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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桥

 宋的课 2022-11-25 发布于湖北


村子旁是条河,河上有两座桥。

一座是建国后修的,像极了赵州桥,村里人叫它新桥,大拱横跨在河上,十分霸气。这座桥是专门用来防洪的,自1974年建好后每年夏季的大洪水势头就给它镇下去了,没翻起太大波浪。但是98年的大洪水,新桥也只能望洋兴叹,地里的西瓜南瓜全漂在了桥和桥所在的公路上,胆大的男娃们顺着公路凫水找西瓜。

另一座便是老桥,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建的,用很多大石块儿和石碑垒起来,简简单单连护栏都没有,它是专供人们通行的。桥下是大石碑拼得的石板地,平平整整,仔细摸来却能感受到那些碑文的笔划。

小时候我怕一切神异鬼怪的东西,凡与“死”,“鬼”,“怪”沾边儿的东西统统避而远之。8岁那年爷爷去世,我放学回到家,看到他躺在堂屋地下,双脚被麻绳捆着,大人们说不绑脚,死去的人会突然跳起来往外跑。大概是他们说得太形象,我脑子里出现爷爷蹦起来往外跳的画面,一下子丢了魂儿,再不敢进屋。母亲一遍遍哄我:“这是你爷爷,他不会害你的,就算他成了鬼也是想要保护你的。”她越说我越怕,没办法,母亲在院子里打了地铺,左手揽着小姐姐,右手揽着我。死人是村子里最大的事儿,爷爷在家里停灵七天,父亲和母亲掏空了家底儿让他风光地入土为安。那年母亲不过38岁,死人的事儿太多,爷爷胡搅蛮缠的女儿们事儿更多,没钱的事儿又太难,到了晚上还要安抚我这个受惊的孩子,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像,也就是那时起母亲立志要把自己吃胖。

我很想知道那些碑文写的是什么,还幻想着说不定有什么文物,我那时迷恋哥哥历史课本儿上的图册,总是想着从后院儿,从地里,从河里捡回什么宝贝。石碑很滑,大人们说那是发大水的时候冲来的。上了大学读了考古,我终于有胆量走到桥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把那些露出来的碑文读了个遍。石碑多是清朝光绪年间死去的人,开头就是“先妣”,“先考”,不知道光绪年间村子里住过怎样的人,走过怎样的路。

桥下和桥头皆是石板和砖头,专门儿供女人们洗衣服,村里的女人们什么都要拿到河里去洗。我家没水井的时候,母亲说没水井不方便得去河里洗;后来打了水井,她还是要去河里洗,说家里的洗衣盆太小施展不开,一盆一盆换水太麻烦。母亲每次去洗衣服,我也跟着去,帮她提几件衣服或者拿根棒槌。她洗衣服的时候,我就坐在桥头的大石墩上往下面扔石子儿。我不需要陪她讲话,因为河边洗衣服的人从来不少,每个桥头都有人占据着,有的捶打衣服,有的站起来弓着腰在水里抖落,挤出的白泡沫顺着涟漪飘了好远好远,还有的正在使劲儿拧,拧下来哗啦啦的水珠子又溅起一圈圈波纹。

六年级时我要代表学校去镇上参加演讲比赛,稿子是校长给的,一整本党史党纲,我不明白意思只能硬啃着背。母亲为了帮忙,每天早上起来也把我叫醒,她坐在灶边烧火做饭梳头,我就在旁边咿咿呀呀地背,母亲听不懂,就是跟着笑笑。她去河边洗衣服,我也带着那本书,她捶啊,甩啊,拧啊,我还是咿咿呀呀地读。小学班里的同学都是一个村子的,全班的父母也都相互认识。对面洗衣服的女人夸母亲会教孩子,母亲大笑:“吓,我不认字,她爸爸上个初中写个字儿比鸡刨的还难看,我们两个没一个人教过她们。”母亲真是从来不在乎成绩,她只看重孩子长得好不好,干活儿勤不勤快,会不会做饭做家务,我们爱读书会读书这件事儿从未给母亲带来一丝优越感。

家里最勤快最能干像母亲的是我的小姐姐,据母亲说小姐姐从小就喜欢叠衣服洗衣服做饭。她比我大三岁,母亲下地干活儿的时候都是她带着我,母亲出门儿时一遍一遍嘱咐她:“麦儿,不能带妹妹去河边,还有不能洗衣服啊,你才五岁,等你长大了有衣服给你洗。”母亲扛着锄头去地里,小姐姐立即拿出我的碎花小围兜拉着我的手就往河边跑,她五岁,我两岁。洗衣粉沾上水,出来好多泡泡,我开心极了,弯着腰去够那些泡泡,小身子越蹲越低,终于一个跟头就栽到了河里,小姐姐吓得一直哭。碰巧看菜园子的女人来河边提水,看到一个小脑袋在水里冲啊冲,放下小红桶一把把我“舀”了起来,天哪,原来两岁的我是那么小。

母亲和姐姐们在桥下洗衣服,父亲和哥哥在桥下洗澡凫水。老桥是人们晚上干完活儿回家的必经之地,男人们直接扔了锄头往河里跳,游几圈儿,泡一会儿,舒舒服服地回家去。哥哥还在桥下捉过许许多多的鱼,从石碑缝里掏出好多好多小螃蟹,他也总是带着我,不过因为他水性实在太好,从没让我淹过。

我学会游泳后非常自大,非要让不会游泳的小姐姐从对岸抱着个盆儿往这边游,我游到中间接她。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游到中间,盆儿就翻了,姐姐也掉到了河里,一同栽进水里的还有小雨和兰兰,她们仨围成一个圈儿在水里探头探脑,所有人都笑着看,只有我哭着大声喊“救命”,最后看我哭出了眼泪,大家才相信她们仨是真溺水了,不是在水里跳着玩儿。队长的儿子立马跳下水,把她们仨拽到了石板上。为这,三个妈妈跑到队长家千恩万谢。我想着母亲大概是要骂死我的,最后她却夸了一句:“还行,知道喊救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河变黑了,越来越瘦,河上飘着厚厚的水葫芦和麦秸秆,像一滩死水,河两岸的白杨林被人砍去,坡上的土老往下滑,坍塌得不成样子。村里人越来越少,没有人再去桥下洗衣服。

今年夏天我回家,带着小侄子在村里玩儿,母亲像当年交代姐姐一样交待我:“秋,不要带小石头去桥上啊,桥快塌了。”老桥要塌的话被人们说了好多年,身子都塌下去了,她一直坚持着。

我走到河边,看到她的腰身快要断了,桥头竖着牌子,上面红色大字写着“此桥危险,禁止通行”。我大着胆子走上去,大概它真的是大去之期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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