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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梯口消失的人(一)

 幼痂 2022-11-21 发布于上海

▣文/幼痂

*

地铁上,手机里的消息在不断地弹出来,比我大脑思考的速度更快,以至于到后面我已经完全搞不清含义了。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极力想要看清下一站,却透过缝隙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侧脸。口罩捂住了大半,但我还是能分辨地清晰,脖颈左侧的那颗痣,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地记得那个位置。

他果然长大了,我这样想。

我试图叫他的名字,张了好几次嘴巴却发觉声音无法从这里传递到他的耳朵——他还带着耳机。在我还没想好对策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他目标明确地走了出去。管不了那么多了,比起被手机里消息催促的紧迫,我不能再一次放他走。

然后我开始喊,“小宁?”明显地,我注意到他有一秒钟的停顿,然后继续往前,走上电梯。挤不进去人群的我开始沿着楼梯往上跑,沉重的身躯此刻正和我进行着抗衡,我听到自己的喘息还有越来越弱的声音,“小宁,小宁,是我,是琉璃,你看看我……”

摔倒的那一刻中终于看到他和我眼神相接,我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着,死死拽住的包里装着答应给老板及时送到的文件。我撑不住了,努力想要看清小宁的眼神,但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我,我听见有人讲,“前面有人摔倒了,楼梯上有人摔倒了。“”没事儿吧?“

“小宁,对不起,我想休息了。”闭上眼睛最后一刻,我这样想。

*

小宁离开家的那一年,我刚满二十岁,身体逐渐开始不由我掌控的时候。在那之前的半年里我开始觉得自己呼吸很困难走几步路就要大喘气,后来我就看见脸和脚开始浮肿,仿佛一段时间之内自己体内就被灌满了空气,变得胖乎乎的。

我们住在老旧房子的楼上楼下,他的爸妈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模范夫妻,小宁也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好,人很乖巧听话,不论在哪都能表现得很好。我们彼此是很陌生的,直到我刚进大学不久的那个冬天被迫休学回家,我撞见他在角落里和小女朋友接吻。

那时候,他才十三岁。

小宁早恋的消息很快就在我们楼里传开了,我爸妈是最不会参与到这种事情中的,她们除了保证自己的工作之外,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各种关系为我治疗。就在我妈要我提前下车进屋,她和我爸要去超市买东西的一个周六晚上,我又见到小宁。我知道爸妈并不是去买什么东西,她们是要找个没有我的地方吵架。我靠在楼梯旁想攒攒劲的时候,小宁叫我的名字。

“刘丽。”

我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你好啊。”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缓缓走下几个台阶,正好站在离我很近的位置,眼神里满是鄙夷。“大家都说——六楼的丽丽看到她们家小宁年纪轻轻的就早恋呢!”

“我没有说!”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喊出这句话,刚刚在这里攒起来的劲以一种迅猛的方式流失。但我必须为自己辩驳一次。我最怕这种污蔑,身体刚开始出现问题时,我只是比较贪睡,总是很容易犯困。因为和其他同学不是很熟,我要一个人去医院看病,但等我在医院待了三天之后再回到学校,就有传言说我夜不归宿去酒吧喝酒,更有甚着说我随随便便就跟别人上床。等我退学回家,我妈眼眶发红地接我,那时候又有人说我得了性病或者感染艾滋。我想反驳,我妈的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不相信我。就像此刻小宁盯着我的眼神,带着嘲弄,我知道,他也不相信我。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麻烦你让开一点,我准备上楼了。”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故意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需要有个旁观者在场。”

“很好玩吗,小朋友?”

“都说你生病休学,你得了什么病?”

“艾滋!你离我远点。”

他笑起来,“你脾气可真大。”我从他侧面穿过去开始上楼,以防自己的羽绒服碰到他几乎是贴着墙走过。脑子里划过一瞬间我妈发怒的脸,但比起那个,我不想在一个十三岁孩子的面前展现出分毫的脆弱。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我终于要消失在二楼的拐角时,他笑着跑上来追上我,“琉璃,我向你道歉,但你需要帮我一个忙。”

“我叫——刘丽。”

“以后我敲门的时候,记得给我开。每次,我先敲两下,再敲三下。你可别随便给陌生人开。”

“你在说什么啊?”

“明天见!”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一溜烟地跑下去,一楼的声控灯亮起来,又灭下去。我听见自己说,“刘丽,你疯了。”

*

从那之后,白天父母出门工作后,隔三差五总会响起那样的敲门声。小宁是逃课来我的房间补觉的,睡醒之后再揉揉眼睛溜出去。有好几次,从进门到离开,我们之间一句交流都没有。他有时候会给我带点小礼物来,有时候也会盯着我吞下药片,有时候我在卫生间呕吐,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却给我留下一包纸……小宁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

但没有什么局面能保持一成不变,小宁毕竟是个刚上初中的学生,作为教师家庭的孩子一举一动更是轻而易举就能传到他父母耳朵里。他被发现不去学校那天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到一向温和的小宁妈妈讲了好多句脏话,他的爸爸总是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在之后我妈进我的房间关上了窗,对我说了晚安。那天睡前我想过,如果小宁把我包庇他的事实供出去怎么办?我也想,明天小宁还会不会来?

第二天,他还是来了。果然没有屈服。我笑着给他开门,竟然热心地问他,“要不要喝杯可乐?”

他将自己的背包随手甩到沙发上,“看到我被揍,你挺开心啊?”我赶紧收回上扬的嘴角,“真看不出来。”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琉璃,你都是大学生了,那你讲讲真话。你觉得读书好玩吗?”拿着杯子的手一顿,很多记忆开始翻腾上来,隔了很久我都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一个人自顾自地翻着自己的包。

“琉璃,我打算离开这儿。”

“去哪儿?”

“没想好,先随便走走呗。”

我笑,“你有钱吗?”

“没多少,这不,来问你借钱了嘛!”

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多年以后我依旧不知道那时候的情绪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发堵,也许是因为我没什么钱,也许我羡慕拥有健康身体的他可以自由地去选择他的生活,也许仅仅是因为他要走。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关门声,他走了。

然后我开始哭。

下午我妈回来的时候看到留在冰箱里的饭没有动的时候很担心地走进我的房间,随后她看着我发肿的眼睛不解,我撒谎说自己在梦中很难醒来,我说,“妈妈,你别不要我。”我妈将我抱在怀里,说了好久的话。讲的好多内容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她一遍遍抚摸我的额头,将我少有的几缕碎发弄成平顺的样子。然后我想,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把我抱在怀里,触碰我的脸、我的鼻梁、我的眉毛还有我的眼睛和额头。然后我就又想到小宁,想到他那位优雅的母亲。他的妈妈一定也很爱他。

他不能走,他得回到学校与课堂好好读书,而我也不能再做助纣为虐的事。鬼使神差地,我跟妈妈说了实话,告诉他小宁逃课的日子都是和我待在一起,告诉她家中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曾允许小宁肆意地在这间屋子中行动。

不可思议的是,我妈发了很大的火。她的眼神中交织着痛苦与陌生,一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模样。之后她终于问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他对你做了什么?”我呆愣着看着她,“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接下来她就发了疯的将我的枕头拿起来又摔在床上,一下又一下,而我就坐在旁边看着,默默流泪。后来我妈折腾累了就把我书桌底下的椅子搬出来直刺刺地坐在我对面,很严肃地问我,“刘丽,你该给我说说,在学校的事?”

“在学校什么事?”

“她们为什么那么说你。”

“你不相信医生吗?”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会夜不归宿,是不是会跟……是不是?”

“如果你觉得是,那我就是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躺下去背过身,往常这时候我妈都会上来将被子给我盖好,关灯之后在黑暗里朝我说一句“晚安”。而那天灯明晃晃地亮着,她起身的时候没把椅子放回去,只是在关上门的时候留下一句,“他是个男生。”

那晚之后我妈好几天没去上班,敲门声也很神奇地没有再响起来。有时候我的脑子里会冒出那样的声音,但又很快消逝而去。我不知道小宁到底有没有离开,即便我努力听,楼下也还是很安静的声音。有时候从窗口看小区,小宁的妈妈还是穿着精致的服饰优雅地上楼。一切仿佛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我们不再见面。

*

很安静,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所有声音被救护车的声音切段。地铁里的楼梯上我摔倒了,我的身体无法允许我做任何较为激烈地运动。心脏被挤压的位置很严重,稍有不慎我就会停止呼吸。

有时候站在镜子前看着脸上腰上堆叠起来的肉,会经不住想起小宁,至少在他的记忆中琉璃还没有这么不堪。

小宁离开的那天,救护车在凌晨四点钟响起。我慌慌张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时候,被我妈妈抱在怀里,莫名地,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很多次我都怀疑过我妈也许有单独跟小宁谈过话,只是小宁离开之后很多东西都无法对证了。

在那段我妈守着我的日子里,我和小宁都没有打上一个照面。只是有一次听爸爸说小宁退学了,他一向儒雅的父亲竟然对他动了手。小宁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爸妈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人,他逃学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发现他的睡眠从来都很轻,稍微一点响动就让他很局促。记得有一次他问我,“你觉得你爸妈真的爱你吗?”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爱,怎么不爱?他把我的枕头拿起来罩住自己的脸,“你能使劲压住我吗?我想体验一下窒息的感觉。”我赶紧从房间里退出来,小宁疯了,真的疯了。

还有一次,我发现本以为早已离开的小宁在卫生间的水池里将自己头整个浸入,唯独留下脖颈上的一颗痣看得清晰。我轻轻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跟我说,“琉璃,你说要是哪天我不在了,大家会找我吗?”我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脸上又挂上笑容。“没关系的琉璃,你的病会好的。”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偶扔给我,是曾经他那个小女朋友挂在背包拉链上那个。“你替我拿着。”他这句话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自然知道某些情绪不该有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嘴道,“凭什么?”小宁没说什么就朝门口走去,等他把拖鞋小心翼翼地放回鞋架的时候留下一句“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坏”离开。

后来当我再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小宁已经离开了。

当我终于透过时间找到真相的时候,再也无法找回小宁。我始终记得他问我,“大家会找我吗?”我想跟他说,我会的,我从来没有停止找你。

我感觉有人拖住我的两条胳膊,然后在尖锐的救护车声音中进入一个密闭的空间。一如20岁那年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刺耳的声响划破我们那个有些古老的小区楼,与哭声、叫嚷声纠缠在一起,久久不曾散去。

未完待续

 

 你好,谢谢你。

——幼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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