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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若玲|侨乡民谣折射出的海南侨乡社会

 开漳祖庙燕翼宫 2022-11-24 发布于福建

摘要

海南是中国传统三大侨乡之一,海南人下南洋历史悠久。在长期侨乡与南洋社会的互动中,侨乡民众创造了许多与下南洋活动相关的民谣。对这些民谣的解读,有助于今天人们对过去那段历史的再认识。

[关键词]民谣;海南;侨乡;南洋

民谣是指口头歌唱或吟诵的形式流传和保留下来的,兼具文学、史学、社会学等多学科价值的艺术形式。从文化学的角度看,它实质上属于人类社会实践和意识活动中长期积淀而形成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等构成的心态文化层。民谣的产生既是历史过程的一种表达,也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海南是中国三大传统侨乡之一,历史上,尤其是 19 世纪中叶至 20 世纪中叶的大约一百来年间,随着大批海南人下南洋谋生,海南社会与南洋社会产生了日益密切的联系,海南经济社会发展深深打上“侨”的烙印,海南侨乡社会逐步形成。作为这一时期海南社会文化层面上的反映,民谣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海南人下南洋的历史特点,体现了侨乡社会的发展变迁。本文试图通过对侨乡社会流传的民谣做一梳理,尽可能还原这一时期海南侨乡社会心理变化,触摸到那段历史的发展脉搏。对这一时期民谣的解读,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海南那个历史时期的认识。

一、反映夫妻相思内容

(一)送郎去番

在 20 世纪上半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海南人在下南洋的过程中,与南洋华侨社会其他族群不同的一个特点,就是海南人有一个大家默认的所谓“乡规”,即女人不下南洋,或者说不允许女人下南洋。当时下南洋的男人,结婚有家庭的,目的是到南洋挣钱养家糊口、光宗耀祖;没有结婚单身的目的是到南洋打工攒“亲家本”(结婚费用),攒了一些费用后,便回乡成亲。结婚后,有的男人选择与妻子长相厮守,不再出洋。更多的男人为了养家糊口,重返南洋打拼,把妻子留在家乡。因为他们下南洋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家糊口、光宗耀祖、叶落归根,并没有客留南洋的打算。就像海南华侨后代所说的那样:“那时从中国南来谋生的'番客’,都是单枪匹马前来这里闯天下,他们人在南洋,心惦家园。结了婚的,想念妻儿;未成家的,惦念父母。大家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奔向南洋,无非想在这里出卖劳力,凭着双手,赚些血汗钱汇回家乡,接济家人,或修屋还债。”长期的两地分居生活,使下南洋的海南人夫妻感情生活充满了思念、牵挂、不舍、无奈、兴奋和期待的复杂情绪。

1. 独唱

①送郎送到码头分,眼看船去心更闷;

郎你去番坎忆侬,常回书信问冷暖。(“坎”即为要)

②送夫送到万泉河,河水倒映影双双;

夫妻都如鱼和水,鱼水分离几凄凉。

③送郎送到后排山,夫妻离别泪洒洒,

欲问侬泪流多少,眼汁滴路滑难行。

④送郎送到青草坡,手捻草尾记心上;

草如无心草也死,人欲反良命不长。

⑤鸡啼一阵又一阵,夫妻两人欲相分,

讲起离分目汁出,流浸床前驶得船。

⑥狗仔狺狺后山坡,姑强担粑拜兄哥;(“姑强”即妹妹)

亲情母姆来一屋,齐齐送兄去南洋。(“亲情母姆”即诸多亲戚)

2. 对唱

①妻:送郎送到码头分,郎你去番侬心闷,

眼汁滴到土落窟,日味看路夜看船。(“味”为语气助词)

夫:爹姩相送码头分,回去看仔心勿闷;(“爹姩”即为夫妻;“看仔”即看孩子)

三年五载我欲回,年节也欲寄分文。

②妻:今旦送夫到亭边,含泪分别夫和妻,

夫你去番坎顾体,勿做风流后怨迟。

夫:妻你送我到亭边,把话嘱一又嘱二,

话忆胸头不忘记,望妻放心勿多疑。

③妻:鸡啼一阵又一阵,夫妻二人将离分,

卧在床上不舍起,双双枕头添泪痕

夫:心中悲痛一阵阵,亲家不久就离分,(“亲家”即为结婚)

三年五载我欲回,年节也欲寄分文。

④妻:含泪送夫去南洋,脚迹行行不忍看,

从今南北海相隔,乐日味短闷日长。(“味”为语气助词)

夫:我去南洋苦奔波,你在家乡种田坡,

等我发财带银回,苦日熬尽甜日长。

⑤妻:含泪送夫去南洋,送过椰林送过坡,

从今南北海相隔,乐日味短闷日长。

夫:我去南洋苦奔波,定不忘记(亻赤)家乡,(亻赤即为咱)

等我发财带银回,共享天伦叙短长。

⑥夫:我种丛花根不深,此去南洋不放心,

就怕花枝鸟来栖,就怕花果鸟来寻。

妻:你种丛花根已深,你去南洋请放心,

花枝单等你回弄,花果单等你回寻。(“单”为只)

齐:去番发财回家乡,金银衣布几十箱,

闩起门来慢慢数,夫妻团圆乐心肠。

(二)思夫、怨夫

下南洋的海南人,由于家在故乡,只要手头攒了一点钱,他们就回家与亲人团聚,常往返于故乡与南洋之间。但也有人由于各种原因,很长时间甚至一辈子没有再回家乡,留下妻子独守空房。笔者将这些人称为“留守新娘”。留守新娘是海南侨乡社会的一个特别现象。据 1953 年文昌县一个有关华侨婚姻的调查表明,文昌有丈夫在国外的侨眷约占 65%以上。如一区南新乡山桥村,全村有 13 户已结婚的侨眷,其中丈夫出洋的有 10 户,在家的只有 3 户。据笔者 2011 年夏天做的一个粗略的田野调查:在文昌,几乎在有出洋人群的村庄,都有数目不等的“留守新娘”。笔者的爷爷自 1936 年下南洋后,直到 1992 年去世,几十年间从未回过家乡,奶奶成了一个典型的留守新娘。在文昌,几乎没有无人出洋的村庄,可想而知“留守新娘”的规模是相当庞大的。因此,有些民谣反映了作为下南洋眷属对外出亲人长期不归的思念、失望、怨恨和无奈的复杂心情。

①夫郎离家去南洋,一去十年无回书。

坐在石上望夫回,泪流成河浸石浮。

②书信一封当妻面,先问平安我夫君。

你在番邦乜贵器,我在鸾房孤独眼。(“乜贵器”意指有什么了不起)

父母大恩谁报答?子女苦债我欠填。(“欠”意为要)

勿忘枕上深情义,欠忆床前句话言。

燕子成双梁上栖,孤雁离群几可怜。

三十年前多半世,四十岁后好过寅。(“过寅”意为过世)

丈夫啊!

短短几句请记忆,浪子回头勿耽缠。

③八月十五月光光,(光光意为明亮)

抬头看月(亻赤)心乱,

当初郎君去番日,

十八相送泪垂垂,

临行种椰相订约,

椰树结籽郎才回,(“结籽”即为结椰果)

只是咧——

月缺月圆今又光,

树大树高果累累;

天天携子依树望,

不见郎君回家门。

去年椰熟娶媳妇,(“椰熟”即为椰子结果成熟)

今年孙儿吃椰水,

年年盼郎心切切,

盼到何时郎才回?

③(审核者注:应是④)书寄星洲太平港,姓陈秀金你糟糠;

自小槟榔定良缘,良辰吉日成对双。

夫你自小家清贫,欠人钱债走去番;

安说要回家清还,谁料一去不复返。

忆起那夜在洞房,枕上嘱话鸡啼当;

嘱女在家守鸾房,勤劳耕作莫生端。

侬照你话句句办,起早摸黑把家当;

双亲想你倚门望,牵肠挂肚知多惨。

捧起饭碗心头塞,眼汁滴滴出眼眶;

更深夜静睡不甜,只听城楼更鼓响。

安说花开随蜂恋,又怕臭名千里传;

亏你七尺男子汉,狠心让侬守空房。

稻熟不割要过冬,日后香炉谁来捧;

三纲五常古传下,还做乜人在世间。(“乜”意为什么)

红颜薄命难度日,迟回只怕床空空;

泪珠成行细思量,盼夫赶快把家还。

⑤骂一声喂粗心郎,想发大财逃去番。

出门就不挂家堂,使女头痛带心伤。

夫喂夫,

现今你在乜地方?未见回信妾心慌。

前日有人从番回,害妾身去问败工。(“败工”意为白费工夫)

到今天,

去问北村陆亚六,讲到夫在星洲港。

问着地址妾心放,才知夫你做着工。

夫喂夫,

提起笔来修书封,泪水闪闪在眼眶。

眼汁当水来磨墨,望夫拆信看端详。

忆前时,

嘱致话言鸡啼东,叫女在家守鸾房,

瘦土做吃勿生端,枕上心话你早忘。(“做吃”意为谋生计)

夫喂夫,

三纲五常你都弃,还做乜人在世间。

是否嫌妾外家穷,也无头钗无身穿。(“外家”即娘家)

想回女,

倒眼回看新婚房,一对枕头绣鸳鸯。

满墙贴诗书画幅,妾见过眼心不忘。

夫喂夫,

新婚三天都不晚,做不成人做败工。

弃女在家枕寒冬,都如凄鸟守旧房。

想回女,

安说良田放玉种,得百年五世其昌。

只是良田不种放,安你香炉谁承当?

反良夫喂反心人,

你既对妾不敬重,另讨银钱娶二房;

鸟入新巢鱼戏水,免得家门后无人。

(三)思妻

下南洋的海南人并不是不惦记在故乡的妻子,长期不归实在是出于生活重压的无奈。在南洋社会艰苦打拼,为的就是早点挣到钱财,回乡与亲人团聚。他们人在南洋,只能把对亲人的思念放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受思念之苦。

离妻别子去南洋,频频回头望故乡,

睡到夜半又醒起,梦里团圆割肚肠。

“女人不下南洋”的乡规,反映的是海南侨乡一种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生活模式,这种模式相对于内陆许多地方同样生活模式而言,它赋予女人更多的责任。侨乡的女人不但要操持家务、照顾家里老少,还要负责田里劳作,挑起家庭生活生产的双重重担。这样的生活模式,虽然给侨乡女人造成更大的生活压力,但也造就了侨乡女人胸怀开阔、思想开放、观念前卫的素质,练就了侨乡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遇事能独当一面的生活能力和魄力。侨乡女人,尤其是文昌女人,在一定范围和一定程度上成为贤慧和能干的代名词,在海南有一定的赞誉。在海南民主革命的历史上,有大量的妇女参与其中并发挥重要作用,产生闻名世界的为争取妇女解放典范的“红色娘子军”,也与此不无关系。

“女人不下南洋”的乡规,对海南的侨乡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亲人在故乡,下南洋打拼的男人无时不牵挂,只要挣到一点钱,就会回家与亲人团聚。因此海南与南洋虽然地理相隔甚远,却由于人员往来的频繁而显得日益密切。海南侨乡社会无论从物质上,还是从思想情感上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从物质层面来说,一般来讲,有人下南洋的家庭,由于有侨资的收入,生活水平总体上处于海南社会平均水平之上。不仅衣着打扮时髦洋气,而且家居房屋也相对高大亮堂。侨乡人最认可盖房子的木料是俗称“黑盐”的楠木。这种木料产于南洋,其材质坚硬,不会被白蚁等害虫所伤,经得起风吹雨淋日晒。用这种木料盖房子,不但经久耐用,更是财力和身份的象征。在南洋发了财的人,更是从南洋带回盖房子所需的木料、水泥、彩色瓷砖等建筑材料,吸收南洋甚至西方等地的建筑风格,在故乡盖起中西合璧的楼房。像文昌市的符家宅、韩家宅、王兆松故居,琼海市的蔡家大院、覃家宅、王家宅、资政第等建筑,都是典型的侨乡建筑。这些散落在侨乡的别具一格的中西合璧建筑,至今仍是一道亮丽的田园风景线。

20 世纪 20 年代,是海南城镇大规模扩建时期,这也是下南洋海南人有所收获的时间节点。在海南侨乡城镇的扩建过程中,侨资大量参与其中,今天人们看到的海口市中山路、得胜沙路、新华路、博爱路,文昌市的城南老街、文昌铺前镇的胜利街等具有南洋风格的骑楼建筑,绝大部分为侨资所建。

在思想情感层面来说,海南与南洋的密切联系对侨乡人们观念的改变产生了重大影响。首先,下南洋的海南人对故乡有深厚的情感。因为他们的亲人在故乡,是他们心中的最魂牵梦萦的牵挂,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往故乡跑,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如今每年的清明节从东南亚飞往中国的飞机票,数飞往海南的机票最贵,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因为在下南洋的海南人心中,故乡的祖宗是他们永远的魂和根,回故乡祭拜祖先是他们的必须,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们在南洋闯荡保驾护航,他们辛苦闯南洋才有意义。这种深厚的情感还表现在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政治变革和民族危难时刻,海南华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正如琼崖革命先辈徐成章所言:“满清末叶,琼崖青年之有革命思想,可算是南洋华侨输入的功绩。民国十余年来,琼崖每次的政治变动,华侨无不慷慨助饷,或回琼参加革命的运动,其奋斗牺牲精神,实是令人膜拜。” 黄埔军校是国民革命时期国共创建的为革命培养军事人才的学校,学校创建后,孙中山号召广大有志青年到黄埔军校学习,参加革命武装。出于为孙中山一直以来坚持不懈革命精神所折服,出于对孙中山一直以来革命行动的崇拜,大量的海南华侨青年积极响应孙中山的号召,从南洋回国入黄埔军校学习。仅北伐战争开始前的黄埔军校一期至六期学员中,包括侨生在内的文昌籍学员就有 208 名。黄埔军校第十七期二十六总队华侨生有近千人,海南华侨学员 300 多人,据文昌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统计,有据可查的文昌籍黄埔军校学员先后达 798 名,这其中,不少人是华侨身份。

抗日战争期间,海南华侨不但积极捐钱捐物,支持祖国抗战,还组织大量华侨青年回国回乡参加抗战,其中,到达延安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抗日游击队参加抗战的海南华侨有 200 多人,组织 245 人的“琼崖华侨联合总会回乡服务团”,回到家乡的抗战战场,投身抗击侵略者的战争。活跃在抗战交通大动脉———滇缅公路上的 3 193 名南侨机工中,有 800 多名是来自琼属的华侨。按当时东南亚各属华侨人口比例,海南华侨参加机工的比例是最高的。这 800 多名的琼籍机工,有 400 多人直接牺牲在滇缅公路上,有的是在运输过程中,被日军的飞机炸死,有的是因车祸、疾病身亡,有的是惠通桥被炸后滞留在对岸被日军搜捕杀害,有的是在后来缅北反攻战中紧张的运输过程中牺牲的。

其次,侨乡人们的语言带有明显的外来特征。都说嫌贫爱富是语言的特性,此话有一定道理。随着“番客”们把看得见的财富带回家,从南洋传回来的外来语也逐渐在侨乡流行。在侨乡与南洋关系密切期间,侨乡人们的话语中,笔者根据田野调查的估算,各种外来语词汇约占 30%左右。一般来说,在侨乡,特别是文昌,其北部由于出洋人多集中于泰国一带,故外来语中带泰语的谐音多些,文昌南部出洋人多集中于马来西亚、新加坡等海峡殖民地一带,外来语中受英语或马来语的影响多些。

在侨乡的乡间村落,田间地头常常听见乡亲们的吪牛声:“咧”——要牛向左转;“呗”——要牛向右转;“嗦”——要牛向前走。诚然,“咧”就是英语“left”(向左)的谐音;“呗”就是英语“right”(向右)的谐音;“嗦”就是英语“go”(向前走)的谐音。

在球场上,会不时听见“奥赛”的叫声,“奥赛”就是球出界的意思,奥赛是英语“out side”谐音。英语“ball”是球的意思,海南话谐音为“波”,故在海南侨乡,人们把打球也称为“打波”。球场上,有时也发出欢快的“骨波”的声音,意思是球打得好,英语“good ball”的谐音。

在侨乡,人们把菜市场称为“什哒”,这是泰语的谐音;在也有人把菜市场称为“麻雀”,这是英语“market”的谐音;肥皂在文昌北部称为“石脯”,这是泰语的谐音,在文昌南部称“沙本”,是英语“soap”的谐音;咖啡称“哥比”,是英语“coffee”的谐音;拐杖称“松葛”是英语“crutch”的谐音;铁桶称“铁善”,是英语“drum”的谐音;小提琴称“巴恋”,是英语“violin”的谐音;长衬衫称“剪麻雅”,应是马来语的谐音;短袖衬衫称“夏威夷装”;螺丝刀称“丝故度”,是英语“screwdriver”的谐音;床垫称“丝舰”;出租车称“的士”,是英语“taxi”的谐音;警察称“麻炸”,应是马来语的谐音;皮鞋称“物鞋”,是英语“foot”的谐音;皮包称为“被”,是英语“bag”的谐音;骑楼叫“剪计”;饼干称“罗是”等等。

另外,海南话称地瓜叫“番薯”,花生为“番豆”,水泥为“红毛灰”(因为水泥最早是洋人生产的,而洋人一般被海南人称为“红毛”),还有“番饼”“番布”……类似之说法,不胜枚举。

二、反映孝敬父母内容

“百行孝为先”,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海南人,对孝有着深刻的认识。

①母:母亲辛苦饲侬大,借钱送侬去海外,(“饲”为养育;“侬”为你,这里表示长辈对晚辈的爱称)

侬你去番欠勤俭,日后勿忘母恩情。

儿:侬父不幸早去世,弃侬年幼母携饲,(“侬”为我,这里表示晚辈尊重长辈的自称)

母的嘱示侬紧记,报答母恩养老年。

②儿你看信见母影,快些修书寄回乡,

生你三岁父味无,几多苦楚坎忆着,(“坎”意为要,忆着意为记住)

借钱送你去南洋,希望发财顾家乡,

知母乳香坎快回,切切勿忘老母娘。

③侬来南洋十年长,很少书信寄回乡,

只怨命运生不好,生意败了个钱无,

现今吃闲无工作,四处找业苦奔波,(“吃闲”意为无所事事)

等到运来发财日,回到家乡孝母娘。

海南人下南洋的原因虽然有许多,但其中最主要的是经济原因。文昌是下南洋人数最多的地方,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文昌农业自然条件甚为恶劣。因其“地近海滨,最称硗瘠。”“枕山带海,山多荒林,海多斥卤。岁无三熟之稻,家无八登之蚕,邑故名贝而实无贝,犹郡名琼而无玉,崖名珠而无珠也。”由于“环疆多白壤,腴田稀罕。民力农,野无旷土,土无旷时。五谷而外,常种薯芋杂粮。”白壤者,土瘠且咸卤也。且自然灾害频繁。由于土壤含砂量大,养分缺乏,比例失调,土壤偏酸,地下水位偏低,易干旱。故苦旱较多于苦雨。又由于地处滨海,常苦飓风。“秋有飓风,或一岁数发,或间岁一发;或起东北而转西南,或起西北而转东南,皆必南转而后息。其将作也,飞鸟群投黎山,海吼如雷,有晕气如断虹,俗呼为'破蓬’,此飓之先驱也。飓作,暴雨随之,拔木拆屋,海水飘溢,数十里外,田禾立枯,咸积田中,有连年失耕者。邑之东、南、北皆近海,故地瘠民贫,视他邑为甚云。”因此,在汉人大规模迁入前,虽土地肥力有限,但由于人口少,土地多,广种薄收,生活压力并不大。然在汉人大规模南迁后,由于人口的增加,土地相对减少,而粮食产量却没有任何增加,水稻年亩产最高不过 200 斤,少则几十斤,遇上灾年,甚至颗粒无收。文昌土地面积为 6852.9502 平方里,占全岛面积的 7.05%,但 1928 年的人口却达 440 189 人,占全岛总人口 2 195 645 的 20%。于是人口与粮食的矛盾日益突出。不仅如此,文昌还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之地。据《咸丰文昌县志》记载,自明代以来,文昌发生有记载的自然灾害分别为:飓风 10 次,涝灾 4 次,潮溢 4 次,阴雨 6 次,旱灾 7 次,蝗灾 2 次,寒灾 4 次,这些自然灾害,造成民众生活水深火热。因为每次天灾后果,要么“岁饥”,要么“米昂贵”。在生活的重压下,一些民众以“文昌人冒险而骛新”之品质,秉承先人闯海精神,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另谋生路。南阳镇新合乡乐城村是一个农业耕作条件尚可的普通村庄,在 19 世纪就有人因生活压力到南洋谋生,到 20 世纪上半叶,全村 46 户中,有出洋人家 36 户,占总户数的 78%,相邻的新园村全村有 20 户人家,有出洋的人家 13户,占总户数的 65%,全新合乡有 26 个自然村,每村都有数目不等的人家出洋谋生。在“土瘠且咸卤”的沿海地区,这个比例数字更高。如会文镇龙家村靠近海边,红粉沙土,不但庄稼难长,且经常吹带着盐分的海风,别说庄稼,就连椰子叶都能被吹黄。为生活所迫,几乎家家都有人去南洋谋生。许多人离开家乡时,往往只带一张草席,一个小包袱,外加身上穿的单衣服,生活的无奈可见一斑。由于大量民众出洋,如今,会文全镇人口中,有海外关系的占到 80%;会文全镇人口为 3.2 万人,而海外乡亲和港澳台同胞却超过 5 万人,海外亲人分居在世界 30 多个国家和地区。

由乐会和琼东两县合并而成的琼海,情况也有所类似。汉唐以前,乐会县境以黎峒人聚居为主,地广人稀,虽刀耕火种,但需求量不大,尚能度日。宋元以后,内陆民众移民海南的数量剧增,加上人口自然增长率,导致人口压力加大。据史料记载,历代因避乱从中原迁移的人口,宋代约 3 000 人,元代又增至 5 000人,明代已增过 6 000 人,清代中时剧增至 1 万人以上。沿海地区的乡村,田地贫瘠,水源缺乏,农业生产条件尤其恶劣,粮食产量一直很低,年亩产量高的不过 200 斤,少则几十斤。遇上灾年,甚至颗粒无收。清顺治十二年(1655)、乾隆五十三年(1788)、嘉庆二十一年(1816),乐会、会同县发生过三次大饥荒,人口大量死亡和逃荒。至嘉庆二十三年(1818),会同县仅有人口 1 948 人,乐会县 31 566 人。且沿海地区之自然灾害频发。明正德三年(1508)七月,乐会县刮大风,海溢数十里。嘉靖四十五年(1566),会同县飓风折尽树木。万历十二年(1584),会同县发大水,崩陷城池。万历四十年(1612)七月二十日,飓风大作,会同、乐会县毁屋折树。清康熙七年(1668)十月,会同县飓风大作,房屋倾毁,压死多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十月初六、初七日,会同县淫雨大作,洪水冲诀,近嘉积大溪圯者,人畜漂流几尽。四十三年(1778)七月十六自日至夜,飓风大作,村庄城市屋宇倾圮甚多。嘉庆十五年(1810)四月,会同县大雨淋漓,连日不止,平地水深数尺。自双发岭到县西门一派波涛,倒流入县厅堂,浸塌民房无数,田洋沙涨成堆,几乎不能耕作,民众非常贫苦。嘉庆二十三年(1818)八月,乐会、会同县飓风连作,民房俱倒。光绪二十年(1894)四月二十七日,飓风大作,会同、乐会县民房倾倒不计其数。八月又遭淫雨为灾,晚稻仅收二成,是年大荒。宣统元年(1909)八月二十一日,乐会、会同县飓风大作,民舍倒塌无数。秋季遭淫雨涨溢,高低田仅收二成,米价腾贵,连续数月,每升米价竟涨至七十文左右。民国二十二年(1933)秋,琼东、乐会县遭飓风袭击,农作物及房屋受害颇大。民国三十七年(1948)8 月 22 日,琼东、乐会县连降暴雨,万泉河水位从 3.23 米上升到 11.99 米,洪峰流量为 11 700立方米每秒,沿岸农田、房屋被浸没,人畜伤亡甚多。

在生活的重压下,贫苦农民只有背井离乡,到异国他乡谋生。潭门镇墨香村是东部沿海一个半渔半农的小村庄。20 世纪 30 年代有 34 户人家,近 200 口人。经济生产完全受自然条件制约。耕地沙质贫瘠,风调雨顺时,粮食亩产只有 200 斤左右,若遇上灾年则歉收或失收,加上人多地少,须驾小船闯海捕鱼,遇上台风、暴雨,随时都有生命之虞。因此,墨香村出洋者众。全村 34 户中,有出洋者达 28 户,占总户数的 82%。其中,直接因贫苦、生活困难出洋者有 10 户,其他原因出洋的户数中,或多或少都与经济困难相联系。九曲江是琼海的重点侨乡之一,4 000 多户人家中,有海外关系的占 65%。该地华侨出洋的主要原因是经济移民。新加坡著名琼籍商人王绍经,系嘉积镇温泉村人,也是由于家境贫寒,生活所迫,于 1894 年在其 24 岁时,辞别妻儿老小,带着仅有的四块光洋,出洋谋生。

琼山、万宁的情况也基本如此。从 1420 年至 1860 年间,海南发生台风与水灾,仅有史可查的就约有136 次;1884 年至 1947 年间,台风总次数更高达 244 次,最多的一年达到 22 次。同时,地震、病役、蝗虫、旱涝等自然灾害经年不断,给民众生命财产造成严重破坏。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9 月,“琼州大风,宫室圮坏,草木摧折殆尽,是岁大饥。明年如期,而作岁复饥。”万历三十三年(1605)5 月 8 日,琼北大地震,“官民房舍塌倒殆尽,郡城内死者数千人,地裂沙水涌出,田地陷没者不可胜纪,调塘等都田沉成海千顷。”康熙二十一年(1682),“琼山、文昌、儋州、感恩等各州县饥疫并行,列者载道”。道光四年(1824)4 月,旱、虫灾、大饥“饿莩载道。”

当然,不可否认,也有一部分海南人是“受到率先移民者取得成功事例的激励”而到南洋实现发财梦的。因“既往之移民海外者,数年后或有携回巨额财产,夸示于乡党者:或有在海外拥资巨万,跻身豪商行列者。如此之所见所闻,刺激助长了乡间民众的功名逐利之心。”因为希望总比现实会给人们更多的憧憬,虽然到南洋没有实现发财梦的大有人在,但有人发财的例子,还是给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改变苦难的机会。据日本人对南洋华侨的调查,“该等移民多数均为下层劳动者,但是经年力作勤俭,结果积蓄相当财产,成为殷商者亦有不少,即便不能获得意外之成功,他们在海外劳作若干年后回国,亦易于依靠劳动以外之生业,积存安度余生之资财。于是,既往之成功者诱招家乡之亲戚故旧,乡里无业者亦藉熟悉在外移民者之便而思移民海外,故海外移民人数遂呈连年增加之势。”

即便如此,但“一般地说,琼州人南来的主要原因是在家乡生活太贫困,被天灾人祸(特别是战祸)迫得走投无路,不得不离乡背井。”

三、反映海南人下南洋及在南洋生活的内容

当年下南洋的工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要是帆船,而且是无动力的帆船。从海南到南洋,如果顺风顺水的话,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如果遇到天气恶劣,那在海上漂泊的时间就会更长,甚至葬身海底。当年下南洋的船上都放有水尾圣娘的牌位,以求这位海南人供奉的海神保佑。

①海不平啊浪头高,天不平啊起风暴,

叫一声我的妈呀,儿尸要在海底捞。

②十个去番,九个打工,你去挖矿,他去搬运,

我当种胶工,工不相同苦相同。

③树怕寄生,人怕寓居,丧身外地,做鬼也被欺。

④十岁离开爹和娘,随人谋生去南洋。

金山银山难讨到,白发苍苍回文昌,

只求落叶能归根,只求尸骨葬故乡。

在南洋,海南人供奉的除了海神除水尾圣娘外,还有一百零八兄弟诸神等。而一百零八兄弟诸神也是在下南洋过程中产生的。

在早期的南洋华侨社会五大族群中,琼州帮是下南洋时间最晚的,而且规模最小,经济实力最弱。因为早年华侨们谋生的行业基本上是以籍贯帮派分野的。交通便利,易于发展的繁华地段的好地盘,已被福建、潮州、广肇、客家等华侨捷足先登;建筑业、出入口、九八行、货栈、钱庄、洋行、酒店、代理、代销等贸易额大,利润丰厚的行业也为他们所包揽。因此,海南人刚到南洋时,为了生活,不得不做其他帮派不太愿意做的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如在劳动力市场上出售自己的劳动力,充当苦力,或小商小贩。当时海南人中有一种说法,海南人做生意“本钱如鹿尾”(资金少之意)。而且,由于海南人的家眷在故乡,他们必须“常回家看看”,许多人在南洋打拼,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积累便全部花在“回家看看”的路上了,再回到南洋时又是两手空空,又得从头做起,总是在财富起步状态徘徊。第一代海南人在南洋的打拼非常艰辛。

总之,近代以来,由于生活所迫,在全国出现的下南洋潮中,大量海南人背井离乡下南洋谋生,并形成自己的特点——其一是在南洋华侨社会的五大族群中,海南人的经济实力是最弱的。这种状况形成,既与他们到南洋时间晚有关,也与他们“常回家看看”的生活方式有关。其二是与家乡保持密切联系。这种密切关系,使得偏处一隅的海南,视野开阔、思想进步,与时代潮流共进退。这种社会发展状况与地理上的偏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种密切关系,作为文化层面的反映,在民谣中充分而形象地展现出来。通过对这段历史时期民谣的解读,能使后人充分理解前人的艰辛、前人的痛苦、前人所遭受的生活磨难,感受时代的沧桑巨变,珍惜今天幸福生活的意义。

END

原文载《八桂桥刊》

2019年第3期,注释从略。

编辑丨郭燕平

审核丨钱源初

侨乡文化研究 第1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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