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雁翎 一夜风起,季节迅速转换了冷暖,心情还在盛夏的夜空里,眼前却已然是一派深秋的寒意。 放眼望去,秋风吹黄了夏日的绿色,满大街的人们似乎相约着穿上了五颜六色的各款毛衣,侧耳细听,云层中仿佛有个慈爱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秋已深,别忘了添衣…… 思绪,又攀爬上心墙,时光,就这样晕开在了眼前。我,也有一件非常珍爱的红、黄、绿三色手织毛衣,那是91年第一次出国前,79岁高龄的外祖母用大号竹针为我亲手编织而成的。 ▲外祖母时年94岁 这是件立领半开胸外穿式毛衣,正中间的开领上有四粒木质纽扣,一寸高的立领,左面一个内藏式胸袋,宽大的蝙蝠䄂,二寸宽的密纹针下摆,三色混编毛线编织而成。 ▲神户中山手四町目家中(身上所穿之毛衣) 那个年代物资相对匮乏,这三色绒线原是我的一件铁锈红半高领晴纶毛衣、一件米色鸡心领羊毛衫和一条墨绿色羊毛裤,拆洗后重新绕线团球而得。 记得拆毛衣是我和妈妈俩人。外祖母先拆个头,接着我把拆出的线,缠绕在方凳四脚朝天的椅腿上,而妈妈则端坐在另一侧的老式单人沙发里,利用凸起的双膝,把另一件毛衣拆下的线头环绕在膝盖上,一圈又一圈,每当拆到一个断头处,就把已经绕成圈的绒线扎成捆,一捆接着一捆,直到全部拆完。 洗毛线是母亲的工作,她把拆下的旧毛线用“扇牌”洗衣粉浸泡在盆里,洗干净后再用冷水和醋浸泡,说是这样毛线会变得鲜亮。凉晒阴干后,再由我双手撑着毛线圈,母亲绕着线球,一个又一个。就这样,原来的旧毛衣变成了新线球。 外祖母有一手编织毛衣的好手艺,母亲后来的针线活就是他老人家教的。 46年抗战胜利后,外祖父、外祖母从大后方重庆回到老家江阴,同年移居上海虹口,在四川北路“余庆坊”一住就是30年。 外祖母早年毕业于“江阴女中”,对女红、编织了然于胸。“江阴女中”前身为1907年(光绪33年)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创办的“励实两等小学堂”,1910年(宣统2年),美国人潘雅谷(中文名)捐建三层小洋楼一座,增设初中部,定名“励实中学”。 一年后,其妻安娜女士再次捐建二层洋房两栋。此后,实行男女分校,男校“励实中学”即后来我外祖父读的“江阴县中”,女校取名为“辅实中学”也就是我外祖母于1926年所读的“江阴女中”。 女中共设课程四门,国文、算术、乐歌、女红,而女红又分为缝纫、刺绣及西洋编织。 ▲外祖母(1937年上海) 1958年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在河南诞生,随之全国各大城市,先后兴起了组建各色居民食堂、服务站、缝纫组、编织组、加工组、托儿所、幼儿园等社会性团体。 “余庆坊”也成立了编织组,外祖母成为了组里的高手。平日里除了为一家老小编织衣裤外,更是帮着组里组外的邻居们一起提高技艺。在儿时,总能听到弄堂中“大姐”、“阿姨”的称呼声,询问着绒线怎么起头,怎么收口诸如此类的问询,而外祖母只用一把竹尺,就能编织出大小合身,松紧恰当的毛衣毛裤来。 ▲外祖母所织毛衣 如今,在我的相册中就有:两边各有一条红色麻花状的礼宾黑毛裤及黑色翻领毛衣套装,浮雕十字形绒线大衣和一些复杂条型、菱型图案的各式毛衣、帽子等。现在想来,儿时一身又一身的绒线衣裤,几乎都是外祖母编织的。 ▲外祖母所织毛衣裤 “余庆坊”编织组我是常客,从小由外祖母带大的我,从呀呀学语到5岁上幼儿园前,都是其中的一员。3岁那年,到了我该上托儿所的年龄,那时离“余庆坊”最近的托儿所,是在“永安电影院”对面的“启秀坊”弄内。 上学那天,外祖母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缝制好的小被子及应用品,走进了弄内拐角处,一幢带有前后廂房的石库门底楼教室。 办完手续临出门前,外祖母对老师讲:我外甥早晨已解过了大小便。老师笑容满面地说:请放心。 不放心的外祖母走到弄口又折返回来,隔着教室门上的玻璃窗,只见满脸严肃的老师,一手按住我的头一面对着我大声地说:給我坐在痰盂上不准动。看着委屈无助的小外孙,心痛的外祖母推门而入,抱起我转身而出,泪眼对泪眼的祖孙俩飞快地逃离了那块伤心地。 小时候被老师罚坐痰盂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后来进了幼儿园才知这是常态,只是老师没有那么严厉罢了。而我的幼儿园,是在“洪湖中学”隔壁“四川北路一小”附属幼儿园上的。 “川一幼儿园”中、小班教室与“洪湖中学”的教工楼同为一橦楼房。整排建筑一分为二,底楼的走道中间,开了两扇玻璃门。幼儿园这边是小朋友的教室和活动室,“洪湖”那边是校长室、工会及体育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学教工这边的子女去幼儿园,就是通过这条长廊中间的玻璃门进出的。 记得“中班”那年的这个季节,由于着凉咳嗽,母亲买了两瓶小儿止咳糖浆,一瓶带到学校请老师帮我服用,而在家里则有外祖母用汤匙倒好药水给我喝。 我外祖家由于受外祖父所读“国立吴淞商船专科学校”的影响,家中常备着一些应急的药品,如:体温表、药棉、阿司匹林、红药水、紫药水、酒精及碘酒等。为了使用方便,外用药水都会从250毫升的大瓶中到入小瓶中使用。 记得其中的红药水瓶很有特色,是个6、7公分高的四方型圆口玻璃瓶,拨出橡皮塞子,下面连着一根4、5公分长的玻璃棒,涂抹药水时就是用这根小玻璃棒,而不用另找药棉了。 ▲当年外祖家中的红药水瓶 为表现自己,某天晚上自告奋勇的我,主动去拿咳嗽药水喝。端着小凳踮着脚打开柜门,不辨东西南北地拿了一瓶和止咳糖浆相仿的,250毫升的碘酒,兴高采烈地倒了满满一大匙,小心地爬下凳子,一口喝了下去。 听见哭声,外祖母从厨房跑来,得知我是喝了药水而哭,老人一边说着:平时喝药挺乖的,一边赶紧抱起我对嘴一闻,碘酒。立马两个舅舅背起我,奔跑着冲进了“第四人民医院”急珍室。 童年的这次印象记忆深刻,至今还在眼前。一大锅淀粉糊,一大碗粉红色的药水及一只大的白色糖瓷桶。尽管当年我才四、五岁,但也知道这次发生的是桩非常危险的事,因此张开小嘴,努力地把淀粉和药水艰难地塞了下去,直到小肚子滚圆。 随着医生在我背上猛击一掌,我把胃中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同时也吐了自己一身。嘿,谁叫自己吃错药了呢。经过透视检查,医生告诉我运气不错,不会造成不良后果。主要是饭后一小时左右才喝的,胃里的米饭吸收了绝大部分碘酒,反之如此幼嫩的胃肯定会烧坏。 值得高兴的是那次事故后,外祖母替我织了一套新毛衣,而那身脏毛衣被拆洗掉了。并且,我的咳嗽在出院后也奇迹般的好了,哈,原来碘酒还有这种疗效。 为了让我更健康,妈妈随后买来了钙片、鱼肝油丸、黄药片(至今不知何物)和维他命C,规定我要一日三次。可是除了甜甜的钙片外,我对其他几种需要吞咽的药片都不喜欢。因此,每当拿到药后,就把它们攥在手中,乘外祖母不注意时,偷偷地塞在床補的褥子底下。可是,当年我毕竟还是孩子,只知道塞却不知转移,终于有一天外祖母要晒被褥了,在掀起床垫的那一刻,哇噻,下面五颜六色的一大片…… ▲外祖母(1998年深圳) 小学时,除了经常看着外祖母织毛衣,放学后也曾跟着学。织毛线,首先要把二根竹针并在一起起头,然后左手拿在上面,拿针的右手小指勾着线,食指绕着线。接着把右手的针插进左手针下的毛线圈里,再把右手的毛线在针上绕一圈,同时把右手的针勾住毛线往回拨,而左手的竹针从毛线圈中退出,这样上下一针就完成了。 打毛线在那时也算一种时尚,只是后来母亲不让我这样做,说是缺乏阳刚之气,但那个年代却有不少男性在编织绒线,并且水准都相当高。记得看过一遍报道,说得是英国首相邱吉尔在二战炮火连天,德机狂轰滥炸的最困难时期,居然在自己的地下掩体中编织毛衣。 其实,在战争最艰苦的那几年中,老丘一天只睡三、四小时,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而为了松驰紧张的神经,用编织的办法来给自己营造休息的空隙,增加思维的空间。这可能也是丘吉尔乐观、坚毅、善于劳逸结合的养生之道吧。 ▲二战时英国军人在织毛衣 手织毛衣最早兴起于欧洲,因为毛衣的保暖性,使这种牧羊人穿的衣服成了大众阶层的生活用品。在18世纪的英国文学作品里,就有很多女性一边说着话一边手里编织毛衣的描写。 织绒线传到中国,还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情,最先织毛衣的,是来华的外国妇人。19世纪初,教会把绒线编织工艺传入中国,成品完成后返销至英国。 到了20世纪初,在上海和天津等对外通商口岸,慢慢有钱赶时髦的中国女性也开始学习手工编织了,织毛衣开始成为了一种新时尚。 ▲外祖母(1998年深圳) 然而在七、八十年代生活物资匮乏时期,绒线也不例外,要凭票供应,那时结婚的新娘彩礼中,就曾包括几斤红色纯羊毛绒线这一陪嫁在内。 为了节省毛线,毛衣总是二、三年就要拆洗一次,肘部、膝盖处容易磨损的地方,在下次编织时就会被挪到后背或裤腿处。新一点的拿来织毛衣,旧了的毛线被织成了毛裤。我有个邻居,家中有四个孩子,妈妈非常有爱心,把厂里发的劳防用品,一种白色的纱手套积攒下来,拆线后给孩子们织成线裤缷寒。 然而各种多余下来的杂色旧毛线,我还曾看见妈妈用一只搪瓷脸盆进行染色,使其再现鲜亮的单一颜色。大约1斤毛线用染料50克,先把染料放在碗里溶化成染液,并在洗脸盆中盛大半盆水,把染液的一半倒在脸盆里搅匀,接着把洗净的毛线放进去。在煤气灶上煮10来分钟后把毛线捞出,然后把剩余的染液全部倒进去,同时放二汤匙醋,再次放进毛线,不断翻搅,这样继续煮10分钟,就可把毛线取出来,用清水洗净,挂在阴凉处晾干。 1979年百废待新,生活用品朝着多元化发展,人们对于物质开始有所追求。电影院门口也出现了倒买电影票的“黃牛”,各地区的新华书店,出现了加价买卖图书的人们。 八十年代初我所居住的提篮桥附近就有一家书店,那时我也为了凑齐全套“世界之窗”也常去那里。 记得再版的图书中,就有“绒线服装编织法”、“冯秋萍绒线钩针编织法”等大开本的服装书。而这些书籍,是那个时代人们体现生活质量的学习装备。 ▲冯秋萍绒线钩针编织法 八十年代后期,上海出现了手摇编织机,俗称“横机”,其织出的毛衣既平整,速度又快。我儿时居住的“余庆坊”紧邻“第四人民医院”沿街房子里,就有一家“橫机”编织店。只是,不久后市场上出现了大量的羊毛衫代销柜,这些农村乡办企业,聘请专业设计人员和批量生产低成本的优势,使得这个行当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就做不下去了。以至到我第一次出国时,为了我曾经的咽喉炎,母亲想为我“摇”二只领圈跑遍了上海滩。 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织的一种婴儿“元宝鞋”,用的是红黑两色毛线编织而成。但看上去凹凸感強烈,就象红袜子外面穿了一双黑毛线鞋,同时小脚背上还有一条黑鞋扣,非常地可爱。 其实,这种看似小红袜上面穿着黑鞋的编织物,却是用一付竹针一次完成的。这种绒线鞋此后成为经典,无伦是单位同事新生的婴儿,还是我几位舅舅的儿子,都成为了恭喜添丁的贺礼,总要织上几双。 根据现代科学研究证实,编织绒线,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平衡身心的有效方法。织毛衣时,通过手脑的结合,既可解除疲劳,又能安定情绪。再则,当人们在遇到烦恼而顺手拿起织针与毛线,并同时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出美丽的图案时,会感到身心俱爽,这,无疑对养生大有益处。 编织毛衣使人长寿,前面说过的冯秋萍老人,2001年谢世,享年91岁。我的外祖母2005年故世,享年94岁。英国首相邱吉尔1965年故世,享年91岁。 外祖母出生于民国元年(1912年),以94岁高龄辞世,她的晚年依然衣着得体,头发烫着波浪,手饰挂件不离身前,那怕在那茹素的生活里,到老还保留着大小姐的礼仪和风姿,坚守着上一代的祖风和家传。 外祖母的父亲及公爹都是士绅官僚地主,因此,老人是在一个尊循传统孝道,讲究礼教的家庭中长大并渡过了青年时代,耕读传家的思想早已深深地印在了那一辈人的身上,只是在新旧交替的年代中,选择了新学校、新风尚。 ▲外祖父外祖母(1932年江阴) 外祖母不但把我一手领大,同时也得到了四位舅母的爱戴。前段时间,已82高龄的大舅母(原徐汇区零陵中学语文教师),曾在微信中对我说, “下面这张照片是2004年6月18日在我家拍的。 老人时年94岁高龄,还能前来参加孙辈的婚礼,真是难能可贵,而奶奶还是那么气质高雅,显得年輕漂亮且炯炯有神。 你外祖母大家闺秀,待人宽厚,豁达、大度,其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美好性格,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外祖母时年94岁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自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关爱,从每天的一粥一饭,一言一行中,你都能从老人身上,看到一种从容与安定,而我就是在这样的精心呵护下,在那种遮风挡雨的毎一天中渐渐地长大…… 生活犹如墨水,滴在了宣纸上,慢慢地、慢慢地散了开去……如今外祖母已经故去整整16年了,但那种隔辈尤胜慈母般的养育之情,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翻滚着,流趟着……挥之不去…… 为纪念外祖母诞辰110周年感文。 2021年感恩节于康州 鸣谢:杨雁翎先生赐稿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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