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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

 宋的课 2022-11-25 发布于湖北


2014年2月11日,农历正月十二,下了一场雪,老人们都熬不住了,大奶奶走了。大爷和大奶奶都是高寿的人,比起我那六十岁去世的爷爷。我听母亲讲大奶奶腿上有个大脓包,疼得没日没夜地叫。这病痛再加上料峭的飘雪的春寒,死对于年届九十的老人不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么。不光是我冷血,连母亲都感叹道:“你大奶奶死了,就不遭罪了,她腿上的肉都烂掉了,你堂叔给她擦洗的时候,戴着口罩都忍不住呕,她自己夜里疼得哭天喊地。死了好,死了好啊。”之后,母亲回乡下奔丧,让我们几个孩子也务必在出殡这天回去给她送终。我和嫂子都是极不情愿的,我受不了丧事上那些所谓的乐队们走腔跑调、假哭干嚎的样子,嫂子则怕小侄子会被哀乐吓着。

正月十五,元宵节,大奶奶下葬。村子里的规矩,人死停尸7天,但人死不能过节,所以只能在正月十五这天出殡。回到老家,村子里都出都是哀乐、鞭炮和披麻戴孝的人们,我见到母亲迫不及待地问道:“妈,我大奶奶死了,我大爷有没有哭?”我妈很感慨地说:“你大爷哭了好几天,这不连饭都不吃了。”大奶奶的灵堂在堂叔家的前院,大爷则被安置在后院。我觉得他们真是过分,前面哀乐和炮竹声震天,后院的大爷怎么能有心思吃饭?我这样说了,母亲红着眼睛说:“不是啥,你大奶奶临死的前一天晚上,还捏着你大爷的手说'你的手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我的眼泪竟然也“哗”的一下出来了。我想象着两个九十多岁骨瘦如柴的老人躺在阴暗的小屋里,知道自己要死了的老太太用她那干瘪的嘴问身边的老头儿:“你的手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然后用自己干枯的手把老头儿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似乎世间所有的山盟海誓、相濡以沫都相形见绌。他们两个都瘫痪了,成天就躺在床上,相互取暖,相互解闷。我想象不到,那个脓包腐烂、疼得哭出声的老太太如何在自己临死前还会如此爱恋同样病入膏肓的老头儿?

我忽然特别敬佩她,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别悲伤,悲伤到我看到她的亲孙女儿们在送葬的队伍里有说有笑,我恨不得冲过去给她们几个巴掌,特别是看到出嫁的她们带了那么少的祭品,还处处敬酒装大方的样子,我恨透了她们。这么一个老太太、你们怎么可以不尊重她?

我知道大奶奶一生也是很苦命的,嫁给大爷的时候,家里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夫妻俩人轮流穿。作为大媳妇,处处受婆婆的虐待。早上很早起来为一家人做早饭,没有烟囱的灶房里云雾缭绕,她熏得满眼是泪,从我记事起看她的眼睛都是红通通的。天不亮还要赶着去地里,边走路边梳头。同样是被婆婆虐待,我的奶奶媳妇熬成婆的时候也成了让人厌恶的恶婆婆。可是我的大奶奶,那些痛苦除了在她的眼睛上刻了烙印,她浑身都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双小脚晃悠悠地走着,说话也慢腾腾的。我奶奶刻薄我妈的时候,大奶奶还劝她:“潘女,你这是干啥,自己年轻时还没受够?”因为这句话,一直以来我虽对大奶奶没有多余的感情,却多了一份尊敬,尊敬她的明白事理和仁慈。

如果一个女人有一个恶婆婆,而她的丈夫又偏偏是个孝子,那这个女人的悲惨就要加一倍,如果她又偏偏生活在困难的时代里,并且不凑巧又生育了许多子女,那她简直就是苦难的化身。我大奶奶就是苦难的化身,我大爷年轻时脾气暴戾,动不动就打他,很多时候都是他的母亲唆使。等到他们都老了,大爷打不动了,两人才开始相濡以沫,更多的是大奶奶对大爷濡以沫。两人都干不动活了,大爷成天到处打桥牌,大奶奶给他做饭、暖被窝、洗衣服,永远都是笑眯眯地看着大爷。再后来,大爷瘫痪了,九十岁的小脚大奶奶成天颤巍巍地给瘫痪的大爷擦背、洗衣服,别人问她:“你给他擦背,怎么翻得动他?”她还是笑眯眯地、张开她那没牙的嘴,笑眯眯地说:“慢慢儿翻嘛,你咋办呢,总不能给儿子们添麻烦吧,他们还有自己一家呢。”她腿上的大脓包也是给大爷洗衣服的时候,滑到了,去医院,医生说她年龄太大,血脉不活,不给做手术,于是她也瘫痪了,还带着个大脓包。那大脓包一天天地腐烂,她们住的小屋,没有人敢进去。

2014年的春节,一场春雪袭来,温度骤降,大奶奶终于熬不住,走了。走的时候,她握着自己老伴儿的手说:“你的手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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