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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回忆录-2

 兰州家长 2022-11-21 发布于甘肃

启蒙教育

作为封建大家庭,沈家的男孩可以进学校,还可以送到外地学习,女孩只能在家学女红(绣花之类)。父亲沈季航是清末秀才,却很开通,他不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在家中开设的私塾,不光教男生,也教女孩子。大厅是男生的课堂,女生的课桌则安放在他自己的房间,与大厅的男生隔开。女孩子们也能识字,也能像男生一样背《论语》,一样听他讲孔子门人弟子的故事。他还让女孩背《木兰辞》,给我讲木兰从军的故事。就这样,父亲在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旧规的同时,为女孩子争取到了受教育的权利。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文质彬彬而又潇洒倜傥。开了一段时间私塾后,父亲进了县立城东女校和襟江小学当教书先生。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我常守在父亲身旁,一边剥瓜子给父亲吃,一边看父亲工作。有时父亲随手拿出一本作业,翻到其中一篇作文让我读,开始有点结结巴巴,后来我居然能一字不差地读下来。

从此,父亲每天出个题目教我写作文,还教我背诵唐诗宋词等。我记性好,听父亲教上两遍,就能朗声背诵。虽对含义不甚了了,但对韵律把握得很好。父亲听我背诵古诗文,如沐春风。后来除了教我背诵诗书外,还教我写毛笔字。我也满心欢喜,刻苦用功,正式上学校读书之前,便已经能写楷书和行书了。

小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秀才出身的父亲不喜欢讲童话或神话,喜欢把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忠、孝、节、义等思想用人物故事或古诗名句的形式讲给孩子们听。忠,讲岳飞“精忠报国”;孝,讲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节,讲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义,讲孔子的“杀身成仁”、孟子的“舍生取义”…这些古诗名句和故事,在我们两姐妹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亲沈季航虽然是封建时代的文人,但在两个县立小学教了很长时间的书,与师生们朝夕相处,接触了不少新鲜事物,思想开通。他常把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文课本带回家辅导女孩,我们获益匪浅。因此,我们离开私塾就考进正规学校读书,1929年,我入泰兴县城东女校读小学五年级,沈珉则直接考入泰兴县立初级中学。

20世纪20年代,对于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女孩子来说,能上正规学校读书,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学校的学习内容和课间活动丰富多彩,女孩子也可以参加体育活动。我和姐姐在学校里接受了许多新思想,感受到身心的解放,真是开心极了!

在沈家众多的兄弟姐妹中,我和姐姐沈珉最亲密。姐姐性格内向,温柔善良,勤劳孝顺,五六岁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为了给弟弟妹妹喂饭,往往自己顾不上吃。等忙完后,饭已经凉了。这时她就随便扒几ロ冷饭,喝几口剩菜汤了事。等到她大一点儿了,就帮母亲做针线活儿。在油灯下做鞋、做衣服,常常熬到深夜,困得眼睛睁不开,把针扎到手上了,オ睡觉。天刚放明,便起来诵读诗文,随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尽管柔嫩的肩膀承担了如许繁重的家务,沈珉从不放弃学习的机会。她和我一起跟着当教书先生的父亲读书、识字。她没上过一天正规小学,在父亲的指导下自学了小学课本,熟读了许多古文、诗词,所以后来直接考入了中学。

沈家的衰落是从1922年大伯父去世后开始的。封建世家书香门第,本有许多繁文缛节,大伯父又官至翰林,在小县城丧葬仪式排场显得特别大。

1926年,我11岁时,父亲去世。接着,大伯母、长兄、堂嫂等相继去世。没有钱办丧事,只好变卖家产。先卖土地,后卖房子,再卖家具、首饰、字画。连年几个丧事办下来,家族元气大伤,家境日趋困顿,最后只好分家。

此时,我们一家只剩孤儿寡母,没有经济来源,主要靠外婆家接济维持。最困难时,只能以菜粥糊口。

我12岁那年,正值军阀混战。当时我年纪尚小,弄不清军阀谁打谁。据泰兴县志记载,1927年3、4月间,大军孙传芳所属郑俊彦部败退江北,路经秦兴县境时,沿途勒索钱粮,大肆劫掠,致使难民成灾。大群的老百姓涌进县城乞讨。他们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男女老幼纷纷沿街席地而卧,有的一倒下就永远起不来了。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死去,满街都能听到灾民们的哀号之声。我在县城里长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凄惨的景象。对此,心中充满同情,同时又疑惑不解。

5月,北伐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进入泰兴县城。我看到一个医官指挥部下在沈家大门口插上红十字牌子,觉得此人眼熟,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堂兄,大伯父沈文瀚的长子沈彦堪!在沈彦堪的指挥下,沈家将原来存放棺材的大厅打扫干净,铺上稻草,又让家人拿出自用的被褥给伤兵和难民用,还把沈家的米粮拿出来,用大锅熬粥施舍给难民。家中男孩女孩都出来帮忙。我的姐姐沈珉在臂上戴着红十字袖章,帮助医官照顾伤员。12岁的我也不甘落后,主动为难民和伤员端粥。

我为那些伤兵端粥时,见有的伤兵手不好使,就耐心地喂他们。大堂兄沈彦堪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拍拍我的头,赞道:“很好!很好!琬儿有同情心,会伺候人了”

那些逃难的同胞刚歇了几天,又传来军阀进犯的消息,难民们继续逃离。我们一家也随着母亲逃到常州。

几个月后,局势稍稍平稳,一家人才返回泰兴。这次赈济难民和逃难的经历,给12岁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亲眼看到了军阀混战、百姓遭殃的惨状,也看到身为国民革命军医官的大堂兄沈彦堪医治并赈济难民的义举。

沈彦堪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幼年的脑海里。另一个印在我脑海里的革命者形象,是泰兴县立初级中学(前身为襟江书院,现为泰兴中学)的刘伯厚老师。

刘伯厚,1886年生于南京。两江师范毕业,历任教师、校长。大革命失败后曾参加中共泰兴县委领导的反“清党”斗争。因此被捕入狱,惨遭毒打。后经多方营救,方得开释。九一八事变后,他在泰兴中学领导学生运动。抗日战争时期在新四军中入党,1946年部队北撤时,光荣牺牲。

1931年,我进入泰兴县立初级中学,那时正值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大片国土沦陷,千万同胞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事变的第二天中午,上海的《申报》、《新闻报》即送到了泰兴县立初级中学。同学们看了报纸,群情激愤。在刘伯厚老师的领导下,全校师生迅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学生会主席汪普庆很会写诗,全校师生都被他的救亡诗感动。我当时是班长,带领本班同学参加了学生会组织的各种活动,并带头上台作抗日演讲。

有一次,我控诉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的罪行,在班上向同学们宣传抗日,当讲到东北同胞沦为任人宰割的亡国奴时,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同学们先是默默流泪,接着便哭成一团。有的一面哭,一面悲愤地高声呼喊:“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不做亡国奴!”

这时,忽然有人拍案而起,大声道:同学们,不要哭,哭有什么用?要行动!

同学们这才注意到,刘伯厚老师不知何时来到了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刘伯厚老师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的爱国热情是好的,作为一个热血青年,怎能对政府的不抵抗行径不闻不问?我们要行动起来,唤起民众,要求政府坚决抗日,收复国土,拯救东北同胞!

学生会组织大家写壁报、贴标语、上街游行,动员群众捐钱捐物,支持东北义勇军。但报上不断传来消息,在九一八事变后仅四个月,东三省全部沦陷,三千万同胞沦为亡国奴。全体师生无不痛心疾首。

在风起云涌的抗日浪潮的冲击下,我的心中孕育着强烈的反帝、爱国的情怀。60年后,1990年6月,我撰写了《怀念爱国主义启蒙老师刘伯厚烈士》一文(收入《刘伯厚烈士碑揭幕纪念集》)。文中我写道:“我之所以能够在当时上海白色恐怖下参加革命,其主要原因是由于在泰兴中学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打下了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基础。我一直认为刘伯厚老师是我爱国主义的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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