,我还不到三岁就殁了,是累死的。”

“累死的?”我惊得不轻,职业关系,本能地追问,“咋回事啊?”

他收敛笑容,望着叔平,露出惯有的拘谨。

叔平说:“给老师讲讲。”

他又笑了,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知道……”

“大家知道,老师不知道啊,说吧,没事的。”

他搓搓粗糙老茧的手,眼睛里显出潮红,不安地说:“我也是听爷爷说的。”

我目光恭敬,神情专注,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看似腼腆的柳遇才一旦打开话匣子,竟是滔滔不绝:“爷爷说,生我那会儿,鱼眼村叫鱼眼大队,是农业学大寨的高潮期。大家向自然宣战,向荒山要粮。鱼眼大队在公社支持下,男女老少开荒造田,而且造的是梯田。山上的灌木砍光了,草皮也揭光了。然后在村子东面建了两座大窑,把山上挖下来的生土河滩上的黑泥还有麦草掺和上,在窑里烧成熟土,然后用藤条编成的背斗背上山,播撒在修成的梯田里,为的是来年地里有收成。爷爷说,背土上山造梯田,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苦的活儿。一个壮劳力,一天能背十来趟就不得了,越往上背就越难,一趟下来腰酸背疼,汗如雨下,浑身打战,体力差的,腿子软得站都站不住。就这公社来人蹲点,开展比学赶帮超,大喇叭里喊着姓名搞竞赛,大队部里天天排名插红旗。第一名给多记两工分,红旗保持领先的,打破纪录的,还能多记一工分,一个工分两分钱。我阿爸争强好胜,拼死挣活接连打破两次纪录,第三天还想再创纪录,一天背上山了十七背斗土,纪录是创下了,也通过了验收,支书亲自在大喇叭里宣布他为学大寨的好榜样,成了鱼眼大队的新标兵。当天晚上,阿爸就倒下了,人事不省,吐血不止,没等送到公社卫生院,人就殁了,满打满算才二十九岁。”

他的讲述很轻松,像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看不出一点儿伤感的样子。

“后来呢?”

“后来爷爷奶奶也殁了。再后来,阿妈也殁了。”说着,突然嘿嘿两声,瞅着北山坡说,“当年他们拼死拼活开挖出来的梯田,都撂荒了,没人再上山种粮了。我听阿妈说,挖山开荒那会儿,满山都是黑茨林,野鸡野兔打不完,到了秋天,整片整片的茨林挂满了肥嘟嘟的沙棘果儿,远远望去,黄里透红,漂亮极了,越到深秋越好看,风里都是蜜香味儿。可惜我没看到过,要是没有挖山开荒,现在满山都是沙棘树,单是采摘沙棘果儿,大家都富了。”

说着,他抽抽鼻子,眼神猛然一亮,说他的焜锅熟了,碰上了的都是有福的,必须得尝尝。焜锅是民间的烤馍。我瞅了眼叔平。叔平也在瞅我。我的思绪还在刚才的故事里,很想再打问点儿什么,可看着他期待的笑脸,只好遗憾地笑笑,做出顺其自然的样子。

我俩看着他用带钩的铁棍,从灰堆里勾出三个黑乎乎的特制的铁锅,将其中一个勾着吊耳放到木墩上,揭开厚重的铁盖,露出黄澄澄金灿灿纹理美妙造型天成的焜锅。香气扑来,是令人通络开窍馋涎欲滴的香,似曾相识,又未曾尝过,诱惑至极。瞅着我抽鼻瞪眼的呆相,他憨乎乎地笑着,快步跑进屋,拿来一个大托盘,将焜锅扣入盘内,迅速翻身,操起薄刃快刀,嘁里喀喳将焜锅切成六瓣儿,乐呵呵地端起托盘,恭恭敬敬递到我俩跟前。

叔平啥话不说,抓起一块递给我。

说实话,我吃过的各种烤馍不算少,乡下的各式面点熟悉得很,这种样式和吃法还是第一次。切开来的焜锅表层酥脆,里面微黄,一看就不是面粉本真的模样。尚未入口,浓浓的奶香扑鼻而来,带着蛋糕特有的味道。面是酵面,加了大量的牛奶和鸡蛋,极舒服的口感里,品到的是天然的麦香。

叔平吃得比我快,得意地说:“味道咋样?”

我就一个字:“香!”

叔平开心地说:“这面是用牛奶调的,他的奶牛吃的是山上的燕麦草,鸡蛋是地地道道的土鸡蛋,面粉是自家的麦子磨的,火是木屑引燃的暗火,三四个小时才烤成这样,能不香嘛!”

吃着喷香的焜锅,他把我和叔平往老房里让。

叔平说:“算了,老屋我们就不进了。”

所谓老屋,是西边三间低矮古旧的老房。

柳遇才冲我露出歉意,拘谨地说:“这房子是爷爷留下的,阿爸死后,我和阿媽一直住这儿,习惯了,几次要拆都舍不得。”

叔平说:“他这人怪就怪在这儿,新房里的卧室摆样子,偏要睡在老屋里,宝贝货实全都贡在上房里。”

所谓货实就是他的根雕作品,堂屋里摆得满满当当,其中大半都有底座。一排木架上,满是本色的小玩意儿,老叟妇孺吉祥八宝,牛马猪羊猛禽走兽,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其中一件一米多高的《奔牛上山》格外诱人,根块来自原始老树,奇就奇在断裂的形状像是陡峭的山峰,一群形态各异造型逼真的牦牛,甩尾瞪眼,昂首奋蹄,冲向山顶。

“太棒了!”我由衷地赞叹,“能找到这么独特的老根,雕出一群浑然天成的牦牛,真是漂亮,太难得了!杰作,绝对的杰作!”

他又笑了,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牦牛是用胶水粘上的。”

我一惊:“粘上的?”

“是啊!”他实实在在说,“到山林里河滩上,找些结实的根材,琢磨好了,根据大小需要一个一个雕出来,然后挑些裸根上的毛皮,用胶水仔细粘裹,茬口用锉刀砂布细细打磨,不能留下一点儿接缝和缺损,不能见太阳,不能着风雨,直到干透。”

我用心再看,真是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这是细活儿,就这十八个牛,我从开春做到了秋后,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称心了。”

叔平叹息:“按说这应该保密,我不让他给人说,将来展览时,好提高价格多卖点钱,可他就是不听,就这么实诚。”

从柳遇才家出来,疾风呼啸,不知啥时候阴暗下来的天空黑云翻涌,山后传来闷响的雷声,雨点扑打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

6

雨越下越大。

村委办公室生着了火炉,马书记、阿主任、会计、出纳都在,一看就是开会的架势。先前我见过的那个名叫阿兰的女孩烧好了奶茶,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用甜软的方言叫我领导,请我喝茶。我知道这是走程序,一般前来调研的,都是市县部门领导,村干部们集中汇报,听取上级指示精神,然后由村干部们根据精心准备的材料提出问题,再然后请领导们亲临现场观摩指导。由于我是一个人,书记主任都见过,又是叔平带来的,气氛相对轻松。

叔平说:

“又变天了,今年雨大,山洪频发,上个月把河边的护坡给冲了。万一再下暴雨,没准会有灾害。”

这事我知道。他说的护坡,是指省里的一项调水工程,其渡槽由北边的水库经山洞穿出,横架脐头河,再穿南山,伸向几十公里外的工矿。所谓护坡是指脐头河南岸加固的山坡。工程上马两年后停工烂尾。用石头水泥砌成的护坡,没能经受住洪水的冲刷,基础开裂溃损,继而整体垮塌。如果仅仅是护坡垮了,并无大碍。问题是,修跨河渡槽的时候,将山根的林木泥土大量清理,护坡一垮,没了树木植被没了石材水泥的山脚,就完全裸露在了河流南岸。暴雨洪水冲击之下,一旦大面积崩塌,诱发泥石流,封堵河道,就会将下游的村庄置于危险之中。叔平为此四处奔走,反映情况。糟糕的是,工程项目部已然撤销,承包商不知去向。另外申请资金,即便省里县里可以解决,也得是来年的预算,且手续烦琐,层层审批,难度极大。这不是一般隐患,修修补补根本没用,彻底解决,甭说一个贫困山村,就是乡上也无能为力。

村委马书记瞅了瞅我,接过叔平的话说:“前几天下雨,山根的泥土一直在塌,倒下来好几棵大树。今儿天气预报有大雨,乡上防洪指挥部来电话,让我们加强防范。”

叔平说:“村里的防洪重点是西头的洼地,那儿有七户人家,万一发大水,泥石流下来,非常危险,得挨户通知,给他们敲警钟!”

阿主任说:“已经通知了,大家都有准备。”

马书记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阴着脸对叔平说:“是马传德,又在微信群里喊叫呢。”

叔平打开微信,声嘶力竭的哭叫声立刻回荡开来:

书记们啊,主任们啊,父老乡亲们啊,大家都来看看啊,雨把房子泡塌了,没人管啊,无依无靠,没人看啊……呜呜呜呜……活不成了啊……呜呜呜呜……我死给你们看啊……

叔平把手机给我。

晃动混乱的画面里,几间破旧的老房,漏雨的屋顶,肮脏的土炕,炕上地上接水的盆子,佝偻痛苦的老人,站在屋檐前,举着手机,对着镜头大声哭喊。

我吃了一惊,赶紧问:

“这人咋了?”

马书记欲言又止,看了眼叔平,叔平看了眼阿主任。

阿主任说:“他叫马传德,出了名的无赖,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发的是语音,这次改用视频了,故意在村民群里喊,把自己弄成可怜虫,让全村人都知道,然后逼着村委要钱,给他盖新房。”

我说:“他是贫困户吗?”

马书记说:“要说是也是,要说不是也不是。好吃懒做几十年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酒鬼和色鬼。”

“就他?”

“对啊!年轻时当过屠夫,老了还是杀猪宰羊,到处混吃混喝。”

“他没家人吗?”

“媳妇十多年前跟人跑了,两个儿子都在村里,都把他给撵了出来。”

“为什么啊?”

书记、主任都笑了,都不作声。

叔平也笑,神态诡异地说:“去看看?他家就在河边。”

说实话,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在这修建一新的山村里,竟然还能看见七八十年前的老土房。瘦猴似的马传德见干部们来了,咕噜乱转的眼睛溜了我两圈,知道我是上面来的,踉踉跄跄扎进雨里,扯着嗓门喊叫起来:“领导们啊,大救星啊,你们看啊……看看我过的苦日子啊,连牛圈里的老牛都不如啊……”喊着叫着,蛇咬了似的大声哭号。

阿主任将他一把揪进屋里,不客气地吼道:“你有完沒完啊!几十岁的人了,又死了回娘老子吗?”

马传德并不闭嘴,老嗓门子嘶哑挠心,凄惨不堪,令人慌悚。

我跟着进了屋子,眼前一黑,一股炕烟霉气混合而成的怪味儿直扑面门,缓过神来,见低矮破旧的老房里,满是箱柜板凳农具之类的破烂,被烟熏得漆黑的西房里,屋顶明显坍陷,三四个地方在漏雨,没啥铺盖的大炕上放着一个塑料大盆,滴滴答答的大水点子漏在里面水花四溅。东房倒是不漏雨,炕上堆着不知多久没洗过了的棉被衣物和破烂,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烤箱上碗筷馍馍茶壶酒瓶乱七八糟,刺鼻的煤烟味说明烤箱里有火。

马书记沉着脸将烟筒上的插板用力拔掉,不客气地说:

“这么小的空间,你把烟筒堵住,想让煤烟打死啊!”

马传德吸溜着鼻子喊:“死了好,死了就不受活罪了!”

阿主任皱起眉头:“又喝酒了?”

“喝了,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天,不喝两口,不等天黑就硬梆了……”

“你不是没钱,到处喊叫嘛,买酒就有钱了?”

“你们有钱有肉喝好酒,有权有势住高楼,我穷,我就是穷,喝一口几块钱的烂酒还不行嘛!”他瞪圆眼睛又爆发了,刺鼻的劣酒味儿压住霉臭煤烟混合而成的怪味儿,令人作呕。

会计上前一步,呵斥道:“马传德,你胡扯什么呀,会不会说人话呀?”

“你才胡扯,你才不说人话呢!”

眼看他又跟会计杠上了,主任一把拉住他说:“马传德,你撒酒疯是吧?”

“我没醉!”

“没醉咋说疯话呀?”

“谁说疯话了,我说的是实话!”

“好!既然说的是实话,我问你,工作组慰问贫困户,给你拿来的米面油,你是不是又拿去换酒了?”

“谁说的?”

“我说的,你的米面油呢,拿来叫我看看啊。”

他愣了下,突然梗着脖子喊叫起来:“我就是换酒喝了,怎么啦!”

“给你米面油,是解决你生活问题的……”

他大嘴一咧,露出赖皮相:“放心好了,我饿不死。”

“那也不能用扶贫的东西换酒喝啊!”

“我没钱,不让换酒,你给我买呀!”

主任急了:“你咋胡搅蛮缠不讲理啊!”

“你们才胡搅蛮缠,你们才不讲理呢!”他突然变脸,像要打架似的吼道,“我就是换酒喝了,没酒我吃不下睡不着活不了,怎么啦?都是贫困户,凭啥你们给刘有林盖新房,只给我分米面油?”

眼看主任忍不住了,书记接茬道:“马传德,你有完没完!刘有林孤寡一人,没儿没女,身体有病,已经彻底失去劳动能力,你能和他比吗?”

马传德挺直脖颈,涨脸瞪眼,破口而出:“咋不能啊!一样的贫困户,他有病,我也有病,比他还严重!他比我年轻,小着两三岁呢,凭啥不能比啊!”

叔平严肃道:“当然不能比!他孤寡一人,你两个儿子都在跟前,比什么比!”

他的气势顿时蔫了,但紧接着又爆发开来:“那西头的哈老三呢,一样的贫困户,不也是你们给盖的新房嘛!”

叔平说:“你没见他的西房垮了吗?”

“我的房顶也塌了,也是老房子,为啥就不给我盖?你们就是不讲理,就是不公平!我不服,就是不服!”

“好吧,你有意见,你不服,我们知道了,乡上也知道。我们来,是因为今儿雨大,你这地势低洼,房子不安全,晚上不能住这儿。”

“不住这儿住哪儿呀?”

“住你儿子家!”

“儿子打工去了!”

“儿子打工去了,可你大儿媳妇王秀梅二儿媳妇宋小兰,还有孙子孙女不都在家嘛!你这就搬过去,老老小小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不比你自个儿苦熬好吗?去哪家你自己定,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做工作,你收拾一下,现在就跟我们走。”

“我不去!这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主任再也忍不住:“马传德,你咋不知好歹呢……”

叔平伸手制止,愈加严肃道:“去不去由你,咱们当着市里领导的面,把话说清楚,这大雨天的,我们整个村委特意上门给你做工作,三番五次算是仁至义尽了!再胡闹,出了事儿你自个儿担当。还有,真要住这儿,雨停了找人把房顶修补修补,多简单的事啊,你又不是做不了,说几次了,咋就不动弹呢?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癞瓜塞嘴,自讨苦吃啊!”

叔平说完,扭头就走,大伙儿跟着。

出门的时候,我见屋里的柱子上插着挂着几把刀,不由得停脚,数了数有九把,五把短的四把长的,好奇之下拔下一把瞅了瞅,不由得一惊,这刀像是自己做的,刀身刀舌很不规整,惨白的刀刃异常锋利,昏暗的光线里,寒光闪闪,瘆人心魄。再看,刀把相当讲究,是块黑亮透明的牛角。

马书记冲我笑笑:“这是杀猪刀,是他先人留下的。”

门跟前放着一块巨大的磨刀石,上面还有一块小油石,两块石头的中部都已凹陷,可见磨过多少刀。

令人意外的是,院里的牛棚下有辆七八成新的电动三轮。

出了大门,我悄声问叔平:

“这就走吗?”

叔平知道我的意思,毫不避讳地说:“别担心,他是故意表演,就是要闹腾出点儿动静,多捞点儿救济和好处。”

7

几个人撑伞回到村委都不吭声。

守办公室的阿兰说:

“乡上防汛指挥部又来电话,询问河堤的安全情况,我说书记、主任已经去查看了,把村委的预案又作了汇报。”

大家还是默默吸烟。

我想起插在柱子上的那些刀,问马书记:

“这个马传德现在还杀猪吗?”

“杀呀,村里的年猪都是他杀。临近腊月就忙上了,不早点儿排队都轮不上。”

主任接话:“今儿早上他还给东面的马家宰了只羊。这人德行人品啥都不行,就杀猪宰羊是把好手,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宰牛不要帮手。有这本事,几十年来,村里对他一直照顾,无论做了啥事儿,大伙儿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家家都有求他的时候。”

“就他?”我惊讶道。

“对啊,别看黑皮寡瘦,一身毛病,杀起生来熟门巧道,不是一般的利索,还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邋遢。年轻那会儿还能唱戏唱'花儿’,嫖起风来贼胆特大,但凡被他看上的,十有八九遭算计,派出所是挂过号的。”

“派出所算啥,”马书记说,“鼻梁骨肋巴骨都打断过,就这,老了还死不正经!几年前,跟小儿子住,大年初一仗着三十晚上的酒劲儿,在厨房里调戏儿媳妇,被儿子撞见,当场一顿暴揍,打得满脸是血,拖死狗似的扔出了门,倒在雪地里,差点儿冻死。”

叔平笑笑,平静地说:“这人故事多了,狗血得很,说出来都是段子。”

门咣当一响,一妇女端着口沉甸甸的锅进来,后面跟着个拿碗筷的小姑娘,锅盖揭开,热气腾腾,香味直扑面门。

叔平说:“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才给你吃饭,饿坏了吧。”

要说不饿是假的,这都快三点了。

面片咸淡适中,不稠不稀,筋道爽口,菜味儿很浓,是很久没吃过了的自家地里的青菜,肉是山村的农家肉,五花大丁,肥多瘦少连皮炒,加上油泼辣子炝葱花,稀里哗啦一大碗下去,浑身汗热,香味更浓,竟然又添了一勺,太香了,尤其里面的肉,似乎越肥越好吃,一丝腥味都没有,恍然想起小时候馋肉的感觉,很久很久没这么享受了。

风在狂吼,雨在咆哮。

到了傍晚六点多钟,雨势丝毫不减,天空更加阴沉。原本送我回城的叔平,接了两个电话沉不住气了,打电话给马书记和阿主任,让他们在家门口等着,说我们马上就到,一块儿去查看南山根的护坡。

车子径直开到现场,雪亮的大灯照着河面,翻滚的洪流,由上而下愤怒地扑击着裸露的山根,发出震耳的轟鸣。约五六十米的护坡已全部垮塌,残留的石墙怪兽似的矗立着;倒下的大树有的歪在半坡上,有的横在废墟里,有的被顽强的老根死死拽着不肯跌落,令人惊恐,令人震撼。

马书记说:“防汛指挥部陈乡长打来电话,说这是危险地段,是全乡的防汛重点,必须严密监视,立刻安排现场值班。”

叔平想了下说:“不用,这面护坡去年就开裂了,我请人查看过,山根下面都是岩石,非常坚固,再大的洪水也掏不空。”

“可陈乡长说,必须值班,一旦发生重大事故……”

叔平不客气地打断他,坚定地说:“就这现场,值什么班啊!不就垮了面没用的护坡嘛!”说着,突然觉着不合适,和缓语气说,“放心好了,这儿不会出事。县里乡里拿不出钱,过两天我去化缘,你找个靠谱的工程队,彻底解决。村里的隐患不在这儿,在下面的洼地。”

马书记说:“洼地是低,但从不积水。”

“那是以前!”叔平语气又坚定起来,“去年雨季有人反映,洼地上面的山坡有裂缝,我去查看过。他们说是山根大量取土造成的。不管啥原因,北山是土山,有过裂缝,这么大的雨,一旦滑坡,首当其冲的就是下面的洼地。”

“那我们怎么办?”

“你在微信群里多喊两次,叫大家务必保持警惕,手机不准关机!阿主任给卫生室的祁大夫打个电话,叫他今晚留在村里,以防意外。北面有两家孤寡老人,马书记去看看,叫他们小心房后塌方,千万不能大意!我到下面洼地瞅瞅,安排下值班。”

车子启动,我问叔平:“你真去化缘啊?”

“是啊,不化缘哪来钱修护坡啊。”

我知道他干过工商搞过企业,化缘拉钱有把握,但考虑到其他因素,还是认真地说:“干吗非得化缘啊,打专题报告,专事专办不好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找他们当然可以,问题是费时间,耗精力,来回扯皮累死人,我这儿没用的资源还有点儿,不用白不用。”

“你不担心惹事儿?”

他毫不忌讳地说:“哪那么多事,我是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给地方上省钱省力,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把书记、主任送回家,车子来到洼地里的一家大门前,院门开着,地基抬升两米多高的正房亮着灯,叔平带我上了台阶,到了玻璃封闭的门廊前,扯着嗓子喊了两声。

一个身板壮实头发花白的红脸汉应声出来,见是书记,惊讶之下,急忙迎接。

堂屋里热气腾腾,生了火的大烤箱上坐着一把老式茶壶,壶盖上的气孔喷着热气,炉盖四周烤着新挖的洋芋,沙发前的大茶几上摆放着油炝蒜泥,油泼辣子,生切红萝卜丝,凉拌菠菜和醋瓶子,一看就是晚饭的架势。

叔平像是到了自己家,招呼我入座,把我介绍给主人赵树成,自己累极了似的瘫在沙发里。

赵树成满脸是笑,忙着沏茶,也就几分钟,一个穿校服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用木托盘端来两碗旗花面。所谓旗花面,就是将手工擀成的宽面条切成两厘米左右的斜刀面,加上菜肉作料煮成的连汤面。

叔平家长似的对小姑娘说:“这两碗面你们吃,我要半碗就行。”又对赵树成说,“我们午饭吃得晚,现在还不饿。”

我赶紧说:“我也要半碗。”

小姑娘笑笑,看了眼他阿爸的眼色,很快端来两半碗面。

叔平对赵树成说:“叫媳妇过来,一块儿吃啊。”

他说:“不用,她们那边啥都有。”

叔平端起碗就吃。难以置信的是,半碗饭还没吃完,小姑娘又用托盘端上来两个菜,一个鸡蛋炒韭菜,一个白菜炒粉条。

叔平说:“尝尝,村里就这条件,菜是自家种的,不上化肥不打药,鸡蛋是地地道道的土鸡蛋,瞧这韭菜,比城里的细多了是不,尝尝这味儿。”

果然不一样,还没入口呢,满屋都是菜香味儿,尤其韭菜配鸡蛋,香味很冲,令人胃口大开。

叔平吃得舒坦,高兴地说:“尝尝这粉条,绝不掺假的洋芋粉,村里有两家在做,设备工艺是我从市里引进来的,口感好得很。”

俩人说话时,赵树成用很快的速度吃完面,不吭不哈起身走了。

我小声说:“这是村民家,咱们又吃又喝,不怕违反纪律啊?”

叔平不屑地说:“怕什么呀,村民的家不敢进,茶不敢喝,饭不敢吃,当什么第一书记啊?”

我心里一沉,瞧他这样,十有八九是习惯,又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入乡随俗,由他好了,反正他是书记。

他知道我的顾虑,故作轻松地说:“这是个孝子,母亲走得早,老爷子一直跟他住,得的是肺心病,前前后后病了几年,掏光了家底,去年走了。现在家里养着七头猪,是村里帮着贷的款,要出栏了找不到买家。镇上收购价太低,其他地方没门路。找了我两次,我给他搞定了。下月初我带人来,六头生猪一次买走。”

“不是七头吗?”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让他隔出了一头,一个月前单另喂养,以山上的野草和燕麦做饲料,到时候杀了,请老板们过来尝尝真正的土猪肉。吃了全猪肉,大家把肉分了,分文不少付给他。明年扩大生产,何愁没有销路啊。”

我由衷地说:“你真行,操心操到这份上。”

他眼里闪出自信,乐呵道:“干的就是这活儿,不操心咋办啊,到时候提前通知你,过来尝尝鲜!”

赵树成回来了,手里拎着两瓶酒,迫不及待打开,就要往杯子里倒,被叔平拦住。憨厚实诚的赵树成说啥不干,硬是倒了四杯酒,端起酒碟,极其恭敬极其真诚地敬给叔平,一副坚决要敬必须要喝的架势。

叔平并不领情,看着双手端碟站在跟前的赵树成,板着脸说:“这么大的雨,山洪说来就来,你还有心喝酒啊!”

赵树成愈加诚恳:“一点儿心意,少喝两杯,还不成吗?”

“一杯也不行!”叔平面色严肃,语气坚决。

“那……那敬这位老师可以吧?”赵树成说着冲我笑笑,把放有四杯酒的碟子恭敬地伸到我跟前。

不等我反應,叔平不客气了:“咋回事啊你,叫你别敬就别敬!听着,今儿的雨是大暴雨,你们这儿地势低,险情不是一般的大!”

赵树成还是不想放弃,固执地说:“没事的,我们这儿是缓坡,不论多大的雨,从不积水。”

叔平变脸:“胡扯什么呀!给你们警告几次了,要防的是后面的山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大的雨,一旦滑坡,你跑得了吗?”

“知道了。”赵树成心有不甘地放下碟子。

叔平严肃地说:“我来是给你布置任务的!你给我记住了,今晚你要通宵值班,有事没事出去看看,尤其是后面的山坡,发现险情立刻报告!出了事儿我拿你是问,听清了没?”

“听清了!”

“有矿灯吗?”

“有。”

“好!晚上值班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警告你,天不放亮不能睡觉、不能串门,更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能喝!”

“知道了,书记放心,明儿一早我给你报平安。”

叔平脸色难看:“让你操心的是晚上、是洪水!啥都没干呢,就想报平安!麻痹大意,不要命了!”

赵树成抹了把没胡子的下巴,眨巴着眼睛,诚恳地说:“知道了,我睁眼到天明,看着太阳出来还不行嘛。”

8

叔平的宿舍是办公室,外间空间大,放三张办公桌、沙发、烤箱、文件柜,是书记主任办公的地方。里间设有两张床,他占一张,另外一张以备急需。烤箱里有火,烧开的茶壶嗞嗞啦啦喷着热气。他从车里拿来一瓶五粮液,从柜子里拿出一袋花生米,一罐德国酸黄瓜,洗了两个玻璃杯,打开酒瓶,哗哗啦啦倒上酒,笑眯眯地举起杯子说:

“欢迎来鱼眼村,请!”

我说:“你不是不喝酒吗?”

他实在道:“那得看和谁喝,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是风又是雨的,不喝两口睡得着吗?”

酒是好酒,香浓醇和,热乎乎下肚,暖洋洋散发,就上两颗酥脆的花生米,说不出的舒坦和畅快。

叔平说:“你发现了没,咱们中国人下酒,最好的东西就是花生米,上能陪得起国酒,下能配得了好白干。老外的酸黄瓜,是配肉的,好吃是好吃,配咱的五粮液,可就差多了,你要不要来点儿?”

我说:“不要。”

他看出我不想多喝,也不勉强。

我知道,作为朋友该是掏心窝子的时候了。这次来调研,表面看是为全面验收做准备,实际上并不简单。有人举报叔平以权谋私,有人举报他霸道蛮干破坏生态,还有人举报他作风问题。经分析,这些举报都来自乡上。鉴于叔平是扶贫工作的一面旗帜,慎重之下,由我先来了解下情况。叔平是爽快人,更是聪明人,知道我一个人来的用意,几句话之后,自个儿就把事情挑明了。

“你是不是想问河流改道的事?肯定是这事!”

脐头河河堤的修建工程,是县政府防洪抗洪工程的一部分,资金由财政统一拨付,工程分段进行,离鱼眼村还远,与叔平没有任何关系。可他不知是敏感机遇呢,还是急于建功,想方设法从一家私营矿业公司,拉来一笔扶贫赞助,经有关部门批准后,亲自规划了大蓝图。确切地说,他在南山根挖建了一条笔直的大渠,将穿绕村子的脐头河强行改道,使原本拥挤的村庄有了大片的空地。一些公益设施、体育设施、娱乐设施应运而生。昔日的贫困山村,有了湿地公园,有了旅游资源,一跃成为媒体头条,引来各级领导现场视察、参观取经。

然而,热闹刚开始,噩梦就相伴而生。

村里两个八九岁的男孩扯网捞鱼,被激流冲倒,原先的河岸变成了陡立的渠沿,起不来扒不住,结果可想而知。孩子溺亡,引发了村民们广泛的抱怨,有的说,俞书记好是好,就是喜欢瞎折腾,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平平常常安安静静,他一来就翻江倒海。有的说好好的河滩,又是草又是树,暴雨最大的年份,连河边的庄稼地都没淹过,可他就和水土过不去,愣是把河给搬到了山跟前,不是他瞎整,半大的娃娃能淹死吗?还有的说,自从把河修成了渠,牛羊喝水就成了大问题,河沿子上下不去,得往上游的泉边赶,来回多着六七里路呢!

更糟的是,原先村子上游的水草滩,有种珍贵的高山蛙,每到夏天,河流两岸花草茂盛,水鸟翔集,蛙声嘹亮,可自从河流改道,兴建河堤,珍贵的高山蛙说没就没了。闻讯赶来的专家考证后说,高山蛙的消失,很可能是大面积河流改道造成的。至于影响有多大,后果多严重,还得进行深入的考察和评估。

由于以上因素,叔平一度成了争议人物。

我的看法是,就鱼眼村来说,河流改道利大于弊,且不说近千亩的沼泽變成了公园,单是将穿村而过的河流移到山根,庄廓密集的村子就有了空间,一些必须的利民设施就有了立足之地,村庄面貌焕然一新。长远看,真正是因地制宜有利发展的好主意。问题是,鱼眼村最大的危机是留不住人,年轻人都跑光了。照眼下的趋势,甭说土地撂荒,村子撂荒也是早晚的事。你作为第一书记不会不清楚。既然清楚,还花费巨额资金来折腾,说白了,不就是为自个儿捞政绩嘛!

但他不以为然,啥会儿提起来都言辞凿凿:

“我承认,河流改道,修建河堤有不周之处!确切地说,作为项目策划人,我有一定责任。但项目本身没有错。况且上马前数次上会,经过两次专家论证,大家一致认为符合长远利益!”

我说:“你现在还这么看?”

“当然!”他的回答毫不含糊,“鱼眼村的地理优势十分明显,长远来看,一定可以打造成游览胜地!再过几年,村里的人更少了,荒地也就更多了,真正大开发的机遇也就到来了。我和一些有实力的企业老总商议过,请他们游说省上的大领导。要把眼光放长远,对鱼眼村这样前景辉煌的地方,得早下手早规划早运作,尽快把它建成省域范围内一流的度假村。这不是梦话,鱼眼村的基础条件太好了,原始森林,纯净河流,温泉地热,优质空气,有机食品,民族风情,应有尽有。行动得力,要啥有啥。你不信是吧,我给你个预言,只要按我的想法走,五年之内,将鱼眼村现有的庄廓全部拆除,请国内甚至国外一流建筑专家,精心设计打造一个集旅游、休闲、娱乐、疗养为一体的高档次高品位的度假村或特色村,招聘人才,大力宣传,原有的村民尽可能就地招用,要不了多久,鱼眼村就能变成八方目聚的真正的鱼眼。”

我不想争执,事情明摆着,穷乡僻壤不是大手笔的用武之地。资金从哪里来,人才从哪里来,客源从哪里来?就凭本地区的有限资源,就算你建成一流的度假村,也会赔得家徒四壁。一句话,由项目引发的问题,由问题引发的反应,由反应触发的麻烦,绝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但这话是不能说的。

叔平是圈里有名的热心人,做过不少公益项目,是市里表彰过的扶贫能手,支持他的人从上到下大有人在,这几年没少上媒体。我俩是在北京大学社科理论提高班上成为朋友的。我了解他的性格,想做的事儿,他一定要做。

9

后半夜,外间座机突然响了,铃声刺耳,叔平起来接电话。

迷迷糊糊,听他大声喊叫:“你确认是洪水?……待在家里……马上给书记、主任打电话!让他们立刻去现场,我马上就到!”

咣当一声,叔平用力推开门,大步进来,急哼哼地说:“坏了,洪水冲进洼地了。”

我一骨碌翻起来:“哪来的洪水?”

“不知道,电话是收废品的哈家打来的,说是洪水淹进他家庄廓了,几十年来第一次。”

我赶紧穿衣服,这么大的事,我得陪他去现场。

风急雨骤。

透过高速划摆的雨刷器,汽车大灯像是两个被劈断的光柱,路面上水雾弥漫,水浪奔腾。

好在路熟,几分钟后,车子到了赵树成家庄廓前。

我一脚踩在水里,心窝扑通一下,差点叫出声来,赵树成家的地势不是最低,水深已达小腿肚,低洼的地方可想而知。

大门开着,堂屋里亮着灯,赵树成媳妇慌里慌张迎上来,不知说啥是好。

叔平开口就吼:

“赵树成呢?”

媳妇怯生生地说:“不知道,半晚上都在外头,电话也不接,不知去哪儿了。”

“肯定喝酒去了!靠不住,都他妈的靠不住!”叔平嘴里骂着,推开卧室,见女孩还在炕上睡着,大声叫道,“起来起来,马上起来!”

媳妇满脸惊恐,大着胆子问:“起来去哪儿呀!”

“坐屋里等着!”

说完掏出手机打电话,听得出来是给书记和主任打。

挂了电话掉头就走。

我心里发慌,紧紧跟着。

叔平打开后备厢,翻找出一件雨衣塞给我,从工具箱里找出强光手电,试了下亮度,喊我上车,打着发动机,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

“你守在这儿,大灯开着,不要关闭发动机。只要有人来,就到赵树成家等着!只准进,不准出!这儿共有七户人家,现有八个老人,六个媳妇,大大小小十个孩子,中用的男人有两个,一个是狗日的赵树成,一个是柳遇才,总共二十六个。”

“你干吗去?”

“这雨不是一般的大,洪水来得不明不白,北面有隐患,得把人召集到这儿,上观景台。”

“不能打电话吗?”

“都他妈的关机!”

骂完,一头扎进暴雨。

鱼眼村海拔两千八百多米,昼夜温差大,仪表盘上显示,车外温度5摄氏度,时间凌晨4:40,天就要亮了。

我心里发虚,身上寒战,叔平再能干,毕竟五十出头了,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水,这么冷的天,黑灯瞎火走庄廓,万一跌到坑里什么的,麻烦就大了。可又帮不上忙。眼前不由得闪过赵树成的模样,憨厚实在,诚心诚意。叔平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负起值班的责任,不能睡觉,不能串门,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能喝。他答应得好好的,信誓旦旦,竟口是心非。

叔平应该知道,山里的村民,历来就有“过阴天”的习俗,所谓“过阴天”,就是借着刮风下雨坏天气,凑人喝酒磨时光。他自己就说过,鱼眼村的男人都是酒鬼,碰上两个不喝的,十有八九是喝坏的。而且人人都是好酒量,一旦赶上场子喝起来,醉了醒,醒了醉,几天几夜不稀罕。我问原因何在。他说这儿是土乡,土族男人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天然爱酒。

就这话题,我问过马书记,他不以为然。

说鱼眼村严格来讲,不能算土乡。我问咋回事儿。他说以前村里是有土民,但不多,也就百分之二十的样子,蒙古族、藏族有十来户,大部分是汉民。后来县里成立土族回族自治县,上面来人挨家挨户搞动员,但凡与土族沾点儿边的,都改成了土族,说是将来子女上大学,找工作,评职称,选先进,少数民族都优惠,过了这村没这店。大伙儿就都动了心,反正汉民、土民混居时间长了,生活习惯差不多,改就改了。那之后,鱼眼村就成了土族村。我问是啥时候的事儿。他说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大概有三十多年了。我问他是不是土民。他说要说是也是,要说不是也不是。我问这话怎讲。他说真正的土乡,虽说没文字,也没历史记载,但说的是土话,一些重要的风俗习惯也都保留了下来。我们这儿的土民,几十年前老人们还说土话,可现在已经没人听得懂了。县志办有过结论,鱼眼村有记载的历史也就一百多年。说最早来这儿的先民,是从远方流浪过来的三兄弟,他们是土民,在外面犯了大事,逃到这儿开荒避难。也有人说是汉民。总之,三兄弟闯到这儿,披荆斩棘,挖掘山洞,播种青稞,娶妻生子。日子久了,外面的人发现这儿森林密布,水源充沛,土地肥沃,是过日子的好地方,搬迁过来的越来越多。当初是叫鱼眼沟,因为从南山顶上看,沟里的形状像条鱼,鱼眼部位尤其形象。到了20世纪50年代后期,兴办人民公社,三十来户人家的鱼眼村,正式成了下游大队下辖的一个小队。再后来农业学大寨,公社在鱼眼沟搞试点,北山大面积开垦梯田,人口快速膨胀,小队变大队,才有了现在规模的鱼眼村。我问当初三兄弟的后人现在还有几个。他笑了,眼神含糊地说,这事复杂,文化局、县志办来人调查过,一些老人坚称自己是三兄弟的后人,但拿不出任何证据,到底咋回事儿,没人说得清。

我喜欢历史,喜欢民俗,对这事儿感兴趣。去年借工作之便,在叔平帮助下作过了解,发现不少有趣的事儿。

比如说,那些坚称自己是三兄弟的后代,是正宗土民的人家,虽然不会说土话,但家里都供奉家神,只要喝上两杯,拉开话题,老人们都是故事精。一提到祖先,他们便精神高涨,眼睛发亮,那是明显不同于汉人的眼睛,尤其眼仁,黄不是黄,褐不是褐,黄中有褐,褐里显黄,瞳孔周围神采奕奕,很是迷人。

正想著,眼前一亮,一串光斑划过车窗。

10

马书记提着个矿灯,带着老老少少七八个人过来了。

我赶紧跳下车,从一妇女手里接过孩子,把他们往屋里带。

人人都是落汤鸡,一个个冻得直哆嗦。

马书记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

“俞书记呢?”

他说:“马上就来!”

院里有动静,来的是赵树成,带着老中小三个女人,老太太身子板还算硬棒,一进门就叨叨:“大雨窝里,深更半夜……你们非要把我往这儿拉,是让我害病,还是把我往死里整啊……我都七十七了,就没听说过,大雨还能淹村子……”几个女人急忙上前搀扶,她战战兢兢接过热茶缸子,喋喋不休,“怕什么啊,比这还大的雨,我都见过,天一晴,风一吹,水就下去了,啥事都没有……你们怕死我不怕,为啥非要把我往这儿拉……”

老太太还在唠叨,我听不下去了,跟着马书记和赵树成到了院里,目送他们消失在大门外,感觉水更深了。

天空漆黑,周围漆黑,浓重的暗黑里,风在呼啸,雨在狂泻,犹如末日的临近,感觉一个恍惚,就会被暴雨卷走,就会被黑暗吞噬。惶恐间,耳边响起叔平的嘱托,赶紧钻进车里,坚守岗位。

约摸一刻钟左右,几团昏黄的光斑晃了过来,隐约有孩子的哭声。领头的是主任,带着老老少少十多个人,挣扎着聚到汽车大灯前。

我一边把他们往赵树成家里带,一边问主任:

“俞书记呢?”

他气喘吁吁地说:“到马传德家去了。”

“他一个人吗?”

“一个人。”

我心里猛一咯噔,那无赖住在最南边,是这一片最远的一家,叔平一个人去找他,万一……我不敢往下想。

“马书记和赵树成呢?”

“上院有个老太太,还有犯病了的老书记,说啥都不走,马书记带着赵树成和柳遇才去背人了。”主任说着,又清点了下人头,冲我说,“人都在这儿了,俞书记让我们赶紧把人带到观景台,一个都不能少!”

我望了下黑得瘆人的天空,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黎明,渴望天亮。

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鸦雀无声。

主任高声道:

“大家注意了!水火无情,大洪水说来就来,从哪儿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儿地势低,万一山洪下来,引发泥石流,想跑就来不及了。咱们得去观景台,那儿最安全。天亮后,没危险了,大家再各回各家!外面水深,风大雨大,个人把个人家的老人娃娃照顾好,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钱财保管好,一定要听从指挥,到了观景台,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随意离开,否则谁家出事谁负责!听清楚了没?”

无人应答,也无人动弹。

主任又扯着嗓门喊了一遍。

人们躁动起来。

有人交头接耳。

有人嘤嘤嗡嗡念经祷告。

有个女人左右嘀咕:

“你们要走就走,我是不走!”

“我也不走!”

“天就要亮了,干吗瞎折騰啊……”

“就是嘛,老人娃娃一大堆,不在家里好好儿待着,非要把人逼到这儿,还硬要往村外拉,神经病啊!”

门口躁动,马书记他们来了,赵树成背着缩成一团的老太太,柳遇才背着犯了关节炎的老书记。

马书记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议论,一进门就大声呵斥:“谁说神经病啊?再说一句我听听!院里的水都淹到膝盖了,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水,谁经历过啊!万一北山崖子垮了,泥石流下来,你们这儿首当其冲!”

我心窝怦怦直跳,马书记说得对,叔平之所以不顾一切要把人往观景台上带,就是害怕北山根的土崖垮下来,形成泥石流。

“人到齐了吗?”

马书记沙哑着嗓子冲主任喊。

“就差俞书记和马传德了。”

“那就到齐了,大家注意,现在听我指挥!”马书记用更高的嗓门喊道,“我们现在必须到观景台等待天亮!那儿地势高,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在前面带路,大家跟我走!身体好的照顾身体差的,自家的老人,自家的孩子,自己带好!三两个人一排,不能凑团,不能拥挤!赵树成背好老人家,柳遇才背好老书记,背不动了及时替换。阿主任殿后,不能留下一个人!”

发完号令,马书记从一村民手里换过一台强光矿灯,跨出房门。

我帮着赵树成背上老太太,小声问:“俞书记他们没事吧?”

“应该没事,马传德家离观景台最近,他俩肯定先到。”赵树成酒气喷人,可想而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脑子居然清楚,手脚利索,力气也足,不到跟前,看不出是酒汉。

几十个人磨磨蹭蹭到了院里,唉声叹气抱怨咒骂。

雨小了,院里的水却更深了,已经没过膝盖。

一行人跟着马书记出了院子,蹚着冰冷的洪水,顶风冒雨,晃晃荡荡,去往观景台。

观景台不远,就在村子西边,也是叔平的大手笔。

脐头河改道,挖掘出大量土方,叔平请来有关专家,考证后决定,充分利用建设土方,在村子西头修建一座观景台。台高四十八米,底座和中部为金字塔形,顶部为平台;台高六层,每层都移植或种植草木花卉,各面石阶直通顶层;顶上铺设鹅卵石,装配实木护栏。观景台毗邻湿地公园,站在上面,东面视野空透开阔,层层叠叠的植被,婉转闪亮的河床,绿浪起伏的田畴,错落有致的村庄尽收眼底;南面山峦,覆盖着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北边梯田叠翠,扶摇直上;西面石峰耸立,脐头河劈山而下,傍山奔淌,美不胜收。

11

天光越来越亮,急骤的山风渐渐息止,暴虐的黑云带走了雨水,天空透出大片大片的蓝,蓝得像是色块,蓝得令人恍惚。举目四周,不知从何而来的洪水正在消退,满眼碧绿,满眼鲜活,湿漉漉的花草,静谧安详的村庄,在曙光的映衬下,画卷似的舒展着。暴涨的脐头河,轰鸣着冲向下游。无论哪个角度看,鱼眼村都处在风光独好秀美无比的境界里。

然而,处在观景台上的村民们,毫无愉悦的心情。

经历了急风暴雨的老人们,坐在冰冷坚硬的卵石上,一个个冻得面无人色;孩子们没了生气,小的偎在母亲怀里,大的坐在地上,傻傻地守着身边的老人。不远处的庄廓升起炊烟,那些住在高平处无忧无虑的人家,开始做早饭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伙儿的手机响个不停,应答之声都是怨言和火气。

村干部们灰溜溜站在那儿拼命抽烟,全都不吭不哈。

叔平孤零零望着北边,不知在想什么。

我几次想对他说,天晴了,洪水退了,赶紧让大家回家吧。毫无疑问,由于他判断错误,决策错误,导致几十名老人孩子和妇女,风里雨里折腾了半夜,惊恐受罪不说,没准身体已经遭风受寒坐病了。但我没说,我浑身湿透,肚里饥渴,寒战不止,恨不能赶紧找个人家,换件衣服喝碗热茶,围着火炉暖暖身子。我觉着,叔平的主观想法没有错,他不是动辄大惊小怪,怕担风险怕丢官的人,为了村民们的生命财产免于危险,果断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无论结果怎样,动机是对的,大家应该理解和支持。问题是,动机虽好,并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你是驻村的第一书记,在脱贫验收的紧要关口,来了这么一下子,不仅有表演作秀的嫌疑,而且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说,上上下下的看法肯定热闹,没准令人难堪的议论和视频,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微信群里传开了。随即想到自己的角色和尴尬,不由得嘘了口气,正想做点儿什么,马书记忍不住了。

他抖擞精神,哆嗦着嗓门对叔平说:

“俞书记,天晴了,大水也下去了,让大伙儿回家吧。”

一夜惊魂,风雨摧残,奔六的马书记像是一下子老了七八岁,腰塌了,腿弯了,头发胡子白得刺眼,黑瘦的脸上皱褶横陈,嘴皮子上沾着熄灭了的烟卷儿,眼睛红得像是肉瘤子。

叔平说:“再等等吧。”

“还等啥呀?”

“我給防汛指挥部刚打了电话,汇报了我们的做法。”叔平努力克制情绪,平静语气说,“李书记说我们做得对,小心没大错,这场大暴雨前所未有,已经给下游造成了灾害,一定要严防次生灾害的发生。”

马书记并不放弃,语气执拗地说:“鱼眼村和他们不一样,咱们这儿是上游,雨一停,洪水就消停,历史上从未有过洪涝灾害。老人孩子风里雨里折腾了半夜,忍饥受冻,已经吃不消了,让大家回去保持警惕,我们也好了解一下全村的情况,你说呢?”

“还是再等等吧,太阳出来再说。”

叔平语气平和,表情坚定。

阿主任见有人想走,对柳遇才说:“你去那边看着点儿,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准离开!”

柳遇才答应一声,到南边的阶梯口,一屁股坐下。

马书记见状扭身便走,到了老书记身边,不知俩人在叨叨什么。

我心里又一扑腾,印象里,马书记对叔平向来敬重,说一不二,可这几句话分明有了怨气和不满。话外之音分明是,你这人咋这么固执,没看见老人孩子正遭罪吗?我们土生土长,不比你个外来的更了解当地的水土吗?看着马书记佝偻艰难步履挣扎的样子,我心里难过,叔平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说其他,就马书记本人来说,就该赶紧回家补充能量卧床休息。也许,也许他这把年纪这个身体,压根儿就不该来现场。可他来了,尽职尽责,坚守到了最后。

可能马书记的话触动了叔平,也可能是他自己反应了过来,在接了一个电话后,他振作精神,大声招呼众人:

“大家听着,刚刚防汛指挥部总指挥来电话,指挥部马上派人来,评估咱们这儿的汛情和险情。请大家务必保持信心,坚决听从指挥,集体到村委会休息,等待评估安全后,才能回家。”

话音落地,人群躁动。

几个老人率先抗议,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妇女们随之迎合,谁都不愿去村委,自个儿的家就在跟前,都想赶紧回去,看看院里院外淹成了啥样,猪了牛了鸡了是否遭殃,屋里是否漏雨,损失多大……

眼看局面要失控,叔平突然瞪着北面张嘴结舌,满脸惶恐。

我顺他目光一瞅,惊得目瞪口呆——

——北边的山崖在移动,在冒烟……

不!

不是移动,不是冒烟,是垮塌!

闷闷沉沉的响声里,空气猛然一紧,视觉摇晃,脚底颤动——

——垮塌的山崖,在震耳的破裂中,轰然解体……

……刺耳恐怖的尖叫声里,大伙儿全吓傻了……

说来是奇,鱼眼村北面是梯田环绕的土山,唯有大岔沟的沟口,矗立着一座陡峭的石崖,远远望去,像天外飞来的巨人,守卫着鱼眼村的门户。

就在巨人毁灭,大伙儿惶恐不已惊魂未定的当口,更加刺耳瘆人的尖叫声里,北面的高土崖子轰然倒塌——

——确切地说,是被滑动的山坡推倒的。

塌陷的山坡,携带巨量的杂石泥浆,推倒土崖,翻涌而下,没过公路,朝着洼地里的庄廓呼呼啦啦漫将过来。

或许事件发生太过突然,或许眼前景象过于意外,与人们意识里的泥石流的概念相去甚远,惊呼过后,强烈刺激的人们突然就没了声气,包括叔平,包括马书记、阿主任,包括我,都傻傻地瞅着。

真的是傻,我甚至觉着涌动的泥浆,并不惊悚,也不可怕,瞧那黏黏糊糊的样子,随时都会停下。

最先感到危机的是赵树成,一旦泥浆漫过麦田,崖坎下面就是他家的庄廓和猪圈,七头肥猪即将出栏,让泥浆给淹了,别说赚钱还贷,往后的日子说没就没了。他拔腿要往家跑,被叔平一把拉住。

赵树成挣脱叔平,又被阿主任拽住。

他这一跑一闹,众人就都惊醒了,谁家都有牲畜财产,哪能让泥浆给淹了。

人群躁动起来。

躁动的人们眼看就要炸群,却爆发出更加惊心动魄的尖叫和哭喊,像受惊的羊群聚向核心,挤作一团——

——只见刚才还缓慢移动的泥石流,变形似的猛然爆裂膨胀,犹如一排浑浊的怪兽,在令人恐怖的闷响声中,被再次塌陷的山坡挤压着撕裂着,排山倒海狂泻而下——

眨眼间,赵树成家墙倒屋塌。

紧接着,又有两家在绝望的叫喊声中,被泥浆吞没……

12

我从惊呆了的境况里醒转过来,是因为众人的喊叫。

众人的喊叫,是因为大伙儿全神贯注泥石流时,马传德不知啥时候溜出人群,朝着他家的庄廓疯跑而去。

柳遇才发现后,跟在后面使劲追赶。

马传德家的庄廓离观景台不到三百米。冲泻而下的泥石流,漫向湿地公园,分成两股,其中一股正对的就是马传德的庄廓。

马传德在前面跑,柳遇才在后面追。

眼看要追上了,马传德冲进院子,径直撞进北房。

追赶的柳遇才紧跟着冲了进去。

这时的泥石流,虽说已不再汹涌,还是以一米多高的势头、三四十米的宽度,冲着庄廓漫将过来。甭说马传德那几十年了的破屋,就是砖瓦新房,也经受不住。眼看泥石流越来越近,墙倒屋塌就要发生,所有人拼命喊叫,心都揪到嗓子眼了,可俩人愣是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泥石流冲向庄廓,灭顶之灾即将发生,马传德抱着个东西跑了出来,跌倒在院子里,后面紧跟着的柳遇才一把将他提溜起来,俩人跌跌撞撞跑出大门,身后房屋轰然倒塌。

惊呼声中,定睛再看,马传德又跌倒了。

翻滚的泥浆就在身后。

柳遇才扛起马传德就跑,一气狂奔几十米,柳遇才支撑不住了,所幸叔平和赵树成及时赶到。

泥石流在观景台的阻挡下停了下来。

马传德浑身上下满是泥浆,死狗似的瘫软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个能盛十来斤酒的黑瓷坛子。

他是宁肯不要命,也要把这个坛子抢回来。

气急了的阿主任愤愤地吼道:

“马传德,你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马传德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

“你哑巴了?问你呢,坛子里装的是什么?”

马传德浑身颤抖,还是不吭不哈。

“是酒还是金子啊?”

他把坛子抱得更紧了。

“不说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看主任要动手,马传德的大儿媳妇过来,狠狠瞪了眼主任,对公公气冲冲地说:“阿爸,坛子是你的,里面有啥没啥,与别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大天白日的,我看谁敢抢!”

气呼呼的阿主任说:“王秀梅,你这话什么意思?大灾当前,马传德不听指挥,差点儿闯出大祸,你敢说与别人没关系!你是高中生,是有文化的人,咋能睁着眼睛说胡话呢!”

王秀梅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强词夺理:“啥叫胡话?坛子是我阿爸的,是私人物品,里面有啥你管不着!”说着,口气一软,对马传德说,“阿爸起来,咱们回家。”

喘着粗气满脸疲态的叔平说话了:“等等,谁都不许走!”他努力抖擞精神,亮开沙哑的嗓门说,“大伙儿听着,手机放下,电话停下!大家都看见了,我们遭了灾,遭了史无前例的大灾!大家想回家,心情可以理解。可心情是心情,现实是现实。眼下灾害并没有消除,北面山坡随时可能再次滑坡,一旦垮塌,没准比眼前的灾害更剧烈。你在家里,泥石流下来,跑得急吗?命要紧,还是家里的坛坛罐罐要紧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咋就不知道啊!”

大伙儿安静下来,嘤嘤嗡嗡的噪声,七嘴八舌的怨气,此起彼伏的手机,全都没了声气。

叔平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现在听我指挥,所有人,以家为单位,照顾好老人和孩子,不许扎推,不许拥挤!阿主任带路,马书记镇中,我来殿后,去往村委。不打招呼,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离队!”

人群开始移动。

数百米开外,不知啥時候聚拢的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突然,一声脆响——

紧接着就是震人心魄的惨叫。

马传德舍命取回来的罐子掉在了石阶上。

是他的大儿媳妇想帮他拿,他不肯,不知怎么手一软,滑落了下来。

落地的瓷罐碎成了渣渣。

里面的东西,遇到冷风,猛然爆散。

惊呼声中,人群里像是飞进了马蜂。

谁也想不到,全村唯一盖不起新房,看似穷得叮叮当当的马传德,竟然藏着一罐子大钞!

是的,全是百元大钞!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不计其数的大钞严重发霉,朽烂变色,残缺不全。

几个妇女七手八脚上前相助,飘散开来的,落在水里的,全都捡拾了起来。

我也捡了一张,变糟破损的纸币霉味扑鼻,勉强看清有四个“老人头”,显然是几十年前的老版,抹去霉斑,模模糊糊显出1990四个字儿。

断了气似的马传德缓过神来,坐在地上,疯了似的抓捏着毁了的大钞,捶胸砸脸,撕心裂肺的哭腔里,爆发着伤痛至极、绝望至极的哀号……

马传德哀号不已的时候,柳遇才孤独地蜷缩着身子,歪倒在台阶上,像是睡着了。主任喊他,觉着不对劲儿,连声惊叫。我赶紧过去,搭住他的颈动脉,没有任何动静,仔细一看,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完全扩散了的瞳孔,像是无底的镜子,映照着游走的流云,映照着天穹的深邃……

13

鱼眼村遭受泥石流重创的消息,通过各类媒体,迅速传播。

各方紧急启动应急机制,全面救灾迅速展开。

省报头题发表了我的现场报道,省电视台,市、县电视台播报了对我的现场采访。

重点人物是俞叔平和柳遇才。

叔平是第一书记,紧要关头,临危不惧,率领村委一班人大胆决策,在疾风暴雨中,果断带领村民们撤离险境,避免了一场由泥石流导致的重大伤亡事件。柳遇才是英勇救人不幸牺牲的英雄。事后断定,他救马传德,扛着他全力逃离泥石流时,诱发了心脏病。

我录制的三个短视频刷爆网络。

第一个,是赵树成家的六头猪,泥石流到来时,奇迹般冲出猪圈,爬上了庄廓外的土墩子。所谓土墩子,是当年平坡造房时留下的,十七八米高,年代久远,猛然看上去,有点儿像人造的土堡。可就这土墩子上,不知怎么爬上去的六头猪,紧紧挤作一团,躲过了致命的灾难。而那头被单独隔离出来的样板土猪,被泥石流淹没,不知所终。

第二个是叔平停放在赵树成家门前的车,狂泻而下的泥浆,不知哪儿来的神力,将几十万的大众越野高高推起,前脸着地,像是泥浆中的倒立,令人咋舌。

第三个是泥石流摧毁马传德家的房子,眼看要将马传德吞没,被柳遇才所救。而就在这灾难过后的废墟上,留下了一根撑梁的粗大的木柱,木柱上竟然插挂着九把形状各异的刀。

马传德的钱罐子,经微信疯传,上了大媒体。

经清点,百元大钞有九百七十九张,也就是九万七千九百元,经银行认可能用能换的不到五十张。自打有百元大钞开始,到他手的都在这儿了。攒了几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靠着屠宰施舍过日子,全村都是新庄廓,就他喊穷硬撑着,说啥都不肯拿出来用,结果烂在了罐子里。

广播电视局有关领导找我谈话,希望由我执笔,以叔平的先进事迹为蓝本,写一个三四十分钟的电影剧本,名字就叫《第一书记》,就叫他本人来演。说这是难得的好题材,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教育意义。

接受任务后,我给叔平打电话,告诉他既要上银幕又要当演员的消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是,叔平说这事几天前他就知道,台里的导演找他聊过了。他以为只是说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敲定了。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村里。我要去找他,采访当事人是首要任务。他不置可否,语气里隐隐透出既不欢迎也不情愿的味道。我笑了,他的性格我了解,荣誉面前总是谦虚。之前,都市报主任给我打电话,说看了我对鱼眼村的电视报道,对第一书记感觉非常好,希望我结合鱼眼村抗洪救灾的现实,以及柳遇才的典型事迹,写篇报告文学之类的作品,由他们做成专版,在报纸和网络上发表。我征求叔平意见,他说你还是写柳遇才吧。说这两年,媒体没少报道他,该说的该写的早就有过了,不能再瞎忽悠了。我说啥叫瞎忽悠啊?他说你比我清楚,我现在是瞎子逮蝈蝈,压根就没那心思。说你想想看,最近发生这些事,哪件不寸?还好,苍天有眼。别的不说,就那天晚上,咱们把几十个人都集中到了赵树成家,如果就那当口,泥石流下来,是啥后果你敢想吗?说现在不是讲深扎嘛,你要真想写东西,干脆就来村里扎上一回,保证你的感觉会不一样。

14

到了鱼眼村,我就感觉不对劲儿。

村委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给叔平、马书记、阿主任打电话都是不接。难以表述的境遇里,我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望着空荡荡的大院,静悄悄的山谷,说不出的尴尬和失落。

就在懊恼烦躁,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兰慌慌张张跑来了:“对不起啊,老师,我来晚了……”说着,急急忙忙开开门,把我安顿到沙发上,一边烧水沏茶,一边内疚地说,“都是我的过,让你久等了,俞书记他们到乡上开会去了,走时给我再三交代,让我哪儿都别去,专门等你。偏巧我妈来电话,邻居家的老太太又把手机弄坏了,她八十多了,孤寡一人,说她儿子要来电话,非要我妈给她修,我妈没办法,让我赶紧去看看,耽误了会儿。”

我说:“没事,也就等了会儿,村里咋这么冷清,人影都不见?”

“摊上办伙食,都在河边林子里呢。”她语速很快地说。

我没听懂:“办啥伙食啊?”

她笑笑:“自愿结伙找乐子呗。”见我有兴趣,接着说,“年轻人都进城了,留下来的日子无聊,就挨家挨户办伙食。明着说,就是每隔十来天请客吃饭,但凡愿意的都可入伙,大家轮着来。条件好的,宰羊办席;一般人家杀鸡买肉,尽显手艺;哪怕再困难的,轮到了也会尽其所能,有酒有肉。每年草青了,花开了,山上的树叶儿稠密了,办伙食的活动就开始了。河岸边,林子里,众人动手,燃起篝火,支起大锅,打开汽车音响,吃喝玩乐,唱歌跳舞,一玩一天,直到夜色降临都不肯回家。今儿中午我带你去,尝尝真正的农家饭。”

我说:“好啊,没啥问题吧?”

她说:“有啥问题啊,赶上了的都是福,大伙儿欢迎还来不及呢。对了,今儿办伙食的是祁家。他家媳妇特能干,面食炒菜没得说,手巧得不得了,轮到她家办伙食,人人兴高采烈,就像过节一样。”

“可村里刚遭了灾啊。”

“遭灾是遭灾,办伙食是办伙食,山里人心大,不碍事的。”怕我想多了,进一步说,“这次灾害,房倒屋塌的也就四家。其实去年夏天,俞书记他们发现北山坡上有隐患,就很担心,带着村委没少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搬迁到村东头,地皮交换说得好好儿的,还给他们申请到了补助款,可他们嫌少不干,还硬说他们那儿是招财聚气的鱼眼。今儿俞书记他们去开会,说是要给受灾户申请补助,争取入冬前能住上新房。”

我想了下说:“入冬前来得及吗?”

“还不好说,就看今儿会上咋定了,不出意外就能成。”

“救灾的事儿,能出啥意外啊?”

“这可不一定。”

我听她话里有话,问她到底咋回事儿?

“不就胡说八道嘛!”她愤愤不平地说,“听说要给受灾户盖新房,有人就在微信群里造谣,说鱼眼村之所以山体滑坡,是河床改道修建公园动了山神的根脉,坏了鱼眼的风水造成的。说自打鱼眼村有了人,再大的山洪都是顺道走,从来就不知道啥叫泥石流。如今你坏了山神的气场,山神发怒,能不遭殃吗?”

“都啥年代了,咋还有这样的奇谈怪论!”

“不就使坏嘛,偏偏有人跟着起哄!”她气呼呼地说,“实实在在讲,要是老河道,这么大的暴雨,就算没有泥石流,穿村而过的脐头河肯定泛滥,一旦暴涨漫堤,沒准灾情比现在严重得多得多!”

“知道谣言是哪来的吗?”我谨慎地问。

“不知道,我哪知道哪来的啊。”说着,突然敏感,话题一转,“听说你们要来拍电影,拍的是真实的俞书记,是真的吗?”

我吃了一惊,她消息够灵通的,我昨天下午才知道,她就已经听说了。

“听谁说的?”

“他们呗,说你是来写剧本的。老师,你剧本里可不可以把我也写进去啊,给我个角色,让我也当当演员过把瘾啊!”

15

我跟阿兰吃完村民们的大锅饭,远远看见两台挖机在山根里作业,轰轰隆隆的马达声与河水的声浪混在一起,回荡在村子上空。

阿兰说:“那儿在修护坡呢,要把整个北山根都维护起来。”

我过去拍了些照片。居高临下望过去,泥石流扫荡过的地方,像是活体上划开的内脏。到了跟前,杂尸横陈,废墟狼藉,泛红的泥浆翻卷爆裂,龇牙咧嘴裸露在阳光下,散发着诡异的气味,可谓触目惊心。

我来到柳遇才的庄廓前,院前屋后郁郁葱葱,花花草草生机勃勃。院门锁着,把手上门环上拴着不少洁白的哈达,台阶上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花盆,门缝上贴着两道封条,黑字红印十分醒目。

阿兰难过地说:

“这儿七户人家,就他家一点儿损失都没有。卫生室的祁大夫说,他的心脏病可能是遗传。多好的人啊,说没就没了。”

我想起和他见面的情景,想起那些神奇的木雕,色彩盎然的条屏,香气扑鼻的焜锅,还有那些朴实无华,真诚得令人感慨的话语,还有他义无反顾英勇救人的情景,不由得心口发紧,鼻腔泛酸。

“他没啥亲戚,有个姐姐嫁在外川,随老公在外地开饭馆,不知通知到了没,一直没来。倒是来了两个小辈。丧事是在这院里办的,由俞书记主持。送他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了,大家给他烧纸点香,好多人都哭了,会念经的老人们还凑在一起念了经。”

“其他人都好吧?”我没话找话。

“马传德病倒了,五脏六腑都有毛病,在县医院抢救过来的第二天就出院了。付不起药费。会计说,他个人负担的有百分之三十多,他分文没有,大儿子能垫钱救命,让他住到家里,已经很不错了。”

“其他几家呢?”

“都有贷款,损失惨重,几年之内肯定翻不了身。”

俩人聊着,到了路上。迎面过来一辆电动三轮,开车的是赵树成。

看见是我,把车停在路边,拘谨不安地过来,腼腆地说:

“老师来了,走,家里喝茶去。”

我说:“你的庄廓不是遭灾了吗?”

他尴尬地笑笑:“我在兄弟家里住着呢。”

我瞅了下他的新车:“刚买的?”

他嘿嘿两声。

“多少钱?”

“也就几千块,我把猪卖了。”

我想起那几头紧迫之下逃生的猪,心里发沉,转念一想,你有钱不留着盖房,干吗急着买车?但没说,叔平说过,现在的村民,跟以前大不一样,尤其年轻人,手里有钱绝对不存,买车攀比吃喝玩乐,一个比一个潇洒,花完拉倒,明儿的日子明儿说。守着老套不撒手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战战兢兢存钱守业。在他们看来,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带孙子,才是活人最大的意义和心愿。问题是,甭说年轻人,眼下的中年人似乎也变了。他们不再把子孙后代看得那么重。我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他喝醉,叔平沉痛无奈的样子,出于礼貌,和他握手告别,毕竟一起经历了大灾大难。

16

回到村委办公室,见脸色铁青目光灰暗的阿主任,嘴角上叼着烟屁股,窝在沙发上,失魂落魄地望着我。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出啥事了?”

他瞥我一眼,沙哑着嗓子,吭吭吧吧地说:“他们把书记带走了……”

我的心顿时慌跳:“谁把书记带走了,哪个书记?”

“俞书记和马书记,还有会计。”

“谁带走的?”

“市上的也可能是县上的,环保、公安、纪检都来了。”

“为什么啊?”

他连连叹气,眼神散乱,不知所措。

说来难以置信。

暴雨过后,省城饮用水源地例行监测,发现了污染,有关部门紧急行动,追踪调查到了北岔沟,北岔沟是鱼眼村东北向的一条深沟,灌木植被极其茂盛,越往里沟谷越宽,坡缓草深,清泉汇集而成的溪流蜿蜒而下,直抵下游的脐头河。部分污染物就来自大沟的深处。确切地说,与村民在沟里大量养殖牦牛有关。

近些年来,资源稀缺的牦牛肉,不断引起热捧。原因是牦牛只能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游牧环境原始自然,土壤空气牧草水源没有任何污染。由于肉品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市场价格不断上漲,供不应求。北岔沟长度有十多公里,越往里海拔越高,十分适合牦牛的生长。根据成功经验,牦牛产犊季节,到牧区买来牛犊,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野外用饲料圈养,很短时间内,即可取得巨大收益,是脱贫致富的好路径。

可谁能料到,一场罕见的大暴雨,不仅让村里遭了大灾,还冲毁了山里的牛圈,造成了河流的污染。

马书记说,事发之前是有预警的。

一个月前,北岔沟发生场地纠纷,他和叔平去过现场。原先沟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景色如画。可自从养上了牛,一进沟口,风里就有牛粪的味道,越往里走越强烈。原因很简单,养牛户们是在山坡上用木栅栏或铁丝网圈出三两亩地,定购食槽、水槽之类的用具,把牛圈起来定时喂养。问题是,圈起来的牦牛,很快就将草皮草根刨啃干净,致使原始植被遭到破坏,松散的沙土大片裸露。更为严重的是,牛群每天产生大量粪便。每天清理是不可能的,劳动强度太大,只能数天清一次。而且只能往外铲,没有干土往里垫。日积月累,直到无处堆放。一旦下雨,牛圈就成了屎尿池。牦牛遭罪,惨不忍睹;人也遭罪,无可奈何。

大家都想到了修路,只要车辆能进来,粪便的难题就能解决。

但这是不可能的,沟口巨石横陈,形如断崖,运送饲料物资全靠牲畜。当初项目论证的时候,有人想到了粪便问题。专家说,干吗杞人忧天啊,深山大沟是天然化粪池,风吹日晒雨水冲刷,那点儿牛粪还不够给草施肥呢。

面对沟里成堆成片的粪便,裸露残破的山坡,肮脏不堪的牛群,叔平面色凝重,沉思不语。回返的路上,他说这不是养牛,是作孽,得去大学里的畜牧学院,请教专家,看看有没有集中处理综合利用的方法。环保是大事,无论如何不能马虎,否则迟早出事儿。

我问:“俞书记去找专家了吗?”

他说:“不知道,可能没来得及。谁能想到,北岔沟会发山洪,这可是从没听说过的事儿。不但发洪水,还将几年来积攒在沟里的粪便全都冲进山沟,涌入了脐头河。”

我说:“脐头河与水源地没关系啊。”

这事我知道,原本脐头河是通往水源地的支流,因国家级工业开发区缺水,将河流人工改道,引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开发区。

他说:“是没关系,可这些年来脐头河下游大量挖沙,就地筛选,单是大小沙场就有六七个,严重动摇了河床基础。这次暴雨,洪水凶猛,将当年河流改道的堤坝冲垮,致使脐头河掉头向东,沿着消失了的古河道,直接漫灌到了水源地,造成了污染。”

我无语。前番采访叔平的时候,我问过饲养牦牛的事。他介绍起来神采飞扬,答应带我到现场去看,但没成行。他歉意地说,这次实在没空,下次你来,我带你到山里好好转转。说饲养牦牛并非长久之计。我问原因。他说这年头,不管啥行业,只要来钱快,都是一哄而上。大家都干,牛犊必定供不应求,价格不断高涨,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改用传统方式饲养,代价太大划不来。我问他啥打算?他说顺其自然吧,经我作保的贷款全都还上了。钱赚到手了,也就搀扶上路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我赶往县城,更多消息接踵而来。

水源污染上了新闻,网络刷屏,问责愤怒骂声一片。有留言直接针对叔平。倒是法制报相对客观,说的是“自然灾害”,“意外污染,正在调查”。

我找到相关部门,看到了污染地的视频和照片——

原本植被茂盛清流潺潺的山沟,两侧山坡像是开肠破肚的巨兽,泥沙狼藉筋骨横陈,山脚沟底到处都是残损的帐篷,养牛的用具,创伤之重,面积之大令人嗔目。不可思议的是,灾难中冲出围栏的牛群,全都聚集在高处,像是终获自由的囚徒,安详地甩着粗大的尾巴,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咀嚼着多汁的鲜草,享受着久违的幸福。

出了县委,叔平打来电话,说上午忙着配合纪检调查,刚才在开车,没法接电话。说他到火车站了,正往出站口走,是接柳遇才的妹妹和妹夫,他們是从福建赶来的。说马书记和会计已经回村了。他把人接上,直接回村里,让我在县城等着,有重要事情和我聊。

挂了电话,一架飞机从山顶经过,是从鱼眼村方向飞来的,引擎的轰鸣与街道上人流音流车流的声浪混杂,与我内心的呼声交融在一起,有些迷离,有点梦幻,又如此真实,恍然觉着,鱼眼村真是一只眼,一只活着的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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