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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焕清 | 《红楼梦》:以小见大的典范

 殘荷聽雨 2022-11-22 发布于北京

以小见大,就是“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就是“借尺水兴水波,纳须弥于芥子”,它是艺术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法。在浩瀚的文学史上,《红楼梦》无疑是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典范,从贾宝玉和姊妹们那家长里短、群芳争艳的小生活中,我们可以窥见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的人生之大观,风云变幻、盛衰兴亡的社会之大观,衣食住行、深远厚重的文化之大观。以小见大,赋予了《红楼梦》这部经典以神奇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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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物件中见大编织

小说是一种用文字搭成的建筑,讲求结构编织。小说的编织就是谋篇布局,对人物、情节进行巧妙的布排。第五十九回,宝钗派莺儿去问林黛玉要些蔷薇硝。从蘅芜苑到潇湘馆,莺儿一边走,一边随手采摘柳条树枝,人还没到潇湘馆,一只“玲珑过梁”“别致有趣”的花篮就编织而成。如果说莺儿是手工编织的能手,那么曹雪芹就是小说编织的高手,他以笔为针,以梦、人物和小物件为线,编织出了一幅色彩斑斓、错落有致的红楼生活画卷。

《石头记》是《红楼梦》最广为人知的别名,因为石头这个小物件在整部小说中的作用举足轻重。小说的开头是一个神话。天破了,女娲精心锻造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通灵的石头,但把天补好后发现多出了一块,然后就简单粗暴地把它丢弃在青埂峰下。那块石头本来认为自己已是“灵性已通”的“宝石”,没想到转眼又成了“无材补天”的“顽石”,它痛苦不堪、愤愤不平、自卑自惭。后来路过此地的一僧一道把它带到了凡间,幻化成贾宝玉“衔玉而诞”、继而又镶嵌在宝玉项圈上的那块通灵玉。

红楼奇梦的大幕就这样飘然拉开,那块石头由此就在人间“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从愣头青的“青涩少年”变成了阅尽人间悲欢的“沧桑老人”,最后又回到青埂峰下,在“几世几劫”后被一位“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再次邂逅。虽然《红楼梦》是一部残稿,但它那圆形网状结构的整体编织非常清晰:那块青埂峰下的石头,在滚滚红尘“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最后“终点又回到起点”。

在曹雪芹构筑的这座纵横交错、立体厚重的红楼大厦中,那块石头还魔幻般的多次跳现:第四回,门子拿出“护官符”给贾雨村时,它突然跳将出来“露了个脸”;第十八回,元春归省时,它又愣不丁地冒出了一段“心理独白”;第二十五回,宝玉和凤姐因魇魔法而死去活来时,它又出现在那位“神医”僧人的口中。石头,就如一根神秘的魔线,忽隐忽现,首尾相接,使小说结构的编织出神入化。

这块有补天之能而无补天之运的石头,在思想内容上也有着深刻的隐喻。女娲在危急关头的挺身补天,让苍生万民得到了拯救,让自然万物重现了生机。而曾经赫赫扬扬、烈火烹油的贾家,在其事业之天面临破败末世时,有谁能站出来“补天”?又能用什么“补天”?卜喜逢一针见血地指出:“曹雪芹所补的对象,应是家族的天、人生的天。这样的隐喻之大编织堪称鬼斧神工。

不仅是石头,还有金麒麟、鹡鸰香念珠、鸳鸯剑、晴雯的指甲、手帕等一个个小物件,曹雪芹都把它们作为穿针引线的小道具,对小说结构进行巧妙的编织,从而“将器物叙事推向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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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故事中见大信息

艺术作品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长篇小说再长,也有篇幅限制,高明的作家会在最小的面积中集纳最大量的信息和思想。一枝小小的红杏,关联的是满园春光;一个“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的背影,直击人心的是父子深情。透过一个个小故事来传递诸种大信息,曹雪芹堪称是行家里手。

第七回的焦大醉骂这个故事微若芥豆,但一方面补述出贾家的军功历史,另一方面又点出了“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惊天的丑闻。第四十八回那二十把扇子的故事,不仅让贾赦、贾雨村、贾琏、石呆子等诸多人物在纸上活蹦乱跳,更还揭露出了权谋厚黑、草菅人命的官场生态。第五十八回一位老太妃“薨逝”后,皇帝颁布“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的“敕谕”,继而贾家的戏班子也随即解散,小戏子们或遣散回家,或被分派给各房做丫头,然后就牵引出了“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柳叶渚边嗔莺咤燕”“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等一连串鸡飞狗跳的大事件。

周瑞家的替薛姨妈送宫花,在小说中是件只需一笔带过的小事,但却几乎占了整整一回,写得极其细致生动。曹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脂砚斋在回首的那条批注给出了答案:“他小说中一笔作两三笔者、一事启两事者均曾见之。岂有似'送花’一回间三带四攒花簇锦之文哉?”也就是说,这个小故事中“间三带四”“攒花簇锦”,隐藏着巨大的信息量。

送宫花,契应着薛家的身份。薛家是一个“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皇商”,这“宫花”大概率也属于采办的项目。薛姨妈一家之所以来京城,不外乎宝钗选秀和薛蟠避祸两个原因。但让人奇怪的是:避祸问题早已被贾雨村摆平,选秀却一直没有结果,而薛姨妈一家却一直住在贾家。从送宫花给凤姐和姑娘们的举动中,我们可以读出薛姨妈为人处事的聪明世故,有读者认为送宫花还有更深层的意思:那花原来是给宝钗进宫后用的,现在送人,可能隐含着宝钗选秀已经失败。

送宫花,伏应着人物的命运。行云流水般的伏笔照应,增强了小说的艺术张力。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汇报工作,在梨香院门口遇到了金钏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随着故事的推进,曹公“剥笋”式地让这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的姓名、身份和经历渐次呈现:原来她叫香菱,原来香菱就是薛蟠“临上京时买的”并惹上一场“人命官司”的英莲,原来香菱的模样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送宫花这个小故事,不仅呼应了第一回甄士隐女儿英莲的命运,而且还伏应着另一位女孩惜春的命运。周瑞家的把宫花送给惜春时,惜春开了一个玩笑:“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前八十回没有惜春的结局,但第五回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却点出了她的命运,一幅美人在古庙中“看经独坐”的画,和一首“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判词,已经昭示了她的结局。惜春的那一句轻松的玩笑之戏言,结果却变成了自己命运的残酷之谶语。

送宫花,映衬着人物的性格。这一回,周瑞家的与宝钗和黛玉都发生了交集,比衬出了她们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周瑞家的见到她们时,宝钗正全神贯注地“坐在炕边里,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而黛玉正“在宝玉房中”全神贯注地和宝玉一起“解九连环顽”。她们一见到周瑞家的反应完全不同,宝钗热情如火,又是放下手上的活,又是“转过身来”,又是“满面堆笑”地让座;但黛玉冷漠如冰,她没有问好,没有称呼,也没有让坐,甚至连花都懒得去接,只是“就宝玉手中”冷冷地瞥了一眼。周瑞家的与宝钗对话时,宝钗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病和药,两人相谈甚欢;与黛玉对话时,黛玉只冷冷地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一句是“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明显的话不投机,以至于周瑞家的最后“一声儿也不言语”。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小说中黛玉第一次显得那样尖酸刻薄,在此之前,她的表现一直都很知书识礼、中规中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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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人物中见大冲突

从宝玉、黛玉这些绝对主角,到贾母、凤姐这些重量级的配角,从刘姥姥、贾雨村这些穿针引线的小角色,到那些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纯属“打酱油”的“群演”,《红楼梦》的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都是“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曹公匠心独具地将大冲突隐于那些稍纵即逝的小人物身上,使读者对他们也有了无尽的“嚼头”。

第六十至六十一回之间,有一位“杩子盖”的“小幺儿”。“小幺儿”,是北京官话,意思就是小厮。“杩子盖”,是南京一带的方言,意为马桶盖,在小说中指一种把头顶的头发理成像一个盖子的发型。这位“杩子盖”的“小幺儿”,负责大观园角门的安保,换成现在的说法,他就是个理着马桶盖发型的保安小哥。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他,在短短的出场时间里,将油滑、厚黑的特点展现得纤毫毕现,而且他与大观园主厨柳家的那一段对话,竟还关联着两个大事件:

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

一是关乎大观园的改革。柳家的从大观园外面进来,他不给她开门,结果被柳家的痛骂一顿。他便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要进去可以,但得“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大观园里有的是杏子,顺便摘一些只是举手之劳,“偷”从何来?柳家的随即啐骂他“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原来,第五十六回探春临时主政后“兴利除弊”的改革,已将园子里的果树花草全部承包到人,包括杏子在内的那些果树已由“公共物品”变成了“私人物品”,而作为“承包责任人”的婆子媳妇也是恪尽职守、看护有加。

二是关乎荣国府的管理。作为主厨,“打酒买油”本是份内之事,一个小保安有什么理由不开门!问题是为什么非得“半夜三更”去“打酒买油”?大观园里住着的是宝玉和姑娘们,半夜可不可以随便打开角门?小保安说话时还特别强调了“日后”,透露出那样的事“日前”可能是常事。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凸现的却是荣国府内部管理之混乱,意味着婆子媳妇们在晚上斗酒赌牌早已司空见惯。

不仅如此,这位小保安在后面与柳嫂子的对话中,还说出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什么事瞒了我们”这样的话。就这样,这位一掠而过的小人物,和身为赵姨娘的丫头却给贾宝玉密告的小鹊一样,牵出的是贾家的“水”之深、人之错综复杂,那看上去规矩森严、风平浪静的贾家其实就是一个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深邃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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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家族中见大兴衰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把一只变换筑巢地点的小燕子作为历史见证人,来警示荣华富贵难以长久,盛衰兴亡自是常情。《红楼梦》则透过贾家的盛极而衰来寓意了时代变迁、朝代兴败。贾家是一个钟鸣鼎食、翰墨诗书的名门望族,到了宁国公、荣国公这一代,事业发展到了巅峰,但后来却日渐“萧疏”,冷子兴曾这样演说: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概而言之,如今的贾家,在经济上坐吃山空、日渐衰败;在人才上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当贾家的“革命”重担落到文字辈和玉字辈上时,他们有的痴迷于烧丹炼汞,有的“一心只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有的迂腐古板、迂顽不化,唯一一个被认为“略可望成”的贾宝玉,对贾家的“革命大业”则是:一无接班之愿望。他把贾雨村这样的人讽为“禄蠹”;把别人心中重若千钧的“官印”视作轻胜鸿毛;史湘云笑着劝他“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时,他当即翻脸,对她下了“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逐客令”。二无接班之能力。他虽有诗文才华,但不懂政治,缺少政治的敏感性;不懂官场,不会经营官场人脉;不懂管理,既不能以身作则以上率下,也不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不懂经济,贾家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连黛玉都担心“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他却笑着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小说的那首《西江月》词,直接给他下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比”、“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的定论。

第五十三回,那个美妙的元宵之夜,贾母亲自主持了一个隆盛的夜宴,把邀请书发给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但很多该来的人竟然都没来:贾敬没来,贾母素知他除炼丹修道之外,“一概无听无闻”,便没有发出邀请;贾赦没来,确切地说,他来了,但只是“略领了贾母之赐”后“便告辞而去”,然后“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袭人、鸳鸯没来,她们因“守孝”而在“看园子”。更触目惊心的是,除他们外,竟还有一大帮子人请假: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

秦可卿在临死前曾托梦给凤姐,提醒她要谨防“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家“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但如此热闹的元宵夜宴,竟有这么多人缺席,树还没倒,而猢狲们早已四散。这样一个心不能往一处想、劲不能往一处使的家族怎么能够家业常青?

除此以外,小说中还描叙了许多涉及整个封建社会官场腐败、阶层分化、奴隶剥削等的内容。通过一家子的生活,窥见全社会的全貌,这就是以小见大!以小见大,是《红楼梦》惊人的艺术创造,那细微而又传神的描摹中,有着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有着草蛇灰线的伏笔照应,有着一叶知秋的思想厚度。

注释
①语出自《淮南子·说山训》。
②王家惠著,《红楼五百问》,第846页,河北出版传媒集团,2016年1月第1版。
③卜喜逢著,《红楼梦中的神话》,第36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19年7月第1版。
④陶明玉,器物叙事:《古镜记》艺术新探,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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