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蒙志军 
贝利无疑是上个世纪最伟大的球星。当贝利第三次捧起世界杯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不知足球为何物，更不知因为被不同肤色的人群痴迷而饮誉全球的世界杯。我对世界杯的记忆始于贝利退役后的一九八六年。那时我在河南大学读研究生。从古色古香的校门进入校园不远，有一条往东的小路，顺着路一直走，就可抵达新盖的研究生宿舍楼，两三人一个房间，用餐可在学生食堂，也可在教工食堂，比本科生待遇好多了。从研究生楼的高处向北望去，可以看见学校的大操场，操场上白天空空荡荡，但早上却挤满了跑步的人。操场的左边有一排十二栋斋房，多数建于民国时期，都是三层。外墙是青砖，室内陆板和楼梯是木结构，门檐有砖雕，房顶建女儿墙。斋房是宿舍，住的有学生，也有老师。之所以叫斋房，想来读书人当有斋戒，戒贪、嗔、痴，也可能要戒酒和色。斋房周围种了很多花草，春夏季红紫芳菲，冬日里枯枝残雪。沿着斋房门前的一条路一直往北走，可以看见学校大礼堂，大礼堂是民国时建的宫殿式建筑，青砖灰瓦，飞檐斗阁，主堂高峻，抱厦环绕。门厅有八柱通顶，六扇朱门向南而立。大礼堂再往北不远，就是学校的围墙了。围墙外边耸立着一柱擎天的开封铁塔，铁塔如同朝乾夕惕的君子，披一袭鹤氅，从历史的风尘中走来。
在校园里除了读书，我有两大爱好。一是看人跳舞，二是下围棋。交谊舞盛行不久，每逢周末的晚上，食堂的用餐大厅、大小会议室和稍大些的教室，不少都被辟为舞场，我不会跳，但我喜欢站在场边看人跳舞。跳舞的多是学生，也有教师和工友，大家热情都很高。舞蹈是最能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多数时候跳的是华尔兹和狐步舞，有时也有迪斯科，跳迪斯科时音响聒噪不已，灯光闪烁明灭，我也会上场蹦几下，蹦得不好也没人看见，就算看见也多是陌生人。喇叭响起探戈舞曲，会跳的人不多，舞场成了少数人的表演场，每对舞者的动作不尽相同，异彩纷呈。探戈舞跳得最好的不是学生，也不是教师，而是一个食堂掌勺的师傅，属于学校的工友。有时候其他舞者都停下来，只看这位工友搂着一位校花级的美女满场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舞步神出鬼没，腰身柔如柳丝，头还时不时晃动几下，加之美女步履轻盈，配合恰当，飘飘的红裙和垂肩的长发都在舞动中冲击着人们的视觉神经，真让人赏心悦目。高校的工友，实在是不可小觑的一个群体，他们见的世面多，眼界高，未必人人都身怀绝技，却也不乏出类拔萃者。滥觞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湫隘巷陌的探戈，渐渐被上流社会所青睐，更在不久后成了北美和欧洲大都市交际场所人们热衷的舞蹈之一，自有它的合理之处。自娱并娱人是这种舞蹈的特点。
我学围棋时，已过了可塑期，在这行当上不会有大出息。不过我能领略围棋搏弈中忘乎所以的境界，殊可聊以自遣。研究生中会下围棋的人多如牛毛，水平参差不齐，我属于中等，上可与有段位者手谈，下可与初学者为伍。我常常跟泽仁措对弈，她是女生，在宿舍似有不便，棋盘摆在走廊里的高凳上，两人坐在两边的矮凳上，一下半天，其乐无穷。泽仁措研究宗教，普通话说得比我标准，着衣打扮也跟多数学生一样。没有人看出她是藏族，更没人知道她来自藏族中的一个特殊族系嘉绒藏。我问她名字的含意，她说跟水有关，措是湖泊的意思，她家乡川西有扎尕尔措，湖水湛蓝，跟高原上天空的色彩相同。云南有普达措，西藏有三大圣湖，分别是玛旁雍措、羊卓雍措和纳木措。泽仁措下棋会出怪招，像登山路上突然降临的雪崩，我常常抵挡不住。跟我下棋最多的要数教育系的汤捷，他是学心理学的，本科毕业时留校，成了青年教师，又跟我同时考取研究生，他是定向生，毕业后依然留在学校教书。虽然大家都是学生，他却分得一间单身宿舍，也在研究生楼里。他的宿舍成了我和他两人共同的棋室。他下棋的水平与我在同一档次，但他嬴棋的概率比我大，大约在六七成。我跟他下棋想偷些技术，他跟我下棋获得心理满足。他跟强手下，总是输，挫败感太强烈，有点受不了；跟弱者下，总是赢，又提不起劲来。跟我下，弥补了两方面的缺憾。真不愧是搞心理学研究的。他经常因为悔棋的事跟我吵架。本来他跟我说普通话，吵着吵着他就说起了河南开封话，还不时打起结巴。我要离开，他拖住我不让走。他还说以前常跟刘小光下棋，刘小光不像我这般耍赖。刘小光当时在围棋界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跟马晓春齐名。我怎能与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刘小光是开封人，以前跟汤捷下过棋不算稀罕事，只是汤捷没有跟我说他两人下棋谁输谁赢。有时我落子故意用力敲打棋盘，他就说别弄出恁大声妨碍他思考，我说棋盘就是用来敲的，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棋盘是香榧木做成的，即便轻轻落子，也会发出好听的木质声，像是为下棋者助威。我问是不是日本的榧木棋盘，他说不是，是他去诸暨旅游时在一家香榧木加工点买的，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除了下棋，汤捷还有不少爱好，比如打桥牌，但打桥牌的机会不多。桥牌是四人游戏，找齐牌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对弈，遇见我这发烧友，动不动摆一盘。桥牌跟围棋不同，以定约为行牌基础，讲究庄家与明手以及另外一对伙伴之间的默契配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围棋则以孤狼式的单打独斗为演进过程，讲究行棋时的大局观，将军赶路，不追小兔。汤捷更大的爱好是足球，他是校足球队的后卫，跟郑州大学打过比赛。他看足球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可以整夜不睡觉，好在白天的课程不是很紧张。夏天的夜晚，宿舍异常闷热，我躺在床上，手里摇着蒲扇至三更天才朦胧入睡。突然被一阵欢呼声从酣梦中惊醒，我爬起来上一趟厕所并看看外面的动静。有人聚集在亮灯的宿舍看球，我跑去汤捷的宿舍，看见聚了一屋子人，个个兴高采烈，盯着电视机观赏。学生宿舍一般没有电视，像汤捷这种既是教工又是学生的宿舍例外。那时正值世界杯。我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热衷于足球，但我明白一点，就是我落伍了。不过我可奋起直追。我天天往图书馆看报纸上的足球，包括比赛动态，足球规则，球星趣闻轶事。终于被我了解了个大概。我便也权且算作球迷，混迹于观球者的队伍里。每遇夜晚球赛，我就跑去汤捷宿舍，先下一盘棋，接着看球。那届世界杯，墨西哥是东道主。墨西哥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十四小时，比赛多在后半夜，我跟许多人一样戒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习惯，专在夜深人静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球场，而在日上三竿后才进入梦乡。英国有三支球队进入世界杯，分别是英格兰、苏格兰和北爱尔兰，英格兰队走得最远。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英格兰对阵阿根廷，比赛是在北京时间夜里两点进行的，我当然没有错过。那时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结束不久，战争中英国出动包括两艘航空母舰在内的庞大舰队，航行八千海里远赴南大西洋与阿根廷海战，海战结果是英国取胜，获得马尔维纳斯群岛控制权。但是阿根廷并未放弃对群岛的主权要求。阿根廷足球队在世界杯比赛中与英格兰足球队相遇，真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味道。阿根廷队有强烈的复仇心理，抱定必胜信念，结果以二比一的比分获胜。那场比赛还成就了一个足球巨星，就是马拉多纳，他在那场比赛中的两个进球，都被写进足球史。一个是“上帝之手”，他在对方球门前抢到好点，在守门员干扰下无法用头顶球，只好用手将球打进球门，按规则应判手球，进球无效，但是裁判没有看见是手球，判定进球有效。人们因此调侃为“上帝之手”。另一个是“世纪进球”，就在“上帝之手”过后不久，马拉多纳在球场上狂奔五十多米连过六人将球攻入球门，后来这一进球被球迷在国际足联官网中评为世纪最佳进球。在决赛中，阿根廷队又战胜德国队，获得冠军。那一年我对足球产生兴趣，每隔四年，我看一届世界杯。我回江苏淮阴的家里度完一个暑假，当我再回到学校时，校园已进入秋天，秋雨像情人缠绵的眼泪，滴在校园梧桐树的叶子上。那叶子有时在西风的吹拂中发出簌簌的声音，跟七号楼木地板上槖槖的脚步声构成交响，脚步声是漂亮女孩的高跟鞋踏出来的。同样是木地板的教室有些昏暗，白天也要开着灯，灯光从窗外地面的积水里反射出来。再过些时日，校园的菊花开了，龙亭和禹王台的菊花也开了。阳光照下来，菊花越发明艳。菊花使古城开封在色彩斑斓和香气馥郁中度过一个童话般的季节。菊花分明是秋天的语言，是秋天美丽又发人深省的语言。这语言有些我看得明白，有些我看不明白。即便看不明白，也让我很愉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