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世界》里说,哲学是让一个人对死亡不再那么恐惧。在老家,死亡从来都是一件大事,那几天里,鞭炮声、哀乐、香纸味、哭声充斥着整个村庄,于是死亡变得浓墨重彩。一个活着时候默默无闻甚至被人诟病的人,这时也忽然成了重要角色,似乎在他的一生中就只有这一刻最耀眼。活着的人也从没忘记对死去的人祭奠,每年的除夕、正月十六、清明和十月初一,人们都要去上坟。 正月十六,叔叔、哥哥和我去给我爷爷烧纸,父亲七八年前开始不沾染任何白事;母亲和婶婶作为媳妇也是不去拜祭的;姐姐们都已出嫁,没资格去上坟;弟妹们觉得此事无聊至极,不愿去上坟。于是,我们仨就成了每年上坟的“铁三角”。此时,也是大奶奶下葬的第二天,她的坟在爷爷的北边。叔叔指着爷爷和大奶的坟说:“这一片地,以后就是我们这一大家的了。你奶奶死后就埋在你爷爷的南边、你大爷走了就埋在你大奶奶的北边,你三爷和三奶走后在你爷爷的南边。我和你爸爸,就在下面那一排。”原来我们这个大家庭,最后的归宿就是这块地,每个人的位置都是那么清楚,只有我们这些终究要出嫁的姑娘不属于这里。我站在那块地上,一步也不敢动,每一寸都是神圣的。生和死的距离,不过是这块儿地。生,你可以自由出入这块地;死了,你就得长眠于此,再没有离开的权利。 一下子,我开始敬畏死亡,悲伤也随之袭来。当然不是上坟这件事让我悲伤,对许多人来说,上坟不过是踏青和秋游而已。但是,那块地,它的神圣让我不得不庄重和悲哀。想到我最爱的父亲和母亲有一天也会来到这里,我的叔叔婶婶,我的哥哥嫂嫂,弟弟还有没出现的弟媳,他们长眠于此。我从来没想过父亲和母亲有一天会离开我,我知道那会是最悲伤的事情,但我一直觉得这悲伤遥遥无期。可是,这块地告诉我,这悲伤早晚会来的。 爷爷的坟边一直空着,那是留给奶奶的。爸爸说,等奶奶走了,要与爷爷合葬,村里所有人都一样,夫妻合葬,两座坟茔并在一起。这夫妻合葬的风俗,又让我满是怀疑。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对这种事过多思考;对于一个学习过人类学的人,更不应该去怀疑。可是我偏偏就是思考了并且怀疑了。我想不应该每对夫妻都合葬的。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那么多生与死相隔多年的夫妻,死后还不能清净吗。当然,合葬就合葬,死去的人又不会在意身边躺的是谁。 爷爷去世了十八年,死的时候刚刚六十出头;奶奶依然健在,极其惧怕死亡,至少会活到九十。一个九十的老太太和她六十岁的老头儿,终于长眠一起。爷爷活的时候,经常受气,奶奶总觉得他没用,经常恶语相向。他去世的这十八年里,奶奶从来不问我们爷爷的坟上可有长草。她是极自私的人,从不为死去的人悲哀。每每听闻别人的死亡,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还好不是自己。 我真为爷爷可悲,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也不想奶奶死后在他旁边。 外婆去世四十五年,外公估计也会至少活到90。外婆去世的时候三十五岁,是个少妇,美貌的少妇。外公去下面找她,却是个九十岁的老头儿,糟老头儿。 听母亲说外公每年都去给外婆上坟,每次都会赶在儿女们之前。只是为了可以和外婆说说话,还要 大哭一场,哭外婆走得早,哭自己做鳏夫几十年。如果真的魂灵有知,外公终于见到了外婆,那也得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吧, 不管奶奶如何不待见爷爷、也不管外公外婆如何生死两茫茫,最终他们都合葬在一起。大奶奶去世一个半月,大爷也撒手人寰,立即重聚。活着的时候,大奶奶忍受了大爷年轻时候的打骂,老了全心全意照顾他到九十,临死给他暖手。为了临死的暖手,大爷哭了好几天,最后忍不住一个半月就随大奶奶去了。他们一起活到九十,十七岁成婚,走过了七十三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爷爷和奶奶、外公和外婆都不能与子偕老,更不会与子成说。死生契阔,唯有与子同茔。 虽说死生契阔,不过就是一方土地和身边长眠的那个人。你走不出那块地,也逃不过身边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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