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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栗青的散文《独居和直升机》

 黄石新东西 2022-11-22 发布于湖北

独居和直升机 

栗青 

我最近把自己关在家里有三个月,表面上是为了安排自己看一本书,其实我要借此做一个试验:离开社会生活,彻底地独居,究竟有没有意义。  
以前我读书、工作,搞社会活动,还练习写作,寻觅人生的意义三十年,都没有找到自己信服的答案,准确地说,有时候我相信了某个或明确或伟大的意义,然而过一段时间它会让我怀疑、淡漠,直至厌弃。如今,干脆封闭自己,走进另一种生活形态,如何呢?  
意识到这个试验有点危险。  
倒不是说认为自己可能饿死或发病——不会的,这点我有充分的物资准备和体质的准备——而是说,如果长达90天的极端独居也没有让我找到或顿悟到活着的意义,那么,那一刻,我,怎么办?  
一个雾雨蒙蒙的中午,我开始锁门关窗,尽管手指有点发抖。我的房子是六楼。为了不让计划半途而废,我反锁了家门来到阳台,将唯一的一把钥匙抛进楼下的灌木林。接着,我关手机,关电脑。电视关不关?叭一声,拉下电源线。  
一天过去了。真庆幸,找到了平静,而内心平静多宝贵,应该是一切智者和愚者思考人生的前提。  
我的家下午多半昏暗,到了晚上一片寂静,而外面月光明亮的天空和嘈杂的街市,在我心中若即若离,若有若无。  
我看的书叫《明朝》,巨厚,文笔和记述的人事都引人入胜。我轻易地度过一周的时光,不过眼睛出现了不适。  
光线不好倒在其次,主要是书中经常写到一些大臣或者可怜的嫔妃被权奸陷害,被烧红的尖刀刺瞎双眼。读到这样的情景,瞧瞧自己幽暗的房子,我就怀疑自己陷入了监狱或者魔窟,权宦魏忠贤的刀尖仿佛直逼眼前,吓得我伏案大叫:“喂——”叫声慢慢变化为:“魏”。  
这是眼睛不适。  
家里长久没有声音,反而刺痛我的耳膜,胸腔也不对劲儿,我突然决定大声自言自语。好在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心!心就是我——找自己就是找心——我蹲下身撅起屁股,慢慢爬进壁柜,在柜内拉上柜门。  
这是进一步深藏自己,进一步沉积内心,我同时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也许对生活的顿悟,对自己生命的认识,会像一股醇美的酒香从意识的地窖升起……  
恭喜我,自从我昏昏沉沉地从壁柜爬出,我的腰就无法直起来,而独居才过了二十天呢!这只大“虾”急忙去照镜子,观察自己的颜容,天!恍然有所悟: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生命的独居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经常照镜子地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年轻时的稚气而悔恨,也不会因偶然的言行怪异而羞耻;这样,当他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不断修正自己的事业——为全人类的整容而斗争。’”  
有了顿悟,我的腰突然就好了,像弹簧一样忽然挺直。我跳进冰凉的水缸,头在水下冥想道:  
“这世界美好吗?美好。如果美好,就应该宽待某个人丑陋一下。这世界邪恶吗?非常邪恶。如果非常邪恶,就应该鼓励一个哪怕是最卑微的人做出美化它的尝试。世界即使是你们的,也是我的!即使是八九点钟的太阳的,也是人老黄昏、千山暮雪的。是所有孤独者、逃跑者、叛逆者的。在这人世间,没有独居的成功,就没有人们欢聚的其乐融融。”  
我在家中转来转去的范围就是两个房间,后来我搞不清哪个房间是哪个房间。大约独居了五十来天,我经常把门和窗混为一谈,本来想坐到椅子上,却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再后来,我的感知发生了更奇异的变化,把门和窗都视为墙。我呢,我自己也是一面墙,堵着别人,堵着自己,而且是活动墙,更可怕,没有光,所以也永远没有穿越。  
于是我逃到阳台。  
我喜欢待在阳台,在这儿可以眺望前方的江水和江边的西塞山。西塞山是一个远观美丽、近看平淡的山岗,看来我找对了位置。我在阳台看风景,风景在远处看我,相看两不厌,唯有西塞山。此刻,那里有一架直升机(肯定从省城调来的)在进行搜救演习,在山水间盘旋,起落。是的,独居让我乐于把一切看成是我的:我的阳台,我的西塞,我的直升机。要好好数一数,从我的阳台到我的西塞山有多少栋建筑——我的建筑,有多少条我的道路,有多少片我的蓝天白云,让这个独居的幽灵好好数一数,我的大地上走动着多少所谓的牛鬼蛇神。  
把人看成神或鬼,自己就有鬼;把人看作人,才配称为人。大地苍苍,江天茫茫,历史千年,于我何想。我是一个人,坐落在万古的阳台,看遍天下红尘,却看不见你。我望着望着望穿西塞,我想着想着想念起你,我的初恋——维维。她就像这架橘黄色直升机,带领我的思绪飞越青春的记忆,爱情的苦辣酸甜……直到我的手忽然捏紧。  
阳台玻璃碎一地。  
我不知是被巨大的碎裂声所吓坏,还是因为身体的挣扎,我跑进房间,扑倒在床。现在可以好好哭了,可以长长哭了,没料到独居令我的声带早已枯涩喑哑,呕都呕不出一丝哭音。盯着手背上插着的玻璃片被血染红,化成一枚枚深秋的枫叶,我十分平静,甚至有点开心。  
啊,维维!曾经与维维一起在草地里寻找月光的脚印。“找到了,找到你了!”我躺在星星下面呐喊着,“爱是人间月光!”可是有了她,所以,后来就失去她……再后来,找她的影子,当然是在别人身上找,都没有,都不是,这些年来便不再找……此时我在床上可以好好休息了。  
血,不能把往昔染红,一滴一滴,有声,有趣,无回还。  
血断断续续流了三天。  
流完结痂。  
我走下床,心想我的独居结束了,我这个血管空空的人可以走出去了。你们可以叫我空血人,空血人出门后将与世上所有的空心人一起,奔走在大街上,彼此为伍,彼此为荣。我步向家门,拉门拉不开,天!猛然记起独居之初抛掉钥匙的事实。我疯狂地拍打着铁门,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整栋楼除了传来空空荡荡的回声,没见任何人上下。我稍稍停歇一会,接着拍,急于出去的意志使我的拍打更加有力。气喘吁吁的我仿佛被人遗忘。  
急切中只见后窗飘过一道黑影,同时一股强大的声浪传进来,我发现正是那架橘黄的直升机。我发疯一般跑向前窗,直升机正从后窗飞过来,起落架披着欢送的彩带,显然它是要返回省城!  
我滚到窗台上,奋然一跃,那根长长的彩带被我稳稳地、牢牢地抓在手中,然后双腿盘紧。感谢这架上帝派来的直升机,在它飞越楼窗的瞬间,也带着我飞离了独居的生活,旋翼和尾桨一下子撕开我的长褂,衣袖飘飘。看起来我也许是幸运的,是轻盈的,可是刚刚挣脱牢笼,又被高高悬在虚空,向前!向前!方向是不知道终点。

栗青,原名郑传利,现居黄石。已在《北方文学》《诗林》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出版《湖面一道闪电》。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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