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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杯中外文学艺术精英赛|参赛:王奕君(满族)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2-11-22 发布于江苏



美食之欲
王奕君(满族)



父亲酷爱美食。女儿根据父亲的餐桌回忆,总结说:“我姥爷不是享受美食,就是在追寻美食的路上。”
父亲年过八十,那些跨年代的时空转换,让父亲的美食之路如浮萍一般,随着岁月的流水起起落落:饥饿、期盼、满足、再期盼、再满足……
餐桌是父亲的舞台,再现的场景,往上追溯到我爷爷奶奶,往下接续到我和女儿,回顾与展望一齐登场。回忆如花朵一般,将漫长的人生岁月熏染得一路芬芳。
   父亲将热爱美食这件事,调侃地归结为我们满族血统的基因遗传。在对家族的回忆中,永远绕不开我那从未谋面的奶奶。我出生,她去世,中间隔了十年。父亲说:“你奶奶姓叶赫那拉,跟慈禧一个姓儿,还跟她沾亲呢。”我进一步追问:“我奶奶会做栗子面儿小窝头吗?据说慈禧最爱吃这个。”父亲长叹一声:“那会儿成天挨饿,连窝头都吃不上,还栗子面儿呢!”
   无法想像,父亲一生的美食之旅,竟是从挨饿的记忆开始的。
挨饿的记忆要从我奶奶讲起。关于我奶奶的故事,简直惊心动魄,又无比辛酸。奶奶出身皇族不假,可祖上的富贵荣华,到了她父亲那一辈儿,就已经是落花流水了。奶奶的父亲在变卖了所有家当之后,竟以30块大洋为交换条件,把奶奶卖给了我爷爷。
奶奶到了京郊通县的爷爷家,才知道爷爷已有妻室,只是没孩子,才又娶了她。
奶奶虽然命途多舛,却处处“讲究”,尤其在“吃”这件事上,一点儿都不能将就。爷爷说她是“穷讲究”,有时就故意气她。爷爷明知奶奶最爱吃糖火烧,却偏偏提着她的“最爱”,在奶奶眼皮子底下拐了个弯,径直走进了大老婆屋里,好久都没出来。后来,奶奶抱怨说:“你从来都不想着给我买吃的。”
爷爷说:“糖火烧硬,你咬不动,回头给你买不硬的。”
奶奶没等到不硬的糖火烧,爷爷就撒手人寰了。当时,我父亲9岁,我的两个大爷,一个11岁,一个13岁。 奶奶带着三个儿子,眼看家底儿越来越薄,不得不靠给人洗衣服、缝缝补补的零星收入,维持缺吃少穿的灰暗日子。
而奶奶的“讲究”始终不可动摇:咸菜切得细如发丝,窝头个个小巧端正。吃饭时不许争抢,掉在桌上就不许再吃……可粮食太珍贵了,所以,奶奶说:“谁都不许掉饭!”这让猴儿急猴儿急凑到桌前的三个孩子,端起碗来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饿着肚子的我父亲,常在心里默念着他的最高理想:“要能吃上一顿饱饭,该多好啊!”
家里有个远房亲戚,他的理想比我父亲高远多了。他想当皇上!这理想实在离现实有点远。现实是:这个人在数九寒天还“空心儿”穿一件破棉袄,从不系扣子,因为也没有扣子,只用麻绳往腰间一勒。他的宏大理想,就是寄居在这样一副躯壳里的。他说:“我要是当了皇上,非得每天喝一碗糖水不可!”我第一次听父亲讲的时候,心酸得都快哭了。
当奶奶带着三个孩子饿得奄奄一息时,父亲的一个本家二叔来串门。他搬走了家里唯一的“大件儿”——衣柜,第二天送过来一袋米。多年后,父亲得知,那柜子还是紫檀木的呢,可在当时,竟然只换了全家四口人的几顿饱饭。父亲每讲到此,总是唏嘘不已:“你奶奶哪儿懂啊,话又说回来,她就是懂,肯定也得换。我们得活着呀!”
父亲特别孝顺,用他的话说:“谁要欺负你奶奶,我敢跟他玩儿命。”父亲的第一个“玩儿命”对象,竟然是我大爷。从小就被两个母亲和一个父亲宠坏了的我大爷,那天实在饿昏了头,他从我奶奶手里掰下一块馒头就塞进嘴里。我父亲急了,抄起一块板儿砖,把我大爷吓得拔腿就跑,出了院,上了街,直到父亲追不上为止。父亲对我讲述时,“啧啧”追悔道:“我那时候饿着肚子,跑不动,要不然……”我马上提出质疑:“我大爷也饿肚子呀,他怎么跑得动?”
父亲一下卡了壳,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机智:“他不是抢了一口馒头吗?多一口是一口。”
奶奶也最疼父亲。每年正月初五,奶奶必给父亲过生日。全家人也都沾父亲的光,能吃上一顿长寿面。后来父亲才想明白:“你奶奶哪儿是给我过生日啊,明摆着正月初五都应该吃饺子,可我们家太穷,哪儿吃得起呀,她就只能拿我过生日说事儿。”
终于,奶奶熬过了最苦难的年月,熬到我的两个大爷都参加工作,父亲也考上了公安学校,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起来,她却得了癌症。
奶奶去世时53岁。父亲只记得她爱吃糖火烧,却讲不出奶奶如何经营更精致和更讲究生活的具体事例。一切都来不及了。奶奶把未及见到的渺远未来,变成一个省略号,只等我父亲来接续了。


多年后,父亲在全家聚餐时,放掉他曾经最爱、后来又说吃“腻”了的烤鸭,从另一个盘子里捏起一只鸡腿,举在半空中,一边说话一边晃动着,女儿说:“姥爷您举着鸡腿讲演,是更有灵感吗?”母亲说:“看把他得意的!”可当我们沿着父亲的讲述,走进他从前的岁月时,便很快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多得意的资本,其实,他的美食之路充满坎坷。
父亲在我奶奶离去之后、我母亲接管他之前,过了一段貌似贵族的奢侈生活。工资一到手,他必约上哥们儿三两人,去东来顺或全聚德饱餐一顿。结账时也像吃饭一样豪爽,抢着付钱。每隔几天,便去豪爽一次。还没过到月中,钱就没了,后半个月只能勒紧裤带。认识母亲后,他也这样豪爽过一阵子。在他讲述到兴高采烈时,我故意问他:“后来怎么不吃了?”他说:“后来有了你。”又补充说:“自从有了你,我和你妈生活质量严重下降了。”
其实,就算没有我,他那追逐美食的脚步既迈不进天堂,便只能跌入凡间。自从拉家带口之后,他不得不过起了精打细算的寻常日子。
60年代初,父亲和母亲在同一所学校任教时,一起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期。父亲站在讲台上,竟饿得晕倒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只同样饥饿难耐的刺猬,大白天溜进了办公室,父亲和另外两位老师,还以为自己饿花了眼,他们紧紧盯着那个背着一身刺的肉团团。那刺猬大概是被贪馋的目光盯“毛”了,进屋愣了一下,就转身跑了出去。父亲笑着分析:“肯定是怕我们吃了它。”
再往后,父亲的人生故事里就多了一个我。从小我就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好听众。这让父亲更加热衷于讲述我们的满族历史,从皇家贵族的奢华,到破落后的尴尬,讲来讲去,竟提取出这样一条真理:千帆过尽,唯有美食之欲,始终不能辜负。
父亲到晚年时,会越来越多地重返70年代的时光现场,他说:“你从小让我给'喂馋’了,特别爱吃肉。那时花两三毛钱,就能买薄薄的一小片儿肉,炒进青菜里。你老是挑,有一回我故意逗你,夹走了你碗里的一片儿肉,你就哭了。”这个细节,给父亲的每次讲述增添了许多生动和乐趣。他又说:“你还特喜欢吃油渣。有时专门买一块肥肉,炼出大油炒菜用,把油渣捞出来,撤点儿盐,你一次能吃小半碗儿,真不愧是我闺女!”我早就忘了自己这些不堪的历史,就问他:“您没跟我抢啊?”父亲大笑:“没抢。你抱着碗呢。”
在我眼里,父亲才是真正的美食家。每到周日,父亲必去农贸市场采购肉或鱼,回来精心烹制一顿“大餐”。有时,父亲买来一条活鱼,那鱼从盆儿里蹦到盆儿外,再被扔回盆儿里,反反复复,外加翻身打挺,直到被父亲彻底治服。有时他拎回一只活鸡,在院子里宰杀,又常因心慈手软,让鸡成功逃脱。父亲围着院子追赶一只带血狂奔的鸡时,我吓得心惊肉跳,致使美食的诱惑都打了折扣。
有一次,我路过西直门南小街时,远远闻到了熟肉和炸鱼的香味儿。我回家汇报给父亲。周末,父亲带着我前去考察,用车筐里满载的酱肘子、扒鸡、炸黄花鱼,证明我的情报不虚。后来每到周末,父亲和我必去那个熟食店,我给它起名叫“肘子铺”。每次见父亲托着浸满油渍的纸包走出来时,我都觉得拥有了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父爱。
后来,附近的熟食店、饭店陆续兴起。父亲为了美食之欲而不惜杀生的惨烈景象,终将一去不返。
父亲带着我“下馆子”时,跟他从前吃涮肉和烤鸭的豪爽已大不相同。他更青睐于简朴实惠的小饭馆,那些小饭馆因为数不多而人满为患。父亲带我进了门,他先目测一圈儿,找准快要离开的一桌,拉着我的袖子,站在边儿上排队。落座之后,我和父亲一边吃,一边还要商量回去如何应对母亲阴云密布的一张脸。
总以“皇族”自我调侃的父亲,除了追逐美食之外,还追逐着更加全方位的物质生活。父亲迫不急待将冰箱、电视、洗衣机等大件买回家,成为小院甚至整个胡同的亮点。有了冰箱以后,我们的美食之需就登上了更高一级台阶。
八十年代后期,我家搬进了楼房。客人们一拨又一拨接踵而至,父亲先是在厨房大显身手,后来嫌麻烦了,就干脆去饭店包桌。父亲时不常地幽默一把,指着桌上的鱼和肉说:“我就一直不明白,怎么爱吃肉就是馋,爱吃萝卜白菜就不叫馋,这是什么道理?”父亲说得认真,他自己不笑,却让全桌人大笑不止。
父亲把这个笑料一直保留到退休。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自从父亲退休后,他的饮食结构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他深居简出,每天与电视为伴。渐渐地,他开始信奉少油少盐、生吃蔬菜的“素食养生法”。早上,他把煮熟的木耳泡进牛奶里,外加一个煮鸡蛋。中午,他把紫甘蓝、胡萝卜榨成汁,混合在一起,先喝一杯,晚上再喝一杯。
父亲故意把这些说成“大餐”。他把满心欢喜的我女儿骗上了桌,然后指着切成细丝的生葱头、生柿子椒,还有一碗蘸菜酱:“吃吧,营养好着呢。”女儿先是委屈地抹眼泪,然后示威说:“我以后不来啦!”
不知是父亲为了给自己找退路,还是真心要教育孩子,反正他是这样解释的:“咱们吃得清淡一点儿,这说明时代进步了,就像慈禧把御膳都吃腻了,忽然想吃窝头了一样。”
他把“吃”的话题再往前推,就又讲起了我奶奶,讲起了挨饿的岁月。在女儿听来,那遥远而奇怪的叙述,简直比《七根火柴》的童话更加不可思议。


我在父亲喋喋不休的追忆中,突然发现:父亲老了。
冷不丁回趟家,看见父母正守着一桌生菜沾酱,我的心会发沉。于是拿起手机,订几个他们爱吃的菜。父亲好奇地看看手机,又看看我,惊异于手指一点就能带来美食的新科技。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餐盒,每回从袋子里倒出带包装的勺子和纸巾时,总要摆弄几下,脸上泛出小得意:“还挺齐全啊,不错!”
父亲渐渐有了“手机购物”的意识,每当他抱怨周边的小商品市场纷纷撤离,他想要的生活用品没处去买时,忽然就用目光指向了我的手机,好奇地问:“这里头,都能买什么呀?”然后他说出一大串,好像故意要难为我一下。到最后,一辈子从不示弱的父亲,来了一句:“还都有嘿,想不到!”
我趁热打铁:“给您买个手机,好不好?”
父亲马上说:“不好!”又解释说:“我没功夫鼓捣那玩意儿。”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凄凉。曾经那么“讲究”生活品质的父亲,已被无情地甩进了泛黄的岁月里。
父亲变得谨小慎微,下意识地抵触着他不熟悉的一切。他坚决不同意我学车,他说:“你要是开车上路,我天天提心吊胆,恐怕我得早死十年。”他还抵触时装,抵触化妆品,抵触旅游,尤其对于桑拿、按摩那些场所,永远保持着高度警惕,任何人都休想拉他下水。
父亲唯独在“吃素”问题上做了让步。我跟他说:“平时您清淡您的,每周末咱去饭店换换口味,行吗?父亲立刻点头:“嗯,可以考虑。”
我后来看出,为美食而付出毕生热爱的父亲,是永远不会拒绝美食的。每到周末聚餐时,父亲怀惴一个精致的小酒瓶,仰首走进饭店大堂,就像赶赴一场隆重的庆典。
父亲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在我每次长途远行之前,餐桌上的父亲总是很冷淡:“饯行饭,是吧?”我在归来后的第一时间,不光请他吃“大餐”,还积攒了很多外面的新鲜事儿,想博他一笑,可经常说到一半儿就被他打断。他宁愿死守那些晃若隔世、模糊不清,而又不能丢掉的陈谷子烂芝麻。对他来说,那些旧事如同陈酒,越品越香。
那次,我又远行。归来后,又带他到了饭店。我照例把点菜权让给他。父亲见我低头看手机,一连提醒我点菜这件“大事”。我敷衍他:“我吃什么都行,无所谓。”父亲拿着菜谱,在我眼前使劲晃:“怎么无所谓呢?这么多,就没你爱吃的?我就奇怪了。”我逗他说:“见多识广呗。”父亲明知是玩笑,还是表现出十分不满、万分不屑的样子:“你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街坊有个老太太,好不容易吃了顿饱饭,逢人就吹牛说'阳间没我吃的饭啦’,你听听,唉……”
父亲讲到后来,竟忘记了讽刺我的初衷,而身临其境地感叹起来了。这感叹,我能理解大部分,但女儿就完全当成笑话了。女儿在笑过之后,牢牢记住了这个“典故”,当我照例把菜谱交给父亲时,女儿起哄:“你又不点?阳间又没你吃的饭啦?”父亲开怀大笑。
在父亲80岁生日那天,我们全家去了全聚德。父亲几乎吃了大半只烤鸭。他的味蕾和幽默感同时开启,又吹嘘起了他身为满族“皇亲国戚”的“高贵血统”,这次,他抖落出更多的家底儿:“你奶奶娘家跟光绪的正宫娘娘沾亲,这是真的!你奶奶的妈、我姥姥,管正宫娘娘叫姑太太。” 我马上在手机搜到了我们祖上这位皇亲的玉照,举到父亲眼前,父亲定睛看了半天,做出调皮地忍住笑的表情。
全家聚餐,成了父亲晚年接触外界的唯一窗口,也是他大发宏论和追忆往昔的舞台。忆着忆着,他忽然说:“我那故居,现在不知什么样儿了。”
通州之行,先带父亲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小楼儿”饭店,吃到了他从小垂涎不已的烧鲶鱼、焦溜肉片,他却连连摇头:“不对,这肯定不是当年的味儿了。可不嘛,这都多少年了,当年的厨子都该没啦。”更让他无奈的是,牙不跟劲,嚼不动了……
父亲的“故居”更是面目全非。他记忆中的小房子、大院子、村西头儿谁家的几十亩地……统统淹没在眼前宽阔的路面和四周林立的楼房里了。父亲拿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划拉着,使劲搜刮着脑海深处的记忆:“这是哪儿啊?我家应该就在这附近,我记着,门前有个大坑……”
父亲下了车。他插着腰,望向一马平川的柏油路。他把眼睛眯起来,投向虚无的远方,又慢慢收回来,幽幽地说:“都变了,彻底变了!”
归途中,父亲跟我说:“我这辈子,怎么觉着,像活了好几辈子似的……”     


作者简介
王奕君,出生于1967年,北京人,满族。曾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专业,并在鲁迅文学院小说创作函授班学习。2000年后陆续创作小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先后发表于报刊杂志。获《西部作家》散文优秀奖和《山花》杂志“气味的记忆”征文优秀奖。出版个人作品集《雾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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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伟(微信a13720085131)
执行总编:晨起、副总编:王鑫
常务主编:小河、刘培、刘海兰、云水禅心、浪淘沙、王成
执行主编:
周桃桃、周伟、周晓燕、艾琳、周倩、钟国强、陶美、曾燕、李兴国、王美、吴芸、云上烟、徐力桦、陶静、田心、周振华、李鑫(韩国)、管彤、朱桦、王龙飞、田元庆、田盛龙、郑大伟、戴维斯(英国)、邰鑫宇(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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