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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阿沧:惶恐之春

 新用户89134deQ 2022-11-24 发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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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惶恐之春

阿沧

思之再三,我好想将那并非久远的故事讲给时下的孩子们听,且又担心一不小心会惊吓到他(她)们……因此,我即给我的小说命名为:惶恐。不,我还是想同他(她)们讲一讲,我所经历的那个—— 

1
不知太阳是被乌云遮挡,还是过早躲到山背后去了,整个天空似是涂抹了一层浓稠的浆糊,分辩不清天光已是什么时候。只见西过道南过道北过道,那些平日没多少事情可做的女人们,领着孩子纷纷往东过道方向走,说是走,几乎全是小跑着的样子,并相互问询着:
听说老盖子中毒了?
是呢。
吃啥中的毒?
是串铃吧,听说老盖子爹把串铃揪回家,刚泡半天就想吃。这回,老盖子没准儿活不成了。
串铃是山坡上的一种野菜,待春季发棵,形如串串绿色铃铛。根茎挺拔,亭亭玉立,看似婀娜,毒性且大,捋回家需用滚水滚两遍,还要冷水泡三泡方可食用。
我正想去找顺头,估计这会他一准儿跟大伏在一起,半道听到消息,也小跑着去了窑场。进泥棚,果然见顺头正在用泥扠帮大伏扠泥。大伏已在半年前学会做瓦,一只手熟练转动着瓦模,另一只满是泥浆的手往瓦模上撩水抹浆。听我说了老盖子的事,大伏就说:你俩没事瞧瞧去,我一时撒不开手。大伏这么一说,顺头将泥扠往泥垛上一扔,朝我喊一声:二生,走,瞧瞧去,看这回老盖子,让小鬼儿叫的走不。
东过道老盖子家一座不大的三间小矮房,门里门外围着十来个人,我和顺头挤到屋门口,看见老盖子爹在一个老女人吩咐下,往老盖子嘴里灌着什么。老女人掰开老盖子嘴,声声唤着:盖子,盖子,你到底吃啥了,快跟大姑说。老盖子没一点动静,老女人赶紧起身问:谁家有焗酸菜汤子么?求求,给蒯点来,那东西兴许管用。门口有两三个女人站着,全都摇头,多子娘说:这年景,谁家会有那稀罕物,我家两年没吃上焗菜是啥滋味味了。
另两个女人跟着说:是呢,是呢。
老盖子大姑又抄起个黑瓷碗,走到小多子跟前:多子,快,有尿没有,快往这个碗里尿点尿,快!快!
小多子不肯尿,多子娘从老女人手里接过碗,将多子的小鸡鸡捧在手里:多子,听娘话,快尿,多尿点。唉,这年月吃的少,孩子大人拉点屎尿都费劲。多子使劲鼓起肚子,才尿出小半碗尿,老盖子大姑接过尿,很快灌进老盖子嘴里,不一会,老盖子喉咙里果然发出噗噗噗的声响,老盖子爹就摇晃着盖子:盖子盖子,你到底吃啥了,快跟爹说,你没吃串铃吧?
少半瓦盔子串铃还在水里泡着,不像有动过的痕迹。盖子爹对老妹说:盖子知道这串铃不能吃的。话刚说完,就听老盖子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吃……羊妈妈了……
羊妈妈也是野地里生长出来的一种野菜,跟苦碟儿生长时间差不多,只因其形状跟母羊乳房相像,当地人都叫它羊妈妈,羊妈妈的形状跟山坡上一种叫蛇信子草也相似,蛇信子草毒性更大,想必,饿晕了的老盖子,准是误食了蛇信子草。
人们见老盖子缓过气来,有心软的女人随口叮嘱老盖子爹几句纷纷出了院子,多子娘边走边叹气:唉,这个老盖子啊,算是又活过一回。
同出门的女人接过多子娘的话哼一声:躲初一躲不过十五吧,这盖子……咋瞅咋像短命鬼。
多子娘斜看一眼女人:别这嘴冷,黄土埋人,谁知道谁会埋在哪个坑儿?尤其这年景……
女人听多子娘说话吓人,赶紧捂嘴跑开了。

2
老盖子还算命大,算这一回死去活来就有三四回了。第一回是一落地一点哭声也没有,他娘就说完了,这孩子怕是我又白白怀胎十个月了。盖子爹说:完就完了吧,反正如今的孩子不好养活。说着就找来捆谷草将老盖子包上,想给扔到南沟里。刚出门几步,老盖子忽然有了哭声,就又给抱回来。正逢寒冬天儿,如此一折腾,刚月壳儿的老盖子咳喘的毛病就落下了。
还不到两三岁老盖子娘就没了,五六岁的时候,那回只老盖子一人在家,渴了想喝水,水缸深,缸里只少半缸水,盖子拿水瓢想蒯水,三够两够够不着,再够,脑袋就一下扎进缸底里了,眼看奄奄一息,盖子爹赶巧回家,捞上来就头朝下锅台上空,两天过去还是眉眼不睁,没想三天过后老盖子又活过来了。
老盖子爹再没娶上亲。老盖子上边有俩哥哥,大哥大杈子已娶妻另过。二哥二耠子快30岁了也说不上个女人,说话老盖子差不多也到娶妻年龄了,就这样一家三条老少光棍儿,胡乱打发着日子。老盖子喘病越发厉害,最厉害时喘得得腰也直不起,黑夜里睡觉,就头朝下,撅着屁股睡。啥活都不能干,人又长的猥琐,村里大人孩子全不拿正眼瞅他。
去年冬天老盖子又差点没被饿死。老盖子蓬头垢面,穿一件好多处都露出棉花的空心袄,腰间系条麻绳,趿拉着一双早已磨去后帮的鞋,裸露着满是黑皴的脚后跟。老盖子爱串门,常在人们正吃饭时候出现在人们饭桌前,有可怜他的顺手扔他一截半截红薯打发他走,心肠硬的任凭他站在那里或是大声呵斥他。待一家人吃完,桌子碗筷正收拾着,老盖子会趁人不备,抢步上前,将人吃剩或丢掉的红薯根、红薯须须捡起,一把揉进嘴里。若是谁家好不容易换顿饭食,正吃着呢听见外面有谁说声老盖子来了,人们就忙不迭将那吃的收拾起,连味也不让老盖子闻着。眼见老盖子饿的形同瘦鬼,就见那黑丫头领一帮孩子,在背后叫着他的小名数落:老盖子,真白来,死南沟,没人埋……
多子娘领着多子往过道走,顺头一点多子脑袋:小多子,你的尿还挺金贵,往后你的尿可别随便尿,给顺哥留点,哪天顺哥若是也吃了蛇信子,你也给哥尿点尿喝。
多子娘说:顺头,你哪儿会遭那样的罪,全天下怕是只有老盖子命不济了。
顺头说:就老盖子挨过饿么?我也吃过糠窝窝,也拉不出屎来,我娘用簪子给往下扒拉,您问二生,是不是?
我手捂正在空着的肚子,说:谁说不是?
多子娘说:唉,咋办啊,救济粮若还下不来,人们还不全要饿死呀,山坡上的野菜都给揪光了,就差啃树皮去了,我听说我娘家陡子庄,饿死好几口儿了……
3
直到啥都看不见了,人们这才觉着天当真是黑下了。我不想回家,就跟顺头说:顺哥你说,回家也是喝稀粥。打俩嗝儿,放俩屁,尿泡尿肚子就空了,今儿晚还去掏鸟吧。
顺头说:去哪掏?再说,我的手电快没电了。驴圈,社场,窑场那几个地方眼见麻雀少多了。
我最是喜欢跟顺头哥在一起了,早就成了他的跟屁虫儿,一天到晚都不想离他半步。
顺头哥养的娇。顺头是我娘裤兜儿漏的干儿子。裤兜儿漏的干儿子,就是在顺头刚满月那天,顺头娘将儿子抱给我娘,我娘就解开裤子,将顺头由裤裆里漏下去,在由裤管接住,就算被我娘生过一回,从此,认过干娘的孩子就会命硬,好养活了。可顺头娘还是担心儿子不顺,就又来了个双保险穿鼻梁,也是满月那天,给顺头的鼻梁上穿了线,线上带着蓝墨水,线头一拽,顺头的鼻梁上就多了个蓝色记号,由此顺头就会被住,不论神鬼灾祸全都不敢靠前了。顺头家在南过道住,我家在北过道住,村里人说的过道,就是街的意思,是那种只住几户人家的小街。两家虽离得远却走得近,只因我娘和顺头娘的娘家都在古北口的口外。
顺头因是单生,爹娘全都宠他,就变着法任性淘气。南过道离吃水井远,挑一趟水要走两里多路,挑满一缸水顺头爹得要五、六点钟起身,一盆水得一家好几口轮流着洗脸,洗脚,用完了还舍不得泼掉,用来喂猪。刚六七岁的顺头,不懂爹的辛苦,看见爹挑满一缸水,脱下鞋子一下给扔进缸里。那时候顺头奶奶还活着,一天晚上奶奶说想吃烧红薯,顺头说奶奶你想吃,我灶膛里烧着呢,这就给你去扒。奶奶听了好高兴,说我孙子知道疼奶奶了呀。可当奶奶拿红薯到手,剥开外面黄泥将红薯吃进嘴,觉得好不是滋味儿,再仔细瞧才知里面包着的哪里是红薯,原来是顺头拉出的屎橛子。可顺头从没挨过打,气急了,奶奶,爹娘顶多只会骂上一句:这个臭王八羔子,这个兔崽子……
顺头不到十三岁,个子就蹿起来,高于同龄伙伴多半个头了。自那会我就别提有多佩服我的顺哥。我第一佩服顺哥有那英雄的气概,于是我便冠以了他好几个名号,比如窦尔敦、关云长、八路军排长、还有海力布、名人等。
顺哥会做脸谱,就用纸板来做。纸板用剪刀剪成人的脸型,掏上几个窟窿,在涂抹上一些颜色,就是一张戏台上的毛花脸。顺哥还会做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毛花脸的脸谱脸上一戴,青龙偃月刀一耍——那刀头刀杆连在一起,有五尺来长,刀杆有小茶碗口般粗细,且被顺哥舞的呼呼生风。他能转着圈的从胸前舞到背后,再从背后舞到胸前——看上去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第二让我敬佩的是,顺哥说话一大帮伙伴们都肯听,心甘情愿受他摆布。顺头不净模仿古代豪杰,也学近代英雄,常常是在晚上,他头戴一顶八路军军帽——军帽也是用灰颜色的纸裱糊而成,但做的很老道,尤其晚上,不细看绝对看不出真假。随之手持一把也是他自制的木头盒子枪,只要他大喊一声:卧倒——!他的那些们,不管身下是人屎还是狗屎,全都顺从趴下,一动不动。只要他再喊一声:冲啊——!不管是深沟还是高坎,全都照跳照爬不误,各个奋勇争先。而那一时,最最让我臭美的是,往前的时候,顺哥专门委派灵子作我的卫生员卫生员的任务是专门在我负伤时背上我跑。一到这时,我就紧紧抓住灵子前胸,这时候灵子越是跑得欢。第二天当二生想问顺哥今晚还玩不玩那个游戏了的时候,灵子比我还急,先去问顺哥了。原来,别提灵子多么心甘情愿背上我跑了。
只是后来那个游戏很少玩了,只因那游戏过于消耗体力,肚子太容易饿。因为饿,顺头才干起掏鸟的营生。夏天顺头什么鸟都掏,眼下还远不到夏天,只有麻雀可掏了。
这天,顺头娘到东过道来找我娘说话儿,老姐儿俩隔三差五就到一起坐一坐。
我爷爷早年在承德、兴隆一带做小买卖,若按我娘后来的话说,我爷爷和我姥爷这对亲家是捅驴屁股认识的,两人成为至交后,有一回酒桌上提起话,哥倆就随便那么一撮合,娘就由口外那边的小黄银,远嫁到百十里外的这边来了。村里人都说我娘嫁过来时可是好人头儿了,模样俊俏的让三里五村,多少大闺女小媳妇都没法攀比。村里的男人也有夸说我爹命儿好的。可也有那嘴损,大犯妒忌的男人说,好一个高山飞来的俊鸟,偏偏嫁给一个猪不嚼,狗不啃的了。
其实我爹脸上不过有几颗散碎麻子,个子也偏矮些,但模样还算周正。且老实,勤恳。
娘嫁到这边不久,顺头娘也随后嫁过来了,早先都是家住小黄银那边的好姐们儿,我娘便给拉扯过来给顺头爹作了媒。
顺头娘提起话头儿问娘,说这一阵二生是不是一直跟顺头在一起。
娘说:是啊,整天形影不离的,二生就是顺头跟屁虫儿,走哪儿追哪儿。
顺头娘说:我不放心他们啊,也不上个学校,整天家上树爬坎儿,摸长虫掏鸟的,还不早晚出啥事啊。
娘说:没事,眼下缺吃的,让他们自个儿找点野食儿,还省得咱大人着急上火呢,放心吧,俗话儿说,是己儿不死。我嘱咐过顺头、二生了,我让他们出门或上山,务必带些水,真饿晕了,喝口水兴许就能活过来,老话儿说,扶水缸还能立三天儿呢。
顺头娘说:还是老姐你想得到……只是咱家顺头,忒是个淘猴啊,可别把二生给带坏了。说完话头一转:我可稀罕你家二生了,这小子爱说话儿会说话儿还敢说话儿,到哪不处窝子,不认生,长大了一准儿能开大眼。从小看大,要过去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准儿是白面书生。你还不知道这孩子见面儿叫我啥吧——婶儿娘。还说我顺哥叫我娘干娘,我也得跟您叫娘啊,你说他该多会叫,多会说。可我家顺头,要哪样没哪样,就知道个傻淘,尤其这书,念念的,还罐儿养王八,活回儿了。
娘说:妹子呀,顺头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说完又说:要说二生这孩子呢,不竟学校老师待见,他爹也稀罕。二生脾性随我,可大生的脾性紧追他爹后脚儿,整个儿一蔫皮耗子。我们二生吧,天生说话儿晚,快两岁了才会说话儿,可一说话儿还竟说些个冒话儿,猛不丁就会冒出一句你想不到的话儿,连大人也说不出的话儿,刚会说话儿不几天儿,有一天冲他哥说,哥……牛,哥是牛牛,我要骑牛牛……嘿,这大生一听,还就立马趴下让他骑。都六七岁了大生还心甘情愿让二生当牛骑。如今这二生呀,动不动老说我爱绷个脸儿,我绷脸儿有时有晌,可他爹是长年到辈啊。有一天饭桌上,你听二生咋说,我爹娶了个好老婆儿,他不说话老干活儿。嘿哟,把个他爹给乐的前仰后合,就差岔了气儿。我自打嫁他爹,可没见他这么乐过。
说完又说:还有一回,我娘儿俩屋里正坐着,二生又冒一句,娘,老爷儿雨,外面……老爷儿雨。等我出去一瞧,真是,明晃晃太阳爷儿地儿正飘雨点呢。要知道,哪里有人给这孩子说过这话?
婶儿娘接过说:这顺头呀,还竟干些不撩人,不得人心的事,要不我咋老悬着心,怕顺头给二生带坏了呢,或是……万一出点啥事……
娘说:你不用担那心,顺头也就是个淘猴,可他比别家孩子透灵啊,我是咋瞧咋顺眼。
婶儿娘仍摇头:也就你这当干娘的说他好儿吧,我一直说这小子地道是淘气鬼托生,拉屎画圈儿,淘气没边儿……

4
我婶儿娘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因为顺头的淘气,花样百出,不胜枚举。才十二岁那年,顺头就自己学会制造火药,有了火药又鼓捣火药枪,开始制作了一把短的,是偷着将他爹的銅烟袋杆给做了枪管,他爹虽没揍他,也被挨了几脚。短管火枪做好后,顺哥嫌它没威力,射程小,又开始鼓捣粗管、长管的。鼓捣来鼓捣去,总也喷不出火来,一试再试,有一回那火药就在枪膛里爆炸了,地一声响,爆炸开来的火药,立刻将顺头喷了个满脸开花。好在无大碍,只是在顺头嘴角处,留下个好大长条疤,这一来,就像是把顺头的嘴角,给拉长了,由嘴里耷拉出一条蚯蚓。若按我婶儿娘的话说,整个一丑八怪了。其实我婶儿娘说的未免有些夸张。在我眼中,倒是给我顺哥的脸上注上一记英雄符号。
而眼下,顺哥唯一最想干的,就是去掏鸟。
顺哥掏鸟不想带上好多人,必须带的只有我和大伏。我曾几次跟顺哥央求也带上灵子,顺头却说:带她干啥?尿尿还得防备她。我就好一阵不开心。
我家与灵子家是东西院只隔一道石墙的邻居,石墙不高,原先两家大人们头露着头,经常隔墙说话,可自打前年两家闹翻了,闹翻的原因是灵子家的猪巩了我家自留地的红薯,可灵子爹硬是不肯承认是他们家猪给巩的,还直甩杂儿。我爹说:是不是你家猪,我还不清楚么,你家猪没少往我家院里跑,我给轰几回了?我又没说让你赔我家红薯,那可是少半条垄啊。这一来灵子爹就不高兴了,把矮墙上又加高了两行石头,从此就谁也不够着谁说话儿了。大人不说话,但灵子我俩经常脚下垫个小凳子,从灵子爹垫高了的一块石头窟窿那说话儿,我俩仍像以前那样,谁手里有个煮鸡蛋,一分半拉,谁手里有个核桃、栗子、梨,也一人一个,就从那个石头窟窿递来递去。一回让灵子娘看见了,灵子娘就大声骂灵子,而且骂的相当狠。其时在两家没有隔阂时候,我也没少听见灵子娘骂灵子,经常是叫应了的骂:灵子灵子, 你个该嘎嘣儿的,灵子灵子你个小骚x……
我觉得我娘骂人也狠,尤其饭桌上,哥哥或我,若是将那些红薯根儿、红薯须须扔在桌上,或是吃进嘴里吐出来,娘就吼一声:那东西会毒死你俩呀?父亲不说话,悄不声儿用筷子夹起哥哥和我扔下或吐出的那些东西,放进自己口中。
爹在生产队的菜园子里干活,还是管着三个人的园头。爹虽不爱说话,但这两天饭桌上老念叨:这个开春儿哟……老早种下菜籽,就是不见出土,好不容易出土,又不见发芽,好不容易发芽了,又不见发棵,好容易发棵,又见不到开长儿,咋给肥、咋浇水全都不管用,老是闹这倒春寒。刚见几天热乎气儿又冷了,刚有点热乎气儿又见冰碴儿了。粮食少,想吃点青菜都吃不到口,队长见着我就问,哪天分菜,哪天给大伙分点菜?真急死个人了。从不爱说话,不爱着急上火的我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爹虽不爱说话,但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因此哥哥和我都有些害怕娘,我总觉得娘原先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是这糟心日子给闹得?我见娘很少有笑的模样了,总是绷脸时候多。但凡见娘没有笑模样的时候我就跟她逗,是想给娘寻开心,但凡见娘有了笑模样的时候,我就更想跟娘逗,于是就问:娘你说,灵子她娘老骂她那该嘎嘣儿的是啥话?
娘回答:就是死了呗。
那,灵子娘咋还想让灵子死?她可是她亲生闺女。
还不是你们这些孩崽子忒气人呀。
我也没见灵子气他娘啊。
打人没好手,骂人没好口呗。
那,灵子娘还老骂灵子……你个小骚x……那又是啥话?
娘就一点我的鼻头:瞧我这儿子呦,咋这傻……
我掩着鼻子笑:娘,我是……成心问您……
随后我就一溜烟跑走了。
其实,人前背后我娘没少夸说灵子,说灵子小小年纪好懂事,两家虽然生分了,见着大人灵子该叫啥叫啥,该说啥话儿说啥话儿。尤其这孩子还能帮家里大人干事情,哪有那大点的孩子就能碾道里帮家大人推碾子使磨的,像筛了簸了,缝了补了,这孩子干啥像啥。娘还说,长大了这孩子若让哪家男人给娶走,就是那家男人福气了。
再往前,我和灵子三四岁的时候,我常掏出小鸡鸡或玩耍或尿尿,灵子更是一点不备我。要不我俩各自掀开对方的裆,岔开腿,我问她她问我,说你那儿咋那样儿,你那儿咋那样儿……到了六七岁上就不那样玩了,多少回玩起过家家,灵子常主动找我说,咱俩呀,你演爹我演娘好不好,然后就对一帮孩子指手画脚:你们听着,往后你们都听我俩的,叫干啥干啥,我俩能护着你们……
后来,我与灵子同班,都在村小学校上二年级,灵子的算术最好,上一年级,百位以内的加减乘除她能张口即来。到二年级他居然能给别人出运算题了。我尤其稀罕灵子一笑俩酒窝儿,也喜欢她的两颗小虎牙,但却故意逗她,说她虎牙不好看。灵子也不恼,说:我爹说了,虎牙把门,骡马成群……
我便说:你没我的好,我娘还说我耳大有轮呢,你可知道,耳大有轮,媳妇成群,灵子,你想算一个不……
灵子就说:二生你坏,你娘说你竟说冒话,你又说冒话,不跟你玩儿了。说完灵子就跑开了。
我既看不惯灵子娘总是那么凶狠狠对待灵子,也不明白她娘因何待自己亲生的灵子会那么刻薄,难道也是让这糟心日子闹得么?灵子娘不仅骂灵子狠,指使灵子干活也狠,但凡在外面见着灵子,灵子准是后背背着她那最小的弟弟。她那弟弟知道姐姐好性子,一步不肯走,不是要她背要么让她抱。除此,灵子娘动辄蒯出一瓢玉米递灵子,即吼道:去碾道碾了去,后晌黑等喝粥呢。我多次瞧见碾道里的灵子,双臂伸的直直推着碾棍,双腿也绷的直直紧蹬地面,拼劲全身力气,才见那碾子滚动一下,灵子不到十岁,一个女孩儿家,哪会有那么大的气力?我看不过,就常去碾道帮灵子推碾子。
眼下粮食少了,使碾子的也少了。好多日子,灵子既没跟我隔着石头窟窿说话儿,更没有相互递吃的,也没见他去碾道使碾子,有一回在外面碰见灵子,见灵子人瘦下去了好多,连说话都没大音儿了。我想,灵子肯定是饿的,他下边的两个挨肩弟弟,灵子娘尤其疼俩儿子,但凡有好吃的先给俩儿子吃,就让灵子眼巴巴跟前瞅着。

5
不到13岁的大伏,他爹不想让他再上学,让他到窑场去学做瓦烧窑,说将来好歹也是一个混饭吃的手艺。大伏虽说学的不慢,且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到窑场去。场头儿说眼下都在饿肚子,这样的力气活哪个小孩子干得来,也就由他去。大伏人老实,嘴也严实,嘴严实有好处,掏鸟这类事得注意保密,不然吃鸟或是吃鸟蛋的时候会狼多肉少。我想,顺哥不让灵子跟着,也许原因也在这里,这样一想我也就原谅了顺哥。
大伏比我力气大,如若够不到鸟窝,大伏就得让顺哥骑上肩膀当梯子。可是今晚大伏当了一晚上梯子,一只麻雀也没逮到,原先最好的佳绩是一气能逮20多只。一到夜晚,麻雀大多成群搭伙聚集在房檐下的柁头、椽子缝等地方,只要手电筒一照,强烈的手电光让麻雀眯了眼睛,会一动不动呆在那犯傻发呆。常常是我负责举手电,大伏当人梯,顺哥去捉鸟,保证一掏一个准儿。捉到鸟几个人就找到一个旮旯背风的地方,捡好柴,升上火,架上鸟,撒上盐,烤那麻雀肉或麻雀蛋吃。
正如顺头所说,麻雀越发不好逮了,他的手电筒果然电池不足,麻雀一不觉得晃眼,听见动静一下飞走了。我们只好各自扫兴回家。
回到家时全家人都将饭吃完了,娘问我咋这晚才回来,我就编排瞎话儿说是去东过道看老盖子了。娘问老盖子有事没有,我说没事,又活过来了。娘又问:这阵子,你们没欺负老盖子吧?
娘说欺负老盖子是去年傍夏天的事,那事也是顺头干的,老盖子跟顺头要吃的,顺头就说哪哪块地,哪哪个坝墙下面,埋着一堆杏儿呢,估摸过两天也该捂熟了,那杏儿就归你了吧。老盖子信以为真,真的按照顺头说的地儿去扒杏儿,哪知老盖子扒出来的却是一滩稀狗屎。娘知道这件事后,就骂了顺头一顿,并教训顺头,说往后可别那样儿了,欺负老实人有罪,不好家……
娘常把这不好家三个字挂在嘴边,这也不好家,那也不好家,我理解娘说这不好家就是不好、会遭殃的意思。顺哥就很乖顺的给娘回话儿:是,干娘,我记住了。从此顺哥再没欺负过老盖子。顺哥听他干娘说话,觉着比自己亲娘说话还鲜灵。
我喝完一碗粥还想要第二碗,娘说:你忍着点吧,这一碗,还是专门给你多留的。你爹你哥只吃多半碗,不信你就问你哥。哥在念小学六年级,只顾埋头写作业也不搭话。娘自顾唠叨:你爸明儿个想到口外你舅家,想法借点粮回来。你顺哥他爹也想跟你爹走一趟,你爹一准儿去找顺头爹商量去了。听说他们那边早就施行镐头地,比咱这边好混……唉,咋办呀,差不多家家都断顿儿了。娘说完又问:你是跟你顺哥去掏鸟了吧,掏就掏吧,只要小心着别摔着。还有,千万不能去西碾道,你们没去西碾道吧?
肚子没有吃饱,更不愿听娘东一句西一句没边没沿闲扯,我没好气的说一声:去那干啥?想魂啊!就钻了被窝。娘没得着好话,说声臭小子又捅开我的被窝,跟我说:你说这事咋让我忘个死呢,二生,后末晌,我去菜园子找你爹,路过你们小学校,赶巧碰着你们孙老师了,她让我带给你一本书,你瞧,这是啥书?
我接过书一看,是一本唐诗三十首,一个很簿的32开小册子。娘又说:孙老师让我拿给你,还叮嘱一句,说让你明儿一早去她那一趟,也没说干啥。
我一下喜出望外,快俩星期了,我还没有见着我的孙老师。娘叮嘱我一句你可别忘了啊就跟哥一起,凑近煤油灯去做针线。煤油灯的光线,照不进我的被窝里,我只好将那本书握在手里,边回想着我的孙老师。
孙老师是北京人,师范毕业响应国家号召,第一个报名,到边远山区来教学。她来我们小学教我们二四年级的复式班。不到三周,孙老师第一个来我家做家访,爹娘面前,孙老师说出的句句话都是夸我的话,说我上进,爱学习,尤其语文好,写字也认真,还说我讲卫生,能团结同学等等。
聊有近一个小时,老师说还要到别家去做家访。送老师出门,孙老师拉着我娘手接着夸我:看见二生第一眼,我就觉这孩子跟其他孩子不一样,长得干净不说,穿戴也利索。同样穿你们这里的家织布,一样的样式,一样的打补丁衣服呀。我就想这孩子家里一定有个好娘,果然一见大娘你,我便知道咋回事了,看你把这家收拾的,照样利索啊……
娘也被孙老师夸的高兴,回屋仍然和我聊天,我当然更高兴,就问娘:您知道我们老师是由哪来的么?娘说:不是北京城里么?我说:不是,她是由天上来……
娘又点我鼻头:你又说冒话。
我说:不是。若不是天上来,她会长得那么好看?
娘说:怪不得你们老师那么待见你,你这小子。接着又说:对了,我又想起来了,你们老师还说,你给我还有你爹,专门写了个啥……作文?老师只说个意思,我没听大明白,你给娘念叨念叨,如何?
我想逗娘乐,就说:行,那我就给您背一背——题目是,我爹和我娘——我爹模样长的倒也不算太差,可跟我娘比起来还是逊色多多,我曾悄悄问过娘,是如何嫁给我爹的。娘告诉我原来是我爷爷我姥爷俩人儿,硬把我娘跟我爹到一起——属于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那种,于现在说就叫包办。不过我看我爹我娘他俩还行,尤其我觉我爹这人挺有度量,娘总是爱数落我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我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还冲我娘乐。我曾鼓动我爹叫他反抗,我爹却说,我不反抗,我听你娘数落,都是舒心的……
果然,娘乐的又点我的鼻头:好呀儿子,就冲你这作文儿,娘往后再不数落你爹了。不错,你爹也算是个好爹吧。好了,咱不说你爹,还说你们孙老师吧,瞧你们这孙老师哟,长得那么白,那么嫩,那么水灵,那么好看,上边当官的也是不长眼,这么好个小人儿,咋给放到咱们这破地方,她还不到二十岁。
我与娘有同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暴殄天物这个成语,但诈见我的老师头一眼,我便有这样的想法了:一朵好美丽的花,分明开在一个野山坡里了,甚至我还想过无数回,这样美丽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资格给娶走?甚至我还想过,这样的女人就不该嫁人,就该是来被欣赏的……
这一夜,一是因为肚子仍然多半空着,另外,孙老师待我的好,还有孙老师那美丽的影子,又在我的脑袋里晃了一夜。
孙老师待我好,可我待我的孙老师也不差,先前,谁若给我一把杏干儿,梨干儿,花生,我一点舍不得吃,都要偷偷放进老师一个人住的屋子里。见老师不在,我还常常帮她扫地,提水,浇花,收拾屋子……
还有那个老盖子。别瞧老盖子人长得猥琐,居然也会贪恋美色。孙老师来学校不几天,就被老盖子看到了,就老在小学校的前后左右转悠,有时甚至直接蹲伏在小学校门口,专等孙老师由教室步入她的宿舍那一刻。老盖子看孙老师的那神态,居然比他渴望吃东西的形象还差、还贪婪、还恶劣。我想,老盖子还不至于对我老师构成侵害和威胁,但我不能让我的老师感到有丝毫恶心呀。有一天我就跟娘说了,娘说:不行,你们得要保护好孙老师,老盖子也老大不小了……你们放学后,只孙老师一个人住学校,万一……
听了娘的话,我就跟顺头说了。顺头人高马大,估计会镇得住老盖子。我跟顺哥说为保护好咱老师,可不能让老盖子老去小学校那里。
于是我们便商量好,得要对老盖子采取一些必要措施了。其实,在这之前,我也曾单独警告过老盖子,要他远离小学校,可是近二十岁老盖子似乎根本没把八岁的我放进眼里,我的警告没起任何作用。于是有一天顺头大伏和我,就将老盖子堵在了一个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的路口处。顺头头戴他的那顶八路军帽,手持盒子枪,我手提那把顺头哥的青龙偃月刀,大伏手里持一根棍子。老盖子一见我们几个的架势就哆嗦上了,问:你们……你们这是……要干啥?顺头用枪口顶着老盖子脑门,直截了当,说:由今儿起,老盖子你记住了,再不准你出现在小学校门口,不,还得再滚远点!老盖子问:这…………为啥?我接过说:因为你的形象,忒恶劣,忒差,忒吓人,忒邋遢,忒不讲卫生,学生们看见你,就害怕,就得躲着你,就不能专心上课,听懂没有?见老盖子不说话,我就将那把青龙偃月刀递给了大伏,大伏接过就朝老盖子脖子来了一个劈砍动作。许是没有收住手,大伏的劲头使大了,木头大刀虽然没有砍进老盖子肉里,却让老盖子脖颈处,顿时鼓起一个大大的包。看来这包起了作用,老盖子摸着脖子,一下跪地求饶,连说着不敢了不敢了,不去了不去了的话。
我仍然有些不放心,就跟顺头、大伏说还得观察老盖子几天。果然,老盖子第一天没去,第二天也没去,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就见老盖子又出现在通往小学校的高坡下了,当我们冲他一声喝喊,老盖子扭头就跑,为了吓唬他,我们还追赶他好一阵,此后老盖子才再没敢出现在小校门口了。
那时候,我既不懂啥叫暴殄天物,更不知道啥为秀色可餐。直到长大以后有一天我才想,老盖子想看孙老师或许也是为解一下饿吧,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的下手的确狠了点。但这又怪谁,老盖子那眼眸里,毫不遮掩的贪婪,任何女人见了,都会恶心,恐慌,害怕。对他采取一些措施,大有必要。
我努力克制着好想去见孙老师的心情,担心去早了她还不曾起床。终于见到东边的太阳露出山头,我才钻出被窝。本想问声娘有没有吃的,一想问也白问,就认真洗了脸,特意用过三遍肥皂,直到确信把脖子前后左右全都洗的干干净净了,又特意在里面穿上那件姑姑给我买的,娘曾多少回叮嘱咐不出门不许穿,没有啥喜事不能穿的那件白衬衣。当我终于自信我的形象基本说得过去,对得起我的老师,能去见我的老师了的时候,仍然一路猜测,孙老师到底要我去干什么?是要给我单独补课?是要再写古诗给我么?可是她已经送我一本古诗小册子了呀。而且每一首古诗上,都注满了拼音。那带拼音的书,肯定是孙老师专门为我想到的。
小学校共两名教师,一三年级的复式班由一位近六十岁的本村老先生担任,并兼校长。一个单间小房子里,既是孙老师的宿舍,也做厨房,也是她批改作业的地方。坍塌的教室还不曾修好,也不见有干活的人。
老师要我去的目的,我一点都没想到——老师正在做早饭。不,看样子她已将早饭做好了好一会,一盏仅供她做饭的小小煤油炉已经完全没了热气。有两碗粥各盛在两个截然不等的大小碗里,那粥居然是我两年多都不曾见到了的大米粥。孙老师将那大碗递到我的手里,低声说:想你一定没有吃早饭吧,又多少天没有吃早饭了呀?二生,记住,眼下,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太饿着了,原谅老师吧,眼下……谁都顾不得谁啊……再熬几天,国家正在努力想办法调集粮食呢……我想,你也会担心过老师会不会挨饿吧?没事的,老师我有工资,有粮票,可以买,饿不着的。二生你若实在饿了,就来老师这里……
我看见,在说这话的时候,老师的眼睛里浸着泪水,而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见我好一阵痴呆,老师又催促一遍,我这才端起那碗粥。我尽管力装斯文,但我至今仍然回忆不起那一碗粥我是怎样喝下去的,就没就上一口老师切好了的放在我面前的咸菜。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临走,老师送我一个好不精致的小铁盒子,老师跟我说先不要看。我果然没有看,但走至半路,强烈的好奇心终于迫使我打开了盒子,一瞧,里面居然是一盒动物饼干,我认真数了三遍,里面装有二十八块饼干。
回到家,就母亲一个人在,自然,我将我这一切的惊喜首先告诉了娘,并将我的分配方案也一并告诉了娘,我说:娘,这盒子里一共二十八块饼干,我算计了,咱家四口人,每人平均四块,顺头家三口人每人四块,还有大伏,对了,还有灵子,一共九个人,四九三十六,不够分的,那就只能一人三块了,可还剩下一块。
我说完,母亲一下抱住我的头,眼泪也下来了:我的孩子,我的二生啊,你可真是好孩子,一点不自私,不歹毒,你完全可以自己偷偷留下来的呀。好,就每人三块,娘只吃一块,剩下的都给二生吃。
当我和顺头、大伏又聚一起,共同享有每人三块饼干的时候,大伏仍在咽着吐沫,说:知道不,我把那三块饼干一起放进嘴里了,在嘴里好半天也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到嗓子眼儿那,就又给返回嘴里,最后一狠心,还是咽下去了,咽下去了我还直后悔,咽的忒快了……哇,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6
第二天,我和顺头、大伏三个同往常一样背上柴篓进了半拉盆。叫半拉盆的那片山坡上有药材。顺头手电里的电池彻底没电了,我们三个商量来商量去,都说谁都不会从家里要出一分钱来。没钱买电池,只有去刨药。大伏说:远志,柴胡,桔梗都长出来了,只是怕供销社不收呢。
顺头说:我打听过,收了。
于是全都合力去刨药,刨刨的三个人全都没有了力气,早上谁都没有吃上一口饭,一边刨药见着野菜就揪上一口填进嘴里,只是能吃的野菜很少了。忽然,我不由自主叫道:顺哥,快看,有蛇!顺头听说有蛇陡地长了精神,扔下背篓提着小镐匆忙奔来,果然见有一条菜花蛇,还是一条不算小的蛇。大伏也赶紧跑过来,三个人就对蛇进行了包剿。可是蛇逃跑的很快,一下钻进一个石堆里,只露出一小节尾巴。顺头一瞧急了眼,扔下小镐去揪蛇尾巴,只因用力过猛,蛇尾巴一下被顺头拽的脱了皮。顺头立即吩咐大伏用镐头用力敲击蛇头方向乱石堆。许是蛇再没了前进的路,大伏一痛猛敲,就被顺头轻而易举将蛇提在手里了。人身上没劲儿蛇却有劲儿,身子弓着,将头高高扬起,想要攻击顺头,两人都为顺头捏一把汗,顺头的手却紧捏蛇的下半截,蛇便一点不能得逞。只见顺头又将那蛇在空中抡了几个圆圈,然后放到地上,蛇就一动不动了。顺头说蛇最是怕抡,抓住蛇尾巴抡动几下蛇就全身脱节了。我高兴的用手指点着蛇头说:你啊你啊你,你今夜没做好梦啊,有你在,我们哥仨晌午有吃的了。
顺头问我和大伏是先刨药还是先吃蛇,全都异口同声说先吃蛇。顺头就用随身带的小刀子麻利将蛇切成几段,然后找一块空地,架上火就烤,不一会见着蛇段上滋滋冒油了,还没有完全熟透三个人就开吃起来。顺头问好吃不。我说只可惜没有盐味儿。顺头说:没错儿,下回上山可别忘了带盐,也别忘了找蛇。
再刨药力气大了许多。顺头见三个人小背篓里已有多半篓儿药就宣布收工。三个人家也没回,直接走着去了六里地外镇子上的供销社收购站。顺头的消息不准确,一问,人家说不收。死说活说都不收。收购站的人说,眼下收药还早,才出土的药材还没多大药性,起码还得半个月。没办法三个人只好蔫头蔫脑往回走,快走出镇口了,大伏忽然说:要不咱去找我舅,我舅在这镇上开诊所呢。三个人拐弯抹角终于找到大伏舅家,大伏舅也不收。大伏就央求舅:您说,我们仨大老远跑来,这些药材供销社如果收的话,至少能卖五块钱,您呢就给我们两块钱如何?三个人就一齐舅啊舅的叫。我更是变着法的说好话儿:舅,平常,我们仨好的就跟一人儿似的,您一下多出俩外甥了。这一说说的大伏舅也乐了,又说:唉,这年景,有钱谁不先顾肚子。之后也说他们几个药刨得太早,药还还缺乏劲气。但无论如何又经不住我们三个软磨硬泡,只好说:那,我只能给你们一块五毛钱。
一出大伏舅家门,三个人全都高兴得要死。一块五也能买电池了呀,今晚我们又可以掏到麻雀了。正高兴的想着,我一回头,却看见大伏舅,将我们三个刨到的药材,一股脑,全给扔进烂柴堆里了。

7
可是到了晚上仍然扫兴,还是一只麻雀也没逮到,好不容易买到手的电池,白费了一晚上的电。
第二天几个人背起柴篓还是决定再进半拉盆。这一阵村子里的小学校的一间教室塌了,村里正派人收拾,学校一直在放假。我上二年级,大伏上三年级,顺头上四年级。顺头十四岁,早该到镇上的小学上六年级了,只是留了两回班,一直就在四年级蹲着。婶儿娘便说顺头淘气有专门,从小看大,顺头天生不是念书料。于是也就不怎么逼迫他了。
婶儿娘说是,别瞧顺哥别的方面挺灵挺怪,念书真是一呼没一呼。那一回,孙老师给二年级学生留过作业,就去给四年级学生上课,孙老师让四年级同学背诵一首古诗,其他大多数同学背的还算流畅,轮到让顺头背,不想就出了洋相,开头两句背的倒也不差: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可到了第三句第四句,他背出的竟是:夜里刮大风,如何去逮鸟?开始把个孙老师给气乐了,跟着又气晕了,课堂上便是一片哗然。于是孙老师就让顺头立正站好,说道:顺头啊,你就知道逮鸟,逮鸟……好了,二年级也先把笔停下,不要写作业了,下面我让二生来背这首诗。我不好不听孙老师吩咐,立马站起身背这首春晓,一个字都没有背差。孙老师又说:瞧人家二生,才二年级……二年级还没有作文课呢,可二生都能将作文写的有声有色了,甚至比有的上了四年级的蹲班生写的还要好。说完这话,孙老师扫一眼顺头接着说:下面,我让二生再来给大家背上几首古诗。
我只好接着再背,我一个字不带打喯儿,又一气背下五六首古诗。连古诗的作者,乃至古诗的题目、名字我也一并说出,这让全班同学全都自动站起身来给我鼓掌。于是顺头背诗这件事就被当做笑料,在学校里传开了,在村里也传开了,甚至村里人的亲戚家都有知道的了。后来我就给我顺哥又取上个头衔:名人。顺头却说:二生你就讽刺哥吧,我这名人是倒着的,你才名人呢,大伙都夸你,贬斥我呗。我正经问顺哥:顺哥你是不是成心把那首古诗背成那样,想来个狗长犄角——羊(洋)像?顺头也正经说:哪啊,我是想往好里背来着,哪知道心里正想逮鸟的事,就给说秃噜嘴了。我便说:本来我还想多背几首,可我……怕你脸上……没光,还怕那黑丫头他们说我老显儿,就打住了。顺哥,你没过我意吧?
顺头一抱住我脑袋:哪能呢,本来你念书就比哥强。顺头说这话,让我好一阵感动。于是我便想,不行,我得想法去维护我顺哥的面子及尊严了。
那个黑丫头上三年级,本是男孩,他爹却给他起名黑丫头,说是男叫女名好养活。这个黑丫头的淘气仅次于顺头之下,皆因淘不过顺头,闹不过顺头,也就嫉妒于顺头,便想着法的去诋毁顺头。这天,这个黑丫头纠集上五六个伙伴,他让伙伴们排成一个队,之后便一脚高,一脚低,做成跛子的样子,踏成一个步调,嘴里反复、有节奏地喊着顺头背错的那两句诗:夜来刮大风呀,如何去逮鸟呀,夜来刮大风呀,如何去逮鸟呀……黑丫头就在队伍后面一二一,一二一的喊着口号进行操纵和指挥。
这一幕赶巧让我见到,我想,这样哪行,我的顺哥多少是因我的原因,而面临威风扫地,颜面尽失的,哪里又容他人再来践踏,或打哈哈?再说,往后说不定哪天,顺哥还得带他的那些呢,如此下去,这些还好带么?于是我便走上前去,义正词严地制止着黑丫头的行为,我大喊一声:停下来,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见队伍真的停下,我便双手扠腰说话:此时此刻,我要向你们提出严正声明和警告,从此以后,以黑丫头为首,再不要做此类游戏了。第一,这是对同学、对伙伴的极大伤害和侮辱。第二,对你们自己也很不利。因为你们若是这样长久地念诵下去,会将错就错,形成一种错误的……惯性。如果有那不服气的,咱就上老师那说理去,有敢去的没有?
没有想到,我的这几句话还真出了效果,如此一说,孩子们一下作鸟兽散了。

8
但但凡学校外面的事,我们啥事还是都愿听顺头的。这一天,我们又进了半拉盆。顺头说今儿不是为刨药,刨了药收购站也不收,大伏舅那里也不好再去了,主要是为找蛇。可是三个人分头找半天也不见蛇的影子。
今天的太阳倒是出山不晚,但光线仍然不是很强,一片薄薄的云彩就将太阳给遮挡住了。三个人就在半拉盆下,一块好大的石头上面夹紧双臂,挤着窝窝,晒那时来时走,时隐时现的太阳。那石头有两间房子那么大,还有一个大大的平面,三个人躺在石头上,望着对面的山,顺头说:你们俩说说,咱们这里为啥穷?为啥挨饿啊。
大伏和我跟着摇头。顺头说:原先咱这里本不穷,就是因为风水叫个南蛮子给破了。就说这个半拉盆……
其实半拉盆的故事我和大伏听老人们说过都听腻了。说是好多年以前,半拉盆不是半拉是个整个盆,盆底是一孔好大的一年四季都往外汩汩流水的大泉眼,灌溉着村里所有土地,不缺吃也不缺穿。后来来了一个南蛮子,相中了这个盆,说这个盆搬到哪哪都会兴旺,就想取走这个盆,可是南蛮子用尽所有招数只取走半拉盆,从此剩下的半拉盆就再流不出水了。
顺头望着对面大山,说:看这山,多高多壮实,这山的故事你俩听可听说过么?俩人都说没有,顺头说:我听我奶奶给我讲过,说大清朝时候要在这大山中间开一条火车道,可是开不成,有个外国人用透山镜往这山里一照,好家伙,有两条好大好大大蟒蛇卧着呢,谁都不敢惹。你们说咱这里要是能通上火车也不至于穷,不至于挨饿吧。
我说:我姑父在部队当炮兵连长呢,哪天他回家跟他说说,让他架上大炮把那两条蛇给轰死。那蛇再大才好呢,给它轰死那蛇肉够全村人吃的了。要是肉在多点,我那份不吃,给灵子。大伏就说:瞧你,老是灵子灵子的,你俩又不是两口子。顺头说:还真行没准儿呢,我干娘可稀罕灵子呢,等二生兄弟长大了……
我就急着去堵顺头嘴:顺哥,你胡说啥呢,我就是瞧灵子可怜。
我随娘,心软。别说灵子,就是老盖子去了家里,正赶吃饭,娘还让他上过桌子呢,一边瞧着老盖子的吃相,娘还眼泪生生的。
顺头又把话扯入正题:你以为啥东西都可以用炮轰么,多少年了,从老辈子到如今,神了鬼儿了咋还是有?我听大人们说,山里头那俩大蟒蛇许是成精了,万万动不得。
顺头这么一说大伏便唉声叹气。受大伏感染,我叹气说:我爹说今年春天来的还晚,还老闹倒春寒,春还特长。长就长吧,还哪哪儿不见绿……今年这春真是难熬……
今儿夜里一整夜,我的肚子都被饿的咕咕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早上我问娘有没有吃的,娘说有,就端出了娘昨晚做出的高粱糠窝窝头。那窝窝头整个是高粱碾下的壳子,还是前些日子爹从口外背回的那点高粱,高粱吃没了,碾下的壳子也没扔。那壳子无论如何做不成窝窝头,娘就给掺进了压碎的榆树皮黏面子。粘是粘在一起了,可无论如何蒸不熟煮不烂。吃进嘴里,又拉舌头也拉嗓子,根本无法下咽。昨晚我就勉强吃几进几口,以致整夜肚里发空,早上一见娘端出来的又是这个,我那鼻子就拧到一边了,说一声:就这呀,别说人不吃,您去猪圈问问猪,问它吃不吃吧?哼,我还怕拉不出屎来呢……
娘假装抬手打我,我也装作破门而逃。其实我并未跑远,就看见娘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端着碗里的高粱糠窝窝头,冲我跑出去的方向,一边摇头一边抹眼泪。我的肚子空的很,我多么好想在去老师那里去喝一碗老师熬的大米粥啊,可是,自尊心告诉我我不能去……
不远处的坡上,虽不见有风的形状,听不到风的呼号,但仍感觉有强硬的山风略过。肚里没食的我更觉身上发冷,一下从大石盖上爬起来,嘴里喃喃着:我,我恨死这个春天了,这人都说春天好,可你这个春天,咋如此对待我们啊。大伏,你别躺着了,有尿没有,那地里是红土子,你给我活点泥。
大伏虽比我大,但一直心甘情愿听我摆布,待我说完,赶紧爬起身,按照我的吩咐尿尿、和泥。红土泥活好,很黏,大伏问:你想干啥?我不搭话,用小镐头窝起一块红泥往那大石头上抹去,一边抹,口中还是喃喃不停:你……你这样的春天,我……不想要……更不想笑,我只想……只想在你身上留一个……留一个记号。我很快用那泥摊出一个大大的,又在惊叹号左边,歪歪斜斜写上了一个字。大伏说:我明白了,你这就是叹气的意思,没招儿也没辙了的意思,哈哈!
顺头由大石头上爬起身:也指着那字和惊叹号说:二生,这就是你做的记号呀?
我仍然不出好气:是,就是!就行婶儿娘给你鼻子上做记号呀?婶儿娘是怕你丢了,没了,给你使记号,今儿个我给这个春天也做一个记号,我要牢牢记住它,不,我更想丢开它,让它赶紧走开!快走开!
大伏从来都是一付笑眯眯的样子,大伏说:看见了么?我给咱仨也做了记号了。大伏居然在转瞬间,用那红泥捏出三个小泥人儿来,然后他就一一指着,说这高个子是顺哥,最小个子是二生,中间的是我。
见大伏做出的这几个泥人儿很像那么回事,我又夸起大伏:行啊大伏,不愧是玩泥的……这样吧,你让咱仨手拉手,连在一起最好,意思是,咱仨要手拉手,度过这个好好讨人嫌的春天。
顺头拍手赞成,说:好是好啊,可这泥是大伏用尿活的,咱三个全成骚人了……
说完,三个人不由自主,又都笑作了一团。
笑过之后,顺头跟大伏说:你呀,捏的再像点,最好……
我接过话:最好你给顺头哥捏个戴八路军军帽,举着盒子枪的。另外给我捏一个让灵子背我跑的,往后开窑、烧窑了,你就给烧上。
大伏说:那,我呢……
你给你自己捏个抱着冲锋枪冲锋的呀。
大伏连说好好好。在这之前,大伏曾在窑厂用泥烧制出三个文具盒,我们三个一人一个。不是多秀气,且显新颖另类加实用。也有其他孩子跟大伏要的,大伏却哼鼻子,那意思说,只能我们哥仨有,你们配呀?
三个人正说笑,顺头一抬头,忽然指着不远处一棵树:看见了么?一只鸟,钻进树洞里了,金翅,是金翅!
最最让我佩服的是顺头哥最懂鸟了。像什么啄木鸟,金翅,胡伯拉,白头翁,黑翎子,长尾巴帘顺头都能叫的上名来。他还知道喜鹊的窝底是尖的,乌鸦的窝底是圆的。顺头说最不得人心的有一种鸟叫罕狐鲁子,罕狐鲁子个头大,还会发出嘿嘿嘿人的声音。罕狐鲁子还懒还横行霸道,不愿做窝就去侵占别家的。它瞧喜鹊的窝最讲究,还知道喜鹊好干净,就专门在喜鹊窝里拉上一大摊屎。罕狐鲁子的屎可臭了,喜鹊一闻果然不去住,就去另造新窝了。
顺头还说胡伯拉鸟的气性最大,也最能护崽,只要它的蛋或是它的崽被人掏了,他就气得树上撞。要是被人逮住,他就绝食,给啥都不吃,直到饿死。所以,顺头平时很少去碰那种鸟。不但如此,顺头有一回看见一只大雁,在地上飞不起来,仔细一瞧,是大雁的翅膀根儿受伤了,顺头就将大雁抱回家,给抹红药水儿,还捉小虫子喂它。大雁好了伤口,渐渐,还被顺头给养娇了,人走哪儿它追哪。但后来顺头还是将那大雁放飞了,开始大雁怎么都不往高里飞,顺头就说,哦,我知道咋回事了……于是那年的秋天来了,大雁群飞过天空往南飞的时候,顺头再放,那大雁在顺头手心扇动几下翅膀,即飞向了大雁群。
给予顺头的懂鸟,我给顺哥又加进个头衔,叫他海力布。顺头问:海力布是谁?我说:嘿,大伏的语文课本里就有猎人海力布。海力布懂鸟语,有一回海力布听见一群鸟在议论,说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这里就要变成一片大海了。鸟们还说,这事不能说出去,不论谁说出去,都会变作一块石头。可海力布害怕他的乡邻们遭殃,还是告诉了人们,果然,海力布真的变成一块石头了。
顺头说:这课文我好像念过的,咋就又给忘了呢。嘿,不过,我要是听懂了鸟们说的这话,我也会学海力布。二生,你信哥的话不?
我郑重点头:我信。
而此一时,只听顺头说一声,那个树洞原先怎么没有发现过呢?三个人就很快来到树下,顺头噌噌几下爬上树,鸟被惊飞,顺头将手伸进树洞,立马惊喜道:好啊,又有收获了。一连掏出七颗鸟蛋。顺头就带着两个人继续找树洞,果然又有收获。很快他们又发现一棵老核桃树上也有一个洞,大伏自告奋勇去掏,刚把手伸进洞口,就大叫一声摔下树来。原来树洞里有条蛇正在探出头。我和顺头只顾去瞧大伏摔坏没有,就不见了蛇的影子。好在大伏摔在草地上,没有被摔坏。从此几个人就不敢在去掏树洞了。
三个人生火,将一块薄石板腾起架在火上,石板烧热了,将十几个鸟蛋摊在石板上。有逮着蚂蚱的,也顺势扔在火堆里。这回大伏带了盐撒上,全都说好吃,又都说今儿个算是便宜那条蛇了。
好吃是好吃,可是觉得肚子里半饱也不到。尤其顺头,他虽然个子大,但吃东西时总是让着大伏我俩,我和大伏知道顺头肚子里更是半饱也没有。
大伏眼尖,忽然朝不远处喊:瞧,那里是个啥?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一个球状的东西像在向前滚动,我们不约而同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大刺猬,刺猬听见有动静立马停下来装死,怎么扒拉都是个球。顺头说:你装死好哇,那你就装到底好了。说着用我们仨的尿活成一大团红泥,整个的将刺猬包上了。刺猬一进火堆,不在装死了,几回撑破包着它的红泥,却在我们猛加大火的火堆里,没有了半点动静。烧有个把小时,顺头说可以吃了,不想,这刺猬的肉比蛇还细腻,都说咋连咱仨的尿骚味全没闻出来。我却对顺头说:不好……你干娘可说过的,刺猬、黄鼠狼这类东西动不得,容易犯事儿。
顺头抹着嘴巴说:犯就犯吧,就让它们来找我,只要能填饱肚子……听说蜈蚣最吓人了,可要让我逮住,照样下嘴……
我们三个正说着话,不知啥时候老盖子出现在了面前,见老盖子眼巴巴瞧着几个人的嘴,顺头说:老盖子,你来晚一步,鸟蛋,我们刚吃完。
天似乎暖和了不少,刮过的虽是阵阵春风,且仍然带着几许尖历。老盖子还穿着露棉花的空心袄,大敞着怀,下身穿着被退去棉花的单裤,脚上仍然趿拉着那双没有后跟的鞋。他用手里一根木棍划拉着还不曾燃尽的小火堆,没有翻动出什么,见还有鸟蛋的蛋皮也捡起塞进嘴里了。顺头一摸兜,还有两个蚂蚱没有掏干净也递给了老盖子,老盖子连蚂蚱的翅膀也不揪,一下填进嘴里,就那样生吃,却被他嚼得津津有味。
两三个晚上掏麻雀的收获还是没有,顶多弄上两三只还不够三个人塞牙缝的,眼看手电电池费进去不少。顺头说:看来咱常去的地方的麻雀真的快让咱们掏光了。
大伏说:我保证,有一个地方准有,我看见麻雀成群成群往那里飞。
你快说,哪儿?
碾道,西碾道。
我说:哪都能去,就是那儿不能去,每天每,我娘嘱咐又嘱咐,是不是,顺哥?婶儿娘也没少嘱咐你吧?
顺头好一会才说话:是,是不能去。

9
碾道是在西过道,东过道的人就叫它西碾道。其时碾道就是碾房,只是大人们都叫它碾道,孩子们也都这样叫了。西碾道是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房子外面还有一道围墙。过去,几个过道的人家都去那里使碾子。西过道有个小媳妇常受婆婆气,婆婆老说小媳妇背着家人偷吃东西。小媳妇越是分辨婆婆越是打的厉害,后来小媳妇就在那个碾道里上吊死了。原先那个碾道是不锁门的,就是小媳妇吊死后也没有锁门,只是人们都不去那里使碾子了,可是后来说那里闹开了地魔。说是那地魔个子不高,长的却粗壮,有一身白毛。地魔专门祸害孩子,大多在中午和晚上。一天西过道有个小女孩,中午由那过想进去撒尿,谁知一把被那地魔抓住。地魔不吃人,抓着人却不撒手,只是不住声地哈哈大笑,人就硬生生地让它给吓死。从此大人小孩路过那里都害怕,后来生产队长就给那道围墙木门上了一道锁。
是不是真有地魔,女孩是不是真被地魔吓死也未可知,但却被大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直说的让人毛骨悚然,身起鸡皮疙瘩。有一回我和顺头在西碾道外面玩射木头箭,好几支箭头给射进碾道窗口里了,就爬进窗口寻找箭头。可这件事不知哪个给告的密,我俩一回家,立刻都遭一顿打。顺头从没挨过大打,可是那一回,让爹给揍了个鼻子口酿血,婶儿娘还在一旁给助威:臭王八蛋,你个臭王八蛋,看往后还去不去西碾道了,再给我多打两下……你去了不说,还带二生去……从此,我俩都被家大人关了半个月的禁闭,门儿都别想出。那以后我俩真的没敢再去碾道那里玩。
这几天,白天即没逮到蛇掏到鸟蛋,晚上也没有捉到几只麻雀,顺头有点急了。前些日子,他爹和我爹从口外只背回不到三十斤的红高粱,说是口外那边去年打下的粮食还真不算少,只是都被国家征集做了救济粮。那红高粱还全是我舅舅家的,顺头爹一粒粮食也没有背回来,爹就匀出一半给了顺头爹,十来斤的红高粱在去了壳子还能剩多少粮食?以致连那高粱壳子,两家全都没舍得扔掉。
于是这天我、顺头、大伏又坐一起商量,明天吃什么。顺头说:有粮食多留给大人吃吧,如今,我见我爹挑一回水,在路上要歇三歇了。
大伏说:我爹也是啊,这几天生产队在盖驴圈,搬那石头哪搬得动啊,每天我爹就在口兜里装进几个生棒粒儿,饿急了就搁嘴儿俩……对了,我听我爹说过,小子峪那片山坡上有蝎子,明儿个咱逮蝎子去。
顺头说:你们知道我家今儿晌午吃的啥吗?我娘在厢屋旮旯一破罐子里,翻出半罐红薯干,生的,还都长了绿毛,我娘给蒸了。我吃一口,吐一口,可我娘还骂我嗓子眼细。嗨呀,喂驴都不见得吃。
大伏说:蝎子可是有毒,能吃呀?
我说:我爹说他小时候就吃过蝎子。说是得用油炸,说油一炸过,就能把蝎子的毒炸没了。煮着吃烤着吃都不行。
大伏说:那,上哪儿去找油呢。
顺头说:咱就烤着吃,这样吧,我先吃,瞧我吃着没事,你俩在吃。
我说:别呀,顺哥你家就你一个,还是我先吃吧,
真的吃死了,我娘还有我哥。
大伏说:要那样还是我先吃,我有俩哥呢。
顺头说:先别说这个了,还不定逮着蝎子不呢,再说,逮蝎子这活咱没干过,听说那蝎子都在石缝底下,有胶皮手套最好,不然让蝎子给螫一下不是好玩儿的。三个人都说胶皮手套没处找。但没处找也决定去试一试。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三个人翻过两座山,才到了那个叫小子峪的山坡。只是,翻遍多少个石头,一个蝎子影儿也没见到。顺头说:奇怪了,我也听我爹说过,他小时候在这山上捉到过不少蝎子呢,难道,蝎子们也没有吃的,全给饿跑了不成。唉,今儿个算是白来了,撤吧。顺头刚说完走,我叫道:瞧,这个石头下面有蝎子!慌急之下,我居然直接用手去捉,我一声惨叫,就觉二拇指被那蝎子狠蛰了一下,幸亏大伏手里握把镰刀,一下将那蝎子给按住了,见我疼的跳脚,顺头就接过大伏手里镰刀,将那蝎子先是来个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就又用石块将蝎子连同蝎子尾巴拍了个稀碎,赶紧往我挨蛰的手指上抹,边安慰:别怕,二生,忍着点,哥这招儿叫以毒攻毒,保你没事。
三个人扫兴往回走,走到半路我的手指还是疼,便都坐下来歇息,顺头说:一会儿半会儿肯定要疼,二生咱可说好,这事不能让我干爹干娘知道,不然又要说我带你出来惹事,我爹若是知道,又该不让我出门了。又叮嘱大伏也不能跟家里大人说。大伏说我不说,我咬牙说:顺哥,就是疼死我也忍着不说。三个人订立共手同盟后,各自回了自己家。可是到了夜里,疼得受不了,可我一点不敢出声,实在疼得钻心,就悄悄起身屋子外面去走溜溜。终于熬过一宿,我老早去找顺头,顺头一瞧,天呢,我被蛰的手指变的好粗,连手背都肿了。顺头瞧着害怕,说:不行,咱去找大伏舅给瞧瞧吧。于是拉我直奔镇上的大伏舅家。跟大伏舅说过原委,大伏舅一瞧,就说二生:干啥不早来,我瞧你这根手指头是不打算要了,得截下一节。
我一下给吓哭了,大伏舅说:不是吓唬,不截下一节,毒气会接着往身上走,那就要你命了,去叫你家大人来吧。我和顺头一听更吓坏了,大人若是真知道了还了得么?我就龇牙咧嘴指着顺头说:他是我哥,他能做主。
大伏舅看一眼顺头,问:他是你哥?他不是夜来刮大风么?哈哈,整个儿一淘猴王,我知道你俩都不是一家儿。不行,就得你爹你娘来,这不是小事。我咬咬牙,编着瞎话儿:我爹娘都不在,全都去口外我姥姥家了,过几天才回来。接着也跟大伏舅声声叫着舅:舅……舅,您快点动手吧,我能忍。您要是再不动手,我可真的……完了,您就把我当您亲外甥行不。差您的药钱,大伏我们哥仨往后刨药保证能还您。大伏舅一瞧只好下手了,给我受伤的手指先是注射了针麻药,在这等麻药发作期间,大伏舅仍喋喋不休:想去逮蝎子也行,哪能用手哇,拿双筷子就成,我可没少逮蝎子,往后你们若是再逮蝎子,逮多了,就送我这儿,我多给你们钱。再说了,这蝎子可不是随便能入口的,尤其夏季蝎子毒性更大,它把春夏的毒都集存够了,所以说若是作为中药之用,秋天的蝎子最好。说得顺头二生只顾频频点头。顺头又连拍自己脑袋:可说呢,咋就都没想着用筷子?不然二生也不至于……
说着话,就见大伏舅拿起剪刀,又说:常听大伏夸你,二生,说你学习是好样的,冲这,舅也成全你吧。说完只听咔嚓一声,我的一小节手指就齐刷刷的没了,只见那一节手指让蝎毒毒的全都变黑了。

10
出得门来,顺哥心疼我就抱着我的脑袋哭:二生二生你让哥服了,哥一点都没想到你会这牙轴、这能忍。你也让哥心疼死了,你说你受这罪要是干娘知道,还会让你跟我玩儿么?还不把我骂死?于是顺头不由分说,强行将我背在他的背上,先回了自己家。
当我婶儿娘问起我裹着白纱布的手指是咋回事,我便主动说是昨儿个打柴割破了手指。打柴割破手指是孩子们常有的事,顺头爹娘也就没有去在意。以往日子里,我们哥俩他在他家住,他在他家住也是常事,我娘也没有去理会。这件事就一直被瞒了下去,直到我娘见我手指长时间总是纱布裹着,便也问了一句咋回事,我只装作轻描淡写,说:嗨,还不是上回打柴割破手指,还没好利索么?还就真的搪塞过去了。
我没想我的手指居然好的很快,因为大伏舅还给我带上了一小瓶涂抹伤口的药水,不想这药挺霸道,抹上几回就大见了奇效。可还是没吃的,饿肚子的难受要比手指疼痛的时日要长。因为顺利躲过双方家长的盘问,顺头的胆子又大起来,就悄悄跟大伏商量:不行,还是饿得慌啊,咋办?咱还是得偷袭一回西碾道吧。二生的手还没好,这回就咱俩去,如何?
可这事很快就让我给知道了,顺头非常感谢说我手指都疼成那样,最终也没说出他们的事情来。而让我感激的是,在顺哥家住下的这几天,婶儿娘若是好不容易攒下三两个鸡蛋,煮好之后顺头说啥不吃,说非要给他二生兄弟安疼不可。基于报答,我便非要请缨参战,我说我的手指已经啥事没有了,顺头只好同意。
第一次偷袭果然大获全胜,不但掏出二十多只麻雀,还掏有三十多只麻雀蛋,那麻雀多的在屋檐下简直排成了队。为了避开众人视线,我们三个专门跑到离开村子的野地里进行了一顿美美的野餐
快吃完的时候,我对着顺头耳朵小声说:顺哥,往后再掏到麻雀或者鸟蛋,给灵子留点好不。顺头一点我的鼻子:你小子,灵子不就背你跑过几回么,还老惦记人家。
我说:可不是,灵子没少疼我,原先竟从她家里给我拿好吃的,昨儿后晌黑我看见她,人又瘦下不少,顺哥,往后,哪怕我少吃……
可是,当我终于说服顺哥,再逮到鸟也叫上灵子的时候,就在头一天,灵子出事了——灵子由一棵高高的柿子树上跌落下来,活生生给摔死了。

11
那天,灵子她爹她娘带着她那最小的弟弟去了灵子姥姥家,是她姥爷死了爹娘去给送葬,家里就由灵子哄着大些的弟弟。弟弟非要去外面玩,可开门的钥匙在弟弟手里拿着玩,不知丢在哪里了,回家进不得门,弟弟却一连声的喊饿。灵子说进不去门我也不能给你做吃的呀,就领弟弟到刚才玩耍的地方去找钥匙,钥匙还是没有找到,弟弟饿的哇哇大哭,忽然灵子对弟弟说:快瞧,那树尖尖上有块柿子干儿,姐给你去够啊。说着话灵子就爬上了树,搁在平常,灵子爬树可是高手,只是灵子也早就饿得心里发慌,上到树尖,说话就要将柿干儿够到手里,忽然一阵风猛地吹来,正份儿肚里发空的灵子,一下又失去重心,人就从高高的树尖,一下跌落到坝墙的石头上了,可怜的灵子一直没能醒过来。
灵子娘娘家那边刚刚失去老爹,六十好几的老爹,正份儿身子骨儿软,却把仅有的口粮全让给了孩子们吃,饿的实在不行,就去咸菜缸里捞那老咸菜疙瘩吃,不想就给齁着了,夜里咳喘不止,一口痰没上来,硬生生就憋死了。老爹才发丧,这边灵子又被活活摔死。灵子已经给埋进土里好几天了,灵子娘还天天像疯了一样,一天到晚声声唤着:灵子灵子……娘对不……住你啊,灵子……跟娘家吃饭来,灵子跟娘……家吃饭来……
能听见灵子爹有气无力的回应声:来了……灵子……回来了,灵子……
我听娘说,这是灵子娘在给灵子往家里叫魂呢。每每听见灵子娘那声声呼唤,我就往娘的怀里扎,就见娘大颗大颗泪珠,滴落在了我正仰起头来的脸上。以致后来,我不敢在往灵子与她说话、递吃的墙窟窿那里瞧,只要瞧一眼,我的心就会猛地抽搐上好一阵,后来我就悄悄将那个墙窟窿给堵上了。即使每当非由那路过不可,我还是眼也不肯抬。
——直到上了初中一年级,有一天只上半天课,回到家门也未进,我郑重来在那个石窟窿前,将那块被我堵上去的石头撤掉,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炷香,又往石窟隆里面放进几样灵子以前最喜欢吃的东西,我说:灵子,你可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心里想着你,心疼着你,现如今,日子比先前好过多了,可你,你的那边呢……你在那边还好么……灵子啊,你若上了中学,你的数学要在全校数第一的……
我尚能记起,灵子走的那一天,天低云暗,冷风嗖嗖。而此一时则春光明媚,暖阳高照。对面坡埂上,一簇桃花开得正浓、正艳。我还清楚记得,今天是灵子的第六个忌日,这一年也正值灵子的十六岁花季。
此一时,我见娘出现在了屋门口,手扶门框远远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娘一定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但娘并没有走上前来,她肯定害怕惊扰了我。只见她用毛巾轻轻拭去了那早就涌出眼角的泪,又退回到屋子里……
说话过去十多天,顺头我们三个又偷袭了一回西碾道,这一回仍然收获不小,为了更隐蔽,三个人跑了个离家更远的北沟去烧烤,吃过之后三个人擦着嘴巴,暗暗得意,可谁也没想到老盖子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而且这一回老盖子的口气居然很强硬,直接说:你们给我点吃的。
大伏摊开双手:你又来晚了,老盖子。
老盖子说:我看见了有鸟蛋,顺头装口袋儿里了。给不给吧,顺头,你不给我就告你爹去,你们去西碾道了,这是第二回了。
大伏说:好哇,你还当特务,盯梢我们?
给不给吧?老盖子口气仍然强硬。
顺头果然从兜里掏出鸟蛋,说:算你命儿好,还剩五六颗。于是就全掏给了老盖子。
老盖子接在手,放进嘴里,都没看见他的喉咙动一下,鸟蛋即在他的口中消失了。老盖子还是张手要,几个人都将自己的衣兜儿翻过来让老盖子瞧,老盖子这才一声走了。
半道,顺头又从内衣衣兜掏出几颗鸟蛋。我说:你还有啊,咋不让老盖子吃?
顺头说:不给,给过他了,干啥还要给?
我说:要不,你给我吧,我拿给灵子……可是话到嘴边,我心里又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我又想起了灵子。
过一会儿顺头说:还是留给老盖子吧。
可是当我们三个到了老盖子家,老盖子却不在,就各自回了自己家。但在第二天一早,我们却听说,老盖子死了。
当人们发现老盖子的时候,老盖子是在碾道西墙下面,只见老盖子直挺挺倒在地上,靠房檐歪斜着一把梯子。人们猜测是老盖子也来掏麻雀,还肯定老盖子绝不是地魔给害的——而是蛇——因为躺在地上的老盖子,有条蛇正好拤在老盖子的喉咙里,半截在里面半截在外面。蛇不能进也不能出,准是也给憋死了。很快有大人找来一块布,盖住了老盖子整个头部,许是担心会吓着孩子们。也有轰我们走,让我们赶紧离开的。
我、顺头、大伏一见老盖子死的惨状,这才想起小学校长曾经说过的话:我劝你们没事不要去掏鸟……四川有个孩子,就因树洞去掏鸟,正张嘴往树洞里瞧呢,正巧一条蛇窜出来,就一下钻进孩子喉咙里了……
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信以为真,全以为校长是故意编排耸人听闻的故事吓唬我们,绝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真的会有,居然就活生生发生在可怜的老盖子身上了。
队长说再有一天,救济粮就发下来了。于是村里车把式早就备好大车,先是喂饱了拉车的牲口。
边往家里走,顺头悄悄跟大伏我俩说:记住,不管救济粮发下不发下,咱再不去西碾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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