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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 阎连科:黄金洞(中)

 冬天惠铃 2022-11-24 发布于湖南

作家简介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中国当代作家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1985年,在河南大学政教系毕业。1991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年月日》。1998年,发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2001年,出版长篇小说《坚硬如水》。2003年,发表长篇小说《受活》;同年,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2006年,发表长篇小说《丁庄梦》。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风雅颂》。2011年,长篇小说《四书》在港台地区出版。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炸裂志》。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日熄》 。2018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2020年,获得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 。2021年3月,发表长篇小说《中原》;11月,获得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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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洞·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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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洞开始卖沙了。开始卖沙前爹没有让在洞口边上盖棚屋,而是花钱请人把砖、灰、瓦都抬到山梁上,在洞口盖了两间青砖房。爹搬到那房里住去了。爹把他该带的东西一应搬到了山上去。洞的竖井用砖石垒起来,井口上捆了木架,木架上拴了滑轮,有人买沙了我下井里挖,老大在上拉,一张钱就交给爹。
桃说爹老了,活不了几天啦,可爹自搬到山上后,人虽没有先前胖,脸上的红润也还如往常。桃也时常来山上,给爹送菜、送肉、送米,还帮爹做饭。桃要干这些,爹就让桃干这些,干完了桃给爹一张条子,爹看看数给桃三十、五十,或者一百来块钱。有时桃接了钱说,多了。
爹说,算了吧。
桃就把那钱全都装进口袋了。
桃也来这儿买沙。买沙也照样是一筐一百块。因为新井金旺,买的人多,每天又只能挖出七筐八筐,多则十一二筐,就得有许多淘金的人三天五天才能轮着买一筐。可桃不一样,爹说只要桃也淘金,每天都卖给她一筐。桃每天一筐,如果我在井下,桃就在井上唤,二憨,喝水不喝?我就把桃这一筐装得格外满。要老大在井下,桃不唤,桃把我身上的沙土拍掉,我就对着井下的老大唤,装满些,桃的。
桃真的对爹好,桃每次来都把爹床上的被子叠一叠。桃叠被子时候,爹从来不看桃,可桃要走时,爹就又说,憨子,挑着沙送送桃。要我在井下,爹会唤二憨,上来送送桃。
爹从来不让老大挑着沙子去送桃。
只有我知道桃没有去淘金。桃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天天泡在水里搓沙子。我挑着两袋沙子,跟在桃身后,翻过山梁到老井洞的旧棚下,那儿有人等着买桃的沙,一筐给桃一百五十块。这么不用费力,桃每天都有五十块的赚。桃还有别的金生意。
桃说,你不会说给你爹吧。
我说,不说。
桃说,在你们贡家,只有你二憨对我真心好。
自新井开卖,老大的脸上都没挂过笑。我知道老大在恨爹。老大把新井挖成了,爹把井口盖到房子里,日日夜夜住在房里不挪窝,老大再也不能偷卖沙金了。老大除了每月爹给多少是多少的养家钱,落到手里的还没有桃的多。他恨爹。他恨爹的时候对爹特别好,总是让媳妇把饭烧好从山下端到山上来。爹吃了饭,他接了碗。再领着我下山回家吃。路上,老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可今儿下山时候他说了。
他说,二憨,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说,干啥?
他说,挖金呀。
我说,去哪儿?
他说,就咱们这口井。
我说,不是挖着的吗?
他就啥也不说了,把路走得叮咚山响,看也不看我一眼。村里又有人挖金死了,是沙金塌方,砸在头上,叽哇一声头就埋进沙堆里,立马扒出来,身子还好着,头却成了血饼。死的人才三十几岁,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出殡时走不了几步媳妇就要拦棺材,早上埋人到午时棺材还没抬出村。老大在村头立着看一会儿,回家吃饭了。肉米饭,他吃了三大碗。
后晌,桃来买沙,爹说老大,下去挖吧。
老大说不下。
爹说咋了?
老大说村里又死了一个,我不能说死就死了。
爹说你把话说摊开。
老大说万一我被砸死在下边哩?
爹说有我在它会塌方吗?
老大说上次老井不是塌了吗?
爹歪了一眼老大,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去坐在床上,说桃不是外人,二憨也在这里,谁有话就说吧,如果是想分家,这洞算是一份,我手里的东西算是一份,你弟兄两个各得一半,二憨的一半由我掌管经营,你老大想要啥挑啥。
老大说我要这井。
爹说我立马和二憨搬到家里住。
老大说要井挖着挖着完了呢?
爹说那是你金命不旺,怪不得别人。
老大说那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爹说从桃的这一筐沙钱开始,卖多卖少我都给二憨。
老大很难。老大不知该要啥,脸愁成了干丝瓜,坐在窗子下,脸色黄白着,像村头专门卖给淘金人喝的牛肉汤。老大就那么坐一会儿,用脚在地上捻着一根草棒搓了搓,点了马灯,提着下井挖沙了。
桃坐在爹身边,老大走了,桃给爹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拿筷子在碗里搅出一漩涡儿,等漩涡不转了,喝了一小口,递给爹说不热了,爹就接着咕咕咚咚喝干了。
爹说看见了吧二憨,你哥想和你分家哩。
我说把井弄塌砸死了他。
爹啪一下把碗磕在桌子上,看我一眼出去了。门外又开又阔的,在门口能望见对面山梁下的淘金人,像蟹一样在河边散散落落爬动着,忙得鱼从腿边过去都没工夫捉。屋里只有我和桃,桃拉了我的手,说你哥再要分家你要井,要了井我来帮你挖,一筐也不卖,雇人自己淘金子,一筐等于两筐的钱。
桃有个计划。桃说她只管雇人挖金淘金,淘出了金子全都交给我二憨,是存金子是卖钱,那就成了我二憨自己的事。我想说桃你不和我结婚吗,结了婚金子和钱都是你桃的,可这时候老大在井下摇绳了,井上的绳子像蛇一样摇晃着,桃就慌忙去拉沙子了。桃哪能拉动一大筐沙,桃把脸憋红也没把沙子拉上来。我在边上看桃拉沙就像看桃在上吊,忙慌慌过去帮桃拉绳时,我的胳膊碰在了桃的胳膊上。我说桃,我有这井你和我结婚吗?
桃拉绳子的双手松开来,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脸色白白的,就像见了一只狼。
我说我有这金井你也不和我结婚桃?
桃说你快把沙子拉上来。
我把沙子拉上来。我要问问桃到底愿不愿和我结婚哩。我把一筐沙倒进桃的沙袋里,往扁担上吊的时候桃趴在井口和老大说话,桃对着井口说我走了啊,井里传出一个瓮闷闷的回话说你走吧。桃说广州的金子去哪儿看看货?瓮闷闷的声音说还是那里吧。桃就走了。老大的头上顶着满头沙子就从井里出来了。
桃走在前边。桃依旧穿着她的红裙子,从井口走到门外不见她起脚落脚就站到门外沟边了。挖井时的废土石渣在门口铺出了一块平地来,爹站在那平地边上一直望着梁下河边淘金的人。桃过去把一张最大的钱票儿递给爹,爹看了看钱没有接,说你收起吧。
桃说那怎么行。
爹说你今黑儿来这儿。
桃又把钱递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爹压根不看那张钱。不就是到村西看货嘛。
桃瞟了一眼爹。我半月才凑了这点货。
爹看了看他拄着的拐杖。我一条腿也照样能给你凑上货,你今黑就过来。
桃瞪了爹一眼。我说过我有事不能来。
爹用单腿立着,把拐杖在地上敲一下。以后的沙子还买不买?挑过去山梁到老井口就是一百五十块钱一筐呀。
桃忽然不再说话了。桃抬头望了一眼爹,把那一张钱装进口袋转身就走了。我挑着沙子在房子的墙角等着桃,桃过来时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颜色。山梁上的庄稼地,因为家家挖金淘金,地都荒着,这季节里开了许多花。我说桃,爹让你干啥哩?桃不看我,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说二憨,你爹是头猪。桃骂着脚步越发快起来,我挑着沙担追上去,问爹到底要你干啥儿?
桃立下不走了,说你爹今夜要我和他睡。
我站在桃面前,你去吗?
桃说,去,有金子我怎么会不去。
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正要问她我有这一眼金沙井洞你桃肯不肯嫁给我,可桃却说她要去和爹睡。桃说她要去和爹睡,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桃要不是总穿红裙子,桃的手要不是又热又软绵,我就最先杀了桃。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有一洞的沙金她不要,她却要爹的一筐沙,要爹的一条腿。我恨桃的红裙子,还有桃没有一点茧的手,要不是这裙子和手我就杀了桃。我现在就想杀了桃,只消上前一步,把桃用力一推,桃就掉到身边的沟里了。沟有南京到北京那么深,沟底有好几个偷偷垒的炼金炉,炉边上都有铁砧子。桃掉下去像一个红柿子,落在铁砧上,腿和胳膊飞丢了,身子像软柿子样摊在铁砧上,头像敲碎的不熟的嫩核桃,汁儿壳儿搅和着,溅了一沟底。这样你桃就永远不用去挨我爹的床褥了,不用摸那老猪的断腿了。可这样,我永远也不能再看桃的红裙了,桃也再不会用她又热又软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搓了。
桃说,走呀二憨,挑着不沉?
我说,桃,你不是说我爹活不了几天了?
桃说,医生说的,谁知道他把房子盖到井口上,脸色倒一天一天好起来。
桃走了。
我也走了。我替桃挑沙,从没觉到有过今儿这么重的担。桃走了,我也走了。
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
桃那一夜去了爹那里。后来就夜夜去了爹那儿,再后来就日夜住在爹那儿,和先前住在爹的屋里一模样,烧饭、洗衣,到山下村头割肉买菜。桃又和我娘一样了。
桃的日子过得有一样和先前不同,就是她还和先前一样,时常坐到爹的那一条大腿上,却从来不再张口要啥儿。爹每天都给她一筐沙,不收她一文钱,卖贵卖贱都是桃自个儿的事。桃的沙老大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装得满。有时只有大半筐,一张钱也卖不到。沙筐从井下拉上来,桃对着井下唤,咋就半筐儿?咋就半筐儿?
任她唤破了嗓子,老大在井下压根不理她。
这时候她就用脚在沙筐上踢一下,去坐在爹面前,眼睛望着别处说,半筐沙,我不要。
爹也不看桃,把拐杖架在胳膊弯儿下,走到井口,扶着拉架,对着井口骂,祖宗的,没沙了?
老大在井下说,金线越来越细,沙层越来越薄,都是白沙,她要吗?
老大是决计要杀桃。老大有一次问我,二憨,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娘在坟里能安生吗?桃是该杀的,可桃给爹烧啥,我也跟着吃啥,我不在时桃还把那东西留着扣在碗里,放在爹的桌子上。桃下山梁子买菜,去和她一样的人买买卖卖金子时,回来总给我捎一只烧鸡腿。桃该杀,可桃对我好。只是桃不再像从前那样去我脸上摸搓了,不去我头上用手扫沙了。桃自从又和爹住到一块儿,一次也没有摸过我。桃只要摸过我,我就会对老大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千万不能杀了桃。可这该杀的桃没有摸过我。没有摸过我我就不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那一阵子天老阴着,一世界的云都压在山梁上,伸一下手都能抓住一把雨。我和老大立在新井房的后檐下,看着云彩踢踢踏踏从梁上走过去,雨柱白白亮亮珠子样落下来。老大说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吗?就这样让村里人骂我们两个吗?老大问了我许多话。老大问我话的时候我看着山梁子,我弄不明白黑的云咋就成了白的雨。云原是和烟一样的雾,可成了雨就又成了水。再说那雨不是哗哗啦啦盖着倒下来,却是从东向西像珠帘子一样卷过来,白的比桃的身子还要亮。我见过一次桃的白身子,桃去茅厕时候我趴在茅厕的坯缝上。桃的身子白亮像新麦的头遍粉,可那雨帘子像城里楼房上被白光照了的一片窗玻璃。老大望着我,叫着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听到没?
我说老大,你看山梁上的雨。
老大看了一眼雨,又看了一眼我二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转身回家了。
老大他要杀桃了。老大在路上见桃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桃。我想对桃说老大要杀你了桃,可又觉得该等着桃拿手来我脸上摸一把时再说。我等得日出日落,从月中等到月底,可桃就是不来我脸上摸一下。桃是真的该杀了。杀桃的日子一天一天就到了。
一场雨过后,山梁上有沙的地方都冲出很多小河沟。爹这老家伙去河沟的小滩里抓出一把沙,对着日光一看,再在手里掂掂那沙的分量,就知道那是金沙是白沙。是金沙了就顺着河沟向上走,找到沙是从哪个崖上流下的,就知道那崖里是有金矿的。这雨季后爹忙。爹忙的日子就是老大杀桃的日子了。这场雨过后,爹被村头赵家用一天十张的价格请去了,爹去看矿的日子比他挖矿还挣钱。爹走的时候看着老大下了井,让老大把井洞里的白沙全都挖出来。老大在井里挖了几筐白沙就对着井上唤,有金沙了换个筐子系下来。把标准筐子系下井,老大果真装了满满一筐金沙在井下摇绳子。拉上这筐金沙老大从井下上来了,他说要喝水,喝了水他又坐下抽了烟。桃在门口洗衣裳,桃没有扭头看老大。老大在桃背后吸完了烟,去筐里抓一把金沙看了看,让沙子小米一样从他指缝流下去。他说桃,这筐沙成色不错,挑到老井那儿卖了吧。
桃搓着她的衣裳,看着她的盆子,桃说让别人买了吧。
老大说别人来要了我再下去挖。
桃说我今儿不想卖。
老大再也没话说。老大没话说,老大就坐着吸了几根烟,看桃去日头地里晒她的衣裳时,对我说桃要去卖这沙了你给哥摇摇绳,说完老大就又下井收拾洞道了。
桃晒衣裳回来还去干了别的事,歇下来桃就对我笑了笑,说你爹不在家,想吃啥我给你烧啥二憨子。
我说我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就吃肉丝捞面条。桃没有立马做捞面,桃把我拉离井口,悄声说二憨,我出去办点事,听见我在山梁上咳嗽时,你把这筐沙金挑到老井口。桃要我替她挑沙金。要我偷着替她挑沙金,她说这话时候该拿手在我脸上摸一把,可她一说完就急急出门了,脚步快得和跑差不多。她真的是该在我脸上摸一把,她刚洗完衣裳,我看见她的手白里透红,还听见血在她的手里哩哩啦啦流。我没有想亲她,没有想像爹那样让她坐到我身上,我就是想让她在我脸上摸一把。她摸我的时候手又光又嫩,手肚儿软软的像是灌了水。她摸到我脸上哪儿,我就能觉到哪儿有沙粒儿在她的手下和我脸上石磙一样滚动着。可她就是不摸我。
桃像风一样刮走了。我叫了一声桃她还是刮走了。我透过门框只能看见对面山梁上的庄稼又稀又疏,被淘金的人踩倒了一大片。谁家的羊群在麦地不知是吃草还是吃麦子。桃说她出去一会儿,可她去了很大一会儿。羊群从那地的东边吃到西边桃还没咳嗽。我一直看着那羊群,直到羊群吃饱了,到树林卧着了,桃才像贼似的在山梁上咳了咳。
桃咳了四声,像喉咙里飞进去了一个蚊虫那样的咳。
桃没有拿手摸我的脸。
桃连摸我脸的意思都没了。
桃咳的声音也难听,像从来没有喝过水。
我知道桃把那买沙的人领来了,正等着我把这筐沙金挑过去。
我看了看沙金。
谁叫你桃不摸我的脸。
我去把系往井洞的绳子摇了摇。
老大就像老鼠一样爬出井洞了。
老大把筐里的沙金倒进桃的两个袋里挑走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大的脖子有青筋,扁担下的一只手是捏成拳头的。
我说老大,你去杀桃呀?
老大在门口淡了一下步,说我去替她卖沙哩。
老大走了。
桃该死了。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梁。羊群下了沟底,许是喝水去了。山梁上那些淘金的人有的挑着担子往沟底走,有的空手从河边往山梁上爬。开石金的人,把那炮声弄得闪雷似的,响声过后,能看到几道山梁外边的哪儿,慢慢升起一团白烟。白烟过后,山梁子就都死了,都被老大掐死了,像一具具后来我爹的尸体,横在这没有边的天底下。老大杀桃去了。桃是该死的,谁让她不和往常一样用手摸我的脸,摸我的头,摸了她就不用被老大杀死了。桃有次去我脸上摸的时候,鼻子里出的气儿轻得和气泡一样往我脖子上飘。她呼出的气有一股香味儿,是城里人才有的那味儿,不是村里女人卖了金子买的雪花膏。雪花膏的味儿像是煮红薯,灰白浓浓的化不开,桃的香味儿是煮嫩玉蜀黍的味,又清又纯就像从黄土梁上流过了一股水。我爱闻桃的那股味,闻那股味儿时候就看她的脸,就数她脸上的小黑点。我识数。我数数能数到六七十,有时还数到一百过。从一数到一百我最多数错一两次,天晴有风、不冷不热的季节有时数一百一次也不错。我数过桃脸上的小黑点,总是数到十五她就不再摸我了,把脸扭到一边去干别的事情了。好在她鼻子上的黑点我数得特别清,不是五个是六个。五个?也许是六个。我就要见不到桃了,我得知道桃的鼻子上到底有几个黑点儿。
我不能就这样让老大杀了桃。
我从门槛上站起来,撒腿就往老井那边跑过去。我总得知道桃脸上有几个黑点儿。我跑到梁上时,看见常买桃沙子的赵家人已经挑着一担沙子沿小路朝河边走过去。那人已经走了那么远。我的腿哗地一下软起来,差一点像兔子样朝梁下滚过去。桃也许已经死过了。我朝老井洞那儿跑过去,边跑我边桃呀桃呀地叫。我叫着桃的名字,把走到梁下的那个买沙的人都叫得回了头,可桃没有回应我。
桃已经死了。
桃准是死了。
老大正在老井埋桃。
老大准是在埋桃。
可是,我跑到老井口上时,桃却活着。桃正坐在老井洞棚屋的旧床上系着她的红裙扣。老大坐在她面前把头钩下来,要抽烟却死也打不着。桃好像脱过裙子似的。桃正在系着红裙扣,和早上刚起床一样头发乱乱着。桃她看见我,从床上坐起来,说找我呀憨?然后朝我走着又扭头说老大,是男人就做男人的事,做不了男人的事你以后别碰我,对女人狠了不算啥本事,你们乡下男人该比城里男人还胆大。老大钩着头。老大钩头不回桃的话。桃说完这话就到了我面前,脸上挂的笑就像水上漂的油。
她说,二憨,咱晌午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吃面条的时候,看我跑了一脸汗,她拿手去我脸上擦了汗。桃的手不像先前那样软,我脸上又汗又热,桃的手又冷又僵就像受了啥惊吓一样硬硬的。
桃在我脸上擦着汗。
桃在我脸上擦第二把汗的时候,我一下把桃的手给打掉了,就像打掉我脸上落的一个粪苍蝇。桃她看着我。我也看着桃。桃又惊又怔木呆呆地看着我,嘴角和鼻子都如刚杀了的猪样肉白肉红地哆嗦着。
桃哆嗦着说你打我呀二憨?
我说桃,你和老大睡了桃?
桃的脸哗啦一下全白了。全白了我就盯着桃的鼻子看,一下就数清了桃鼻子上的黑点不是五个,也不是六个。
是七个。原来是七个。鼻子上有七个黑点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村里人这样说的。村里人说母狐狸的脸上都有七个黑点儿,公狐狸脸上有三个黑点儿。我爹那老猪脸上就有三个黑点儿,老大脸上也有三个黑点儿。我脸上没有。我脸上除了白白净净,啥儿也没有。
桃望着我的时候,那七个黑点像七个黑珠子,鼓嘟嘟暴在鼻子上,似要从鼻子上叽里哗啦掉下来,似要把那七个黑点当成石头砸到我头上。我不怕桃。桃冷眼瞪我我也不怕桃。她跟老大睡了,她准是和老大睡了。她瞪我的那双眼瞪着瞪着眼里又像塞了软棉花,冷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热暖了,说二憨,不是我跟老大睡了,是老大跟我睡了,你是孝子,把这事去给你爹说说,让他管管你哥。这样说着,桃像一团被风吹着的红红的冷火,从我身边刮着过去了。
就走了。上了梁去。走的时候桃又回头看了老大。老大瘟鸡一样蹴在床下边,桃看他,他也看桃,看了看桃就没影了。
老棚屋四面通风,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风声,如树叶从耳朵边上飞过去。还有日光,从门口铺过来,如一张新编的席。小飞蚊在日光中晒着暖儿,舒坦得哼哼叽叽,唱着歌儿不离开那黄亮亮的光。我从门口走到棚屋里边去,看到旧床上有桃的长头发,黑亮成一条绸丝线,在墙缝风里一闪一动。老大坐到桃坐过的床边上,把那根头发压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说老大,你和爹一样,也是一头猪。
老大拿眼瞟着我,在日光里,把眼眯成一条线,又点了一根烟,说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不是要杀桃的吗,你咋不杀桃?
他说你没结过婚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和爹一样都是一头猪。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动的,把烟往地上一丢,手就捏成拳头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妇他还睡了桃。老大这山望见那山高,觉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妇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该杀。老大也该杀。爹那头老猪也该杀。下一场大雨该多好,下雨了就有电闪,有雷鸣。电闪雷鸣时这山梁上就时常有人遭雷击。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树,百年的老树就从中间白花花地劈开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树枝一样断在路边上。雷要碰了爹、桃和这老大该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会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来的桃。可没有雨,也没有电闪和雷鸣。老大把手捏成拳头儿,瞪着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转身拿起门后挖洞的旧铁锨。铁锨上的红锈像是血。我操着铁锨竖在老大面前,将干柳木铁锨把里的汁水挤了我一手,热热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会怕老大。老大只要动动手,我就用锨把他的头给砍下来。砍老大的头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可老大没动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锨,老大一松手,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烟吸起来。
老大说,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着锨。
老大说,我是哥,娘死时让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就把铁锨放下了。
老大说我们家里离不开桃。
我啥也不说。
老大说桃能把沙金卖出最大的价。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外地来的人都没有桃的本事大。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嫂子连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说你和爹一样是头猪。
老大不说了。老大只吸烟。老大吸着烟听着棚屋外。棚屋外的脚步声像谁从高处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装的是小麦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着又忽然不扔了。
爹这头老猪站到了棚屋外,脸上是一层青紫色,青紫块块像不到季节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从门外进来了。老大说赵家的金线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脸上便僵了一层白,问爹说赵家的金线看在了哪儿?
爹望着棚屋外黄爽爽的日光,说老大,把桃赶走吧,赶离咱们村。
老大望着爹,脸上的黄厚成一层土,说赶走了桃谁来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过来,脸上的青紫有了红,说: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过日子。
老大的脸上有了光,说:把洞留给我?
爹看着老大的脸:洞是你的你每月给我和二憨一点货。
老大说:多少?
爹说:一半。
老大说:你这是杀你孩娃儿,把亲生孩娃当长工。
爹说:你下山和媳妇过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给你一半货。
老大不再说话了。老大盯着爹的一张脸,像盯着一本他不认得的书,在仔仔细细翻看着,琢磨着。屋子里有风声,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如山梁上正风口被人盗过的墓,又破败、又凌乱,还又森森地安静着。过了一阵子,像过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说话了。老大像忽然认下了那本书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说,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说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过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挂了浅红一层笑,说,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开来。
爹把目光从老大的肩上翻过去,说,按旧时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样。
老大说,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从床上坐起来,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过日子。
老大站着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脸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说,你说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门扯大些,盯着爹的嘴,说,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着过了好一阵,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说,老大你把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老大盯着爹的眼,说就说,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终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挥起他的巴掌时,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稳了,桩桩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辈子不会倒的树。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头猪,吵来吵去地争食吃,争得天昏地暗,争得天塌地陷,争得似乎就要打起来。我想让他们打起来,可我又怕打起来老大打了爹。爹是猪,但好坏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我该不该把老大抱起来,让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头。我有些为难,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浸了我一身。幸亏老大没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边脸上如落了一张红柿叶,可老大知情达理,一动不动地等着爹再去打他几耳光。
爹不动。
老大说你不打了?
爹说别忘了桃早几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说桃比我小两岁做你闺女做你儿媳才合适。你去村里问问有谁把桃当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从老大脸上移开来,把牙齿紧咬着,说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争桃。
老大说,反正沙金洞和桃两样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疯了!我今夜就把桃赶出咱们村,桃死了也不让你见一眼桃。
老大说,你把桃赶走让我见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样为咱贡家挖沙卖金过日子。
爹又盯着老大的脸,目光忽然暖暖软下来。说我现在就能让桃离开村。
老大说不能让桃带走一丁点儿金。
爹说那货都是你和二憨的谁也拿不走。
老大说你去赶桃吧,不见桃我就是好好一个人。
爹却是立着不动。爹没有立马去赶桃。
老大说去呀爹。
爹说可惜桃总能把金卖出全村最高的价。
老大说只要桃还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块儿要。
爹又不再说话了。爹站在那儿倚着拐杖忽然又像没了根的树,脸上黄黄白白像有一层薄云从他脸上飘过去。屋子门里的日光成了一条儿。那一条儿的日光里,没有了嗡嗡响的小飞蚊。墙缝中的风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坟里一样没声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儿说了话。爹说老大,我半月内把桃赶走,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内我把识金线的活儿教给你,你要摸摸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得到你爹识金线的活儿了。
说完,爹走了。爹走时像飘过去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儿脚步声。
爹这头猪,他狠狠和桃睡了几夜。夜里路过梁上的淘金人说,爹和桃睡到半夜,两个人欢欢地乱叫,像二八月叫春的猫。这话老大听了,脸呈死灰,不言不语,用脚在屋里踢墙,踢筐,踢桌子,踢得烦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饭时候也叫不上井,把饭系到井下借着井口的光亮吃。
他见不得爹。
也见不得桃。
可总要见的。老大问爹说,你不是要把桃给赶走吗?爹说半月没到,你慌个啥?他又见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门口,桃出门去倒洗锅的水,老大从梁下慢慢上了来,看见桃,他们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声桃,桃便立住,乜斜着老大。
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
桃说,你才不是东西呢。
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说,想让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说过要把这井口弄过来咱们两个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吗?等你把这井口弄到手,你让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说,你不怕我有了这井不要你桃吗?桃盯着老大看了好一会,笑了笑,说从外边来到你们村的外地女人还有谁比我桃长得好?还有谁比我桃卖出去的沙金价格高?
老大不再说了,老大立着如竖在桃面前的装了糠草的一条长布袋,轻飘飘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着听了这一切,从墙角出来,看见桃端着一个空盆进屋了,老大依旧直在那儿,脸上也依旧是一张死灰色。
我说,老大你不是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把桃赶走,桃在这一天咱贡家就一天没有好日子。
我说,让我赶?
老大说,你把她赶走我给你一根纯金条。
我说,真的金条?
老大说真的金条,你有一根金条,房子、媳妇啥都有了。
我进了屋。我想我该把桃赶走,桃在这和爹好,和爹好着好着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这头老猪好。桃和谁都好,偏偏没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说我把桃赶走了他给我一根纯金条。金条我在爹的红木盒里见多了,又黄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铜的色。我没有金条。老大说有一根金条媳妇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这老猪和老大。可爹是我爹,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赶走。桃要有顿不给我烧些好吃的我就赶桃了。可这桃总烧。我等着桃弄碎一个碗。碎一个碗我也把桃赶走了。终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从山下爬上来,看见瓦屋里麻乱成一片,锅碎在地上,筷子丢在门后,还有几个烂盘子。爹的脸破了,满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断了,半截在床边,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条凳上,衣服破了,额门上用白布紧勒着,渗出的血像开了一朵花。
桃正在拣豆芽,准备着和往常一样烧早饭。
我和老大立在屋门口。
爹说,桃,你真的不走?
桃说,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吗?
爹说,二憨,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
我就去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桃没有东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裤,还有别的啥,全是红的,在皮箱里装着,像是装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头上。我提皮箱的时候,桃说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说你滚吧桃,爹和老大都让你滚出村。桃不说话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拣豆芽。我等着桃来求我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着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烧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烧了。
我在门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响。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烧着活脱如一团烧着了的金。打开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头朝着屋里唤,桃,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儿拣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红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红裙子。用棍子挑着裙,在门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见了火像烧了头发一样从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儿,立马朝山梁上扑过去。我看着桃的裙子一点一点烧,红火黑烟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烧的是桃最好的红裙子。烧桃的裙子时候,我心里又轻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腊月我心里烧了一堆火。我恨桃。对桃的恨在我心里汪着如是一潭水。我烧了桃的红裙子,那潭水就变成热气飞走了,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我一边烧着一边回头对着屋里唤。
桃——你走不走——你这母猪就赖在我们家——我唤了好几遍。我一连唤了几遍,桃都不应我,也不从屋里走出来,我只好又把桃的裤衩挑到棍头上。我挑起桃的裤衩时又回头朝着屋里看,看不见爹,看不见桃,只看见老大在门口朝这火边上望,脸色青着,如一条长菜叶。我挑着桃的裤衩在门口晃一下,我看见桃的裤衩那儿绣了一朵花。粉的裤衩,大红的花。早知道裤衩那儿绣花时,我该第一个把裤衩烧掉,可这会儿想烧已经不行了,桃冷丁儿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脸上。那豆芽从屋里飞过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脸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脸上去,我以为爹会打桃,会把桃的手从她胳膊上剁下来,可爹却躺在那儿没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说桃你走吧,你离开贡家离开这个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说这梁上有人养我桃,有人不比你们家里生意小。说着,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时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说老大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以为你真的能有一个金洞哩,没料你连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连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听了这话,脸上苍白着,眼看着桃从他面前火一样烧过去,出门抢了我挑的裤头儿,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赶走了。
老大怔着,忽然叫了一声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声桃。
桃立住。
爹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说老大,叫桃干啥,你还想把桃留下来?
老大说,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说你要碰了桃?
老大说我碰了桃贡家的黄货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给老二。
爹这头老猪看着老大的脸。爹没有从老大的脸上看出虚假来,就冲着门口,对着山梁唤——桃——你回来——
桃不回来,桃就在那儿立住不动。
爹又唤——桃——你先回来再说走不走——
桃就回来了,提着她的红皮箱,站到屋门里,脸上的皮肉抽抽动动的,说回来有啥事?我不欠你们贡家的,是你们贡家欠我的。
爹说你先把皮箱放下来。
桃说有话说吧说完了我就走。
爹说你还吃住在这屋子里。
桃说一个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说每天给你两筐旺金沙。
桃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皮箱放下来。
爹说给你两筐金沙你还咋样桃?嫌两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谁家会一天给你两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来那地方。日色亮着,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开始走动了买沙的人,朝着我家这儿唤,问能不能匀出一筐来。老大出来说让那人明天后天来,那人又往别处去买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扫床上地上的豆芽儿,爹在收拾装沙金的荆筐子,老大出来立在崖边朝着远处望。桃扫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边倒掉时,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说老大,你还算有良心。老大不说话,进屋下井挖沙了。
爹是猪。
老大也是猪。
他们说赶桃又把桃给留下了。猪们离不开这个桃。我能离开桃。我见了桃就往地上吐口痰。桃给我烧好吃的我也往她面前吐口痰。桃说二憨,你不要媳妇了?我说,呸。桃还和先前一样用手去我头上、脸上摸,桃去摸的时候,我就把桃的手打到一边去。桃说二憨,你烧了我的裙子我不记恨你倒记恨了。
我便没话可说了。
我只好不再往桃的面前吐痰了。只好说桃,不是我要赶你走,是爹和老大赶你走。
桃笑笑,说二憨,你放心,他们谁也离不开我桃哩。
有一段日子淡得和水一模样,白天,老大下井,爹在井上收钱。夜里,老大回家,爹和桃住在山上。老大变得有些少话了,和桃在一起时候从来不说话,就像和桃压根儿不认识,可日子这样淡着淡着,老大就动手杀了爹。
老大说要杀桃他没杀桃他却杀了爹。老大他可真是的,他没说过杀爹他却杀了爹。老大杀爹以前人又温顺又孝道,还给爹倒过一次尿,捎过一次菜。谁都不知道老大心里要杀爹。也许桃知道。自桃被我赶走,被老大下了保证不碰桃把桃重又留下来,桃和老大就真的变得不再认识了,在爹面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爹不在他们也是最多相互看几眼。看几眼爹见了爹就咳一下,老大就如贼一样下井挖沙了。老大又出力又孝道,可爹从来没留老大在井洞屋里吃过饭。桃把饭烧好了说烧得多哩爹也不留老大吃顿饭;桃也变好了。桃侍奉爹就像侍奉她亲爹,罢了饭,洗了碗,打发爹上床歇午晌,自己就提着菜篮下山买菜给爹准备夜饭了。
可有一天桃刚去买菜,爹也明明睡着了,爹却又睁眼起了床,架着他的单拐出去了。爹没有去追桃,他只瘸到山梁上站了站,就又拐着回来了。我在屋里打瞌睡,爹回来在我面前站了站,摸了我的头,让我睡到床上去,他自己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爹坐着。坐着坐着老大就来了。老大一进门看见爹坐在屋中央,老大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理老大。
老大说,没歇晌儿?爹。
爹说,老大,你坐下。
老大没有坐。老大说爹,有事?
爹说,你坐下。
老大坐下了,坐下脸上就有了些微的汗。
爹说,桃中午下梁子买菜你总碰到她?
老大说,碰到过,咋儿了?不能碰见吗?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大说,爹,你说话要有证据哩。
爹笑笑。笑了一阵说,你还要这金洞吗?
老大说,当然要。
你还要贡家的一半存货吗?
老大说,是我的我咋就不要哩。
爹把嗓门抬高了,说要了你就别碰桃。
老大就不再说话了。老大一点不生气,脸上的汗也没有了,坐在门槛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吸着,把烟吐得雾山雾海。吸够了,足瘾了,老大把烟拧灭在门框上,盯着爹说了一句话。
老大说,爹,你想想你的年龄,桃她能真心对你好?
爹坐在床上,本来脸色硬得如青石一模样,仿佛有力气要从那脸上掉下来,可听了老大这句话,那青石一样的脸色立马变黄了,虚脱了,连两腮的皮肉也松着下垂了。爹盯着老大的脸。爹说老大你把话说明白。
老大便从门槛上站起来。说桃她早晚都是我的人。
爹的眼珠没有动。说桃她愿意吗?
老大说:我许她像侍奉你样侍奉我五年给她一眼沙金洞。
爹脸上晃过了薄薄一层笑。你有沙金洞?
老大说:我早晚会有沙金洞。
爹说:我不把这井洞给你哩?
老大说:早晚这井洞和桃都得是我的。
爹从床上站起来。说老大,你不得好死你爹没有你这个孩娃儿。
说完这话,爹就转过身,拉着床上的被单要睡了,看也不看老大了。老大立着。老大立了好一会儿,说爹,我要不是孝子,沙金洞、你的黄货和桃早就是我老大的了,到村里问一问,全村人没人不说我老大是孝子,做牛做马给你挖沙金。爹没有扭头。爹缺力短气地说干活吧,把井洞里各处的金沙都弄一锨来,看是金线拐弯了,还是金沙开始白淡了。
老大下了井。
老大很快在井下摇了绳。
我把老大挖的金沙拉上来,那金沙分成四小堆儿在沙筐的边儿上,爹从床上走下来,一一从那四小堆上各抓一把掂了掂,到门外日光下对着日光看了看,叹口气就把那沙撒在地上了。
回到屋里,爹的脸是苍白色。从井下爬上来的老大说,还能挖吗?
爹看了一眼老大,脸上的苍白忽然没有了,就像云一样转眼飘走了,爹说啥叫还能挖吗?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出这井洞是咱贡家遇上的最好的井?金线长,金又旺,以后怕再也找不到这种好井了。
老大没说啥,老大听了这话就又下井了。爹在屋里站了站,朝井口看一阵,过去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爹的好腿搁在外边,好腿的鞋子没脱就搁在桃刚洗过的床单上。爹没有睡,他睁着两眼望着房顶就像躺在山坡上望着天,一动不动的两块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脸是死青色,松拉拉的脸皮忽然僵硬着,他就和死了的人一模一样儿。
我可怜爹。
大概爹是知道他快死了的,我看见他的伤心从脸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就像挖石金的一声炮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灰尘和石头,两间瓦屋全都成了爹脸上紫青的可怜和伤心。爹不说话。爹望着房顶。爹的眼角有了两滴泪。
我可怜爹。
我说,爹,把老大砸死到洞里吧。
爹没有理我。
我说,是要打桃吗?
爹说去看看桃回来没有。
爹让我去看看桃回来没,他说话时照旧没扭头,望着房顶就如望着天,眼白像是两块纸,像是从墙上落下的白灰皮,可他眼角的泪却吧嗒一声落下了,桃洗过的床单头上立马有了铜钱湿。爹哭了,我可怜爹。我替爹跑到山梁上,日头照着我的眼,正夏的汗从下巴落到脖子里。我一上山梁就看见桃从山下上来了,这城里女人挎着一篮菜,穿红裙子还打了一把红洋伞。大夏天乡里人从来不打伞,受不住热的女人都用蓖麻叶遮在头顶上。可桃打了一把伞。她从哪儿弄来一把伞?走在小路上就像飘着的一团儿火。桃看见了我。桃她叫了我。桃叫了我,我立马就朝山梁半腰的井洞房里跑过去。这房是新房,井口有凉气朝着房里蹿,走进房里就像走进了水缸里。
爹说桃回了?
我说桃又打了一把红洋伞。
爹把头上新的拐杖往他手边拿了拿,眼角没泪了,眼上的紫硬却还如青色石面一样儿。
爹在等着桃回来。
桃就回来了。
桃一进屋说天要热死人哩,收了伞,放下菜,走到井口往井下望了望,撩着她的裙子,把一条腿架到井边上,让井里的风顺着裙子往她的身上吹。桃把她的裙子撩得很是开,和她刚合上的红伞一模样,差一点把井口都盖上。我想到井口看看老大在井下瞅没瞅桃她撩开的裙,不定桃撩裙就是为了让井下的老大看。我想老大要看了我就把井弄塌砸了他,可这当儿爹却叫了一声桃。
桃应了一声哎。
爹说你过来。
桃过去。桃说你想吃啥?
爹说你把我鞋脱掉。
桃怔住。桃怔怔地望着爹的那只脚。爹的那只脚又老又脏,穿着桃给他买的凉鞋,搁在桃刚洗的床单上,像床单上堆了干草粪。桃朝床前走一步,桃说是脱鞋?
爹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桃本来是要弯腰脱鞋的,桃听了这话还不知该脱不该脱,爹就突然坐起来,用那条独腿一下把桃踢倒,又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打桃时,爹看见了一张脸。
是老大从井里爬了出来。
老大的头从井口露出来,头上顶着沙,就像一个脏葫芦。他脸色黄白,眼睛圆着,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把举在半空的拐杖放下了。爹说老大,你上来吧。
桃被爹一脚踢出几尺远,像一团红棉花在地上倒坐着。本来桃叫了一声脸上有了泪,可桃看见井口的老大时,桃的泪没了,桃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爹说我嫁给你了吗?我是你媳妇吗?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多大了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呀。
爹不理桃。爹的脸上就像被桃打了两耳光,可爹忍着疼,扭头对老大说,上来老大,把话说摊开。
老大上来了。老大上来站在爹面前,两只手捏成拳头儿。
爹说,说吧,你们要咋样?
桃说,我离婚了,我男人说再回城里就打断我的腿,我给你说时,你说赔我一个井口儿。
爹说老大你不是想分家?这个井口给你和桃了,你们两个挖,你们两个淘,你们两个卖金子,以后我和二憨搬到村里住,再也不沾不惹金子了。你们在山上是狼是鬼爹都不管了,我手里的东西一半给二憨,一半留给我自个儿,这个家就算分清了。从此后你不再是我的孩娃儿,我贡贵也不再是你爹了。爹这样说着时,眼珠活起来,眼白少起来,脸上的皮肉也松松快快的,像这话在他肚里准备了好多日子,终于在今儿把话全说了,把家分开了。
桃看着老大。
老大不说话。
桃拉了一下老大的汗褂儿。
老大说这洞里的金线到底有多长?
爹说挖个三年二年没问题。
老大说金旺吗?
爹说这是旺金洞。
老大说我可是你的亲孩娃呀爹。
爹说不亲我不会成全了你和桃,还把这刚开的旺金洞分给你和桃。
老大不再说啥。老大看着爹就像看着一条狼。
爹瞟了一眼老大,说,老大,你和桃在这儿过吧。
老大不理爹,老大冷丁儿向前跨一步,抹住爹的脖子,像杀猪样把爹按在床上,两个拇指掐住爹的喉结儿,把爹的头在床上磕着摇着,嘴里咬着牙说你个老猪,以为我是二憨,以为我是傻子,这洞金线有多长,旺金淡金我能不知道?想一脚把我踢出贡家吗?我叫你踢,我叫你踢。老大他说着说着,爹先还弹挣着,用手去掰老大的手,去老大的脸上抓,可抓着抓着,爹的手却从老大的脸上落柿子样落到床上了。
桃在一边惊了一声,说老大,杀人要偿命你知道不知道。
爹不动了。爹死了。爹和死了一样不动了,我忽然想起老大他是在杀爹哩。爹刚刚还说他手里的东西有一半留给我,可眼下一丁点工夫老大就把爹给掐死了。我脑子里哗啦一下明白老大是在杀我爹,猛地上前一扑,一下我就把骑在爹身上的老大从床上推下来。老大像被踢翻的蛤蟆一样翻仰在床下边,惊奇地盯着我。
我说老大,你要杀爹呀?
老大说三天前我就请人把洞里的沙子看过了,这洞再挖半月就全成白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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