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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境原舍地处莫干山镇南路村，原址为南路村小学。从原舍出发，坐敞篷电瓶车行驶三分钟即到达南路初中。这一路，左手边是正在培植的萱草花田和正在筹建的原舍第三期——怀谷，右手则是竹林和小溪。 南路初中分校园和教师宿舍两块。宿舍楼面朝大山，是一座三层楼房，碎石子和水泥混合而成的外墙。每层楼有四套房间，每一套房间都是厨房－起居室－卧室－阳台沿着同一直线分布，房间方正敞亮。住在最边上的两家，还能在犄角旮旯处辟出卫生间，放上浴缸以供泡澡之用。泡澡是莫干山人独有的爱好，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白浴缸。这浴缸的不同之处在于下面还有一个球釜形的厚铁锅，铁锅连着专门的灶台，用竹木片烧火加热。当地人很自豪地说这比热水器舒服好多，而且水可以一直保持温暖，保证你不会着凉感冒。 这座三层楼房现在除了一楼两家住户，二三层都空无一人。从一楼走廊穿过，那户人家的起居室里堆了高高的的两堆山芋地瓜。阿涛和屋里人打了一声招呼，屋里应了一声，却没有人出来。 二楼三楼的房间，说“人去楼空”是不合适的；说“废弃”也是不合适的。这房间里的家具、衣服、书籍、厨具都还在，大件的家具依然是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衣柜上的穿衣镜依然能清晰地照出人影，床上的被子似乎一铺开就可以睡觉。厨房里，餐具和厨具都在，一套蓝花的碗碟，最上面的落满灰尘，拿走它，下面的一摞干干净净。这所有的屋子虽然家具厨具齐全，但旧衣服、旧书、破碗扔得到处都是，好像被小偷乱刚刚洗劫一番，或许是主人离去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收拾收拾。 二楼走廊正中间端坐着一把薄荷绿的小椅子，看起来乖巧可爱。这样一把小椅子，木质结实，有厚靠背，椅高不过25厘米，椅座下方还有横栏可供放置双脚，全身刷漆，薄荷绿，光滑鲜艳。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坐过这样的小椅子，我坐过，而且我长这么大依然梦想有这么一把小椅子。我不记得小时候母亲给我喂饭的场景，但若是想象，那我应该是围着花肚兜坐在这样一把小椅子上，两只小脚踩在横栏上，两只大眼睛看着母亲，她一勺一勺给我喂红薯稀饭，我大口大口地吃。 小椅子边上有一堆旧书，我找到一本泛黄的六年级数学教材《小学数学精编》，浙江教育集团出版。封面上红色大印章刻着“德清县南路乡中心学校教导处”，蓝色钢笔写着“九0年二月 李”。 紧挨着数学书的是一本绛红色笔记本，扉页上依然是蓝色钢笔书写“南路乡中心学校 九八年三月”。正文第一页标题为“德清县新任校长、后备干部岗位培训班学员名单”，名单上有来自德清县“清溪”、“城兰”、“雷甸”、“洛舍”、“干山”、“下舍”、“上拍”、“二都”、“勾里”、“三合”、“新市”、“新联”、“梅林”、“士林”、“逸夫”、“夏桥”、“徐家庄”、“钟管”、“秋山”、“上拍”、“三桥”、“莫干”、“后坞”、“筏头”、“东风”、“武康”、“南路”28所中心学校的37位老师。这些老师里有些是新任校长，有些则是后备干部，不知道这些后备干部有没有荣升为新校长。 笔记的第一部分是第一次培训。培训班时间从98年3月25日到27日，开学典礼着重落实贯彻“校长持证上岗”、“校长负责制”。当然还有马列主义。培训课第一讲名为《关于哲学的有关概念（绪论）》，主题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而马克思主义哲学里则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第二部分为“新任校长、青年干部后备力量第二期培训”，时间是98年10月7－9日，内容是“教育政策法规”。第一讲为《绪论》，第二讲《教育政策概述》，第三讲《我国的重要教育政策》。 第三部分为《小学管理》，其中第一章为《绪论》，第二章为《小学管理的原理、原则》。第四部分为“中国教育思想史专题”，最吸引我的是第二讲《中国先秦教育思想》，笔记写着：学校产生的条件——“体”、“脑”的分离；阶级的出现；城市的出现（固定的教育场所）；知识的积累、文字的创造。不知道这本书还有没有，我倒是很想读一读。 后面还有“德育工作管理”、“小学教师工作管理”、“小学教学工作管理”、“小学校长和学校领导集体”、“五六章复习题”等等。 显然，笔记本的主人90年任南路乡中心学校的数学老师，98年升任新校长或者储备干部。笔记本正文处那份37人名单里第36位是“李晓平 南路”。数学教科书的封面上写着“李”，一样的蓝色钢笔字迹。可以推定笔记本和教科书的主人就是这位李晓平老师／校长。 和书籍放在一起的还有几封信件，其中一封是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外语系91973班俞寄给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南路乡中心学校六年级李演的。信封上的邮票是“四川民居”，正面邮戳为“武汉92.12.18”，背面邮戳为“德清92.12.23”。信封里还夹一张印着幸运四瓣三叶草的贺卡，贺卡写着“敬爱的老师们：祝你们圣诞节快乐！祝你们身体健康！祝你们万事如意！学生旭丽 92.12.16。”还有一封信开头为“李老师、吴老师……”这封信该是一位叫旭丽的学生写给母校的，她1991年考入中国地质大学外语系。可以想象，从莫干山来到武汉，还做了外语系的学生，她在圣诞节之前写信写贺卡给自己的老师们。她应该是这所乡镇中学的尖子学生，而且对母校感情深厚，我还能想象她是一位认真、善良并且和气大方的姑娘。至少，我，成绩还不错，可是从没写过信给自己的母校和曾经的老师。 这封信的收件人叫“李演”，信里专门附着一张给“李老师、吴老师”的贺卡。李老师就是笔记本的主人李晓平老师，吴老师该是他的爱人。那么这位六年级的李演是谁呢？ 原舍万能店长阿涛86年出生在南路乡，这里就是他的中学母校。我问他学校里是否曾经有一位叫李晓平的数学老师，后来做了校长？阿涛说是的，但是这位李老师没有教过他，所以他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李老师一直教数学，后来做了校长，本人喜欢打乒乓球，爱好书法，他的爱人也是一位老师，女儿叫李演。 听了阿涛的话，我激动得一个劲儿叫大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现在，我真的知道了，这位李晓平老师，90年是这所学校六年级数学老师，98年做了中学校长。他的爱人是吴老师，女儿李演1998年读南路中学六年级，比阿涛高两届。李老师的一位叫“旭丽”的学生97年考入中国地质大学（武汉），98年她专门儿写信给李老师的女儿李演，并且在信里专门写了给老师和师母的圣诞贺卡。她应该很尊敬李老师夫妇，进而很重视他们的女儿、自己的小师妹李演。我想在那封信中，走出大山的她，用细腻的笔描写自己在武汉这座城市的所见所闻还有自己美好的大学生活。不知道有没有提我们湖北人早上喜欢吃热干面豆皮儿，冬天特别爱喝莲藕排骨汤，说话嗓门儿特别大，三个女人谈话就像在吵架？还有武汉的夏天热死个人，一点都不如莫干山凉爽宜人？不知道她有没有鼓励小师妹李演好好学习考入大学？ 我带了薄荷绿小椅子，数学书、笔记本、信件贺卡还有一枚弹珠离开了这座教师宿舍楼。与宿舍楼一墙之隔的是中学教学楼、体育场和学生宿舍。教学楼和所有中国乡镇学校教学楼一样，方正呆板，一楼专门儿辟出作了幼儿园，也是整座校园里唯一有人气儿的地方。阿涛指着角落一排防盗窗封着的房子笑着说：“那里是我们的计算机房，全是那种又大又笨的电脑，不过那个年代有电脑可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拉风，的确拉风。 教学楼边是田径场，赭红的橡胶跑道，不用说，在那个年代也是极其拉风的。田径场里堆满了石块儿，像个巨大的建筑工地。石堆一直向上，都挨着篮球架了。操场边开着黄色小野花，尽头处是学生宿舍楼，把操场和宿舍楼分开的是两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满树黄叶。前几天几场秋雨，赭红色的橡胶跑道喝饱了秋水，丰润充盈，只是再不会有人在上面跑步了。不知道当年，这所学校的初中男女学生是否在这上面洒下了无数青春汗水，也不知道山里的男娃们是否在篮球架下为哪个队先来的吵架打架？ 2004年，南路乡改名为南路村，并入莫干山镇，当年的南路乡中心学校也跟着废弃。同样被废弃的还有三百米开外的南路小学，村里的孩子们都转到八公里以外的莫干山镇中心庾村念小学和初中。 宿舍楼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说自己的姐夫退休前是这所中学的老师，现在正在村里造新房子，就先搬回学校暂住了。他说这整座校园——教学楼、宿舍楼、田径场连同一墙之隔的教师宿舍全部卖了出去，总价八百万。 莫干山这个小镇因莫干山仙境闻名天下，名人权贵政要纷纷在这里修建自己的别墅。镇中心一水儿的民国中西合璧建筑，恍惚中我以为自己走在上海的丰盛里和建业里。旅游业的兴起，大量资本涌入莫干小镇，咖啡馆、文创产品、民宿如雨后春笋纷纷亮相。 4年前，原舍主人来到莫干山，他爱上这块地方，却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南路村来修建自己理想中的房子——一座可以自己生长的房子。原舍修建在原来小学旧址，被竹山、茶海、稻田环绕，所以三期的建筑分别命名为“望山”、“依田”、“怀谷”。后来我们在莫干山镇上遇到的当地中年人，说起自己住在原舍，他们立即和蔼地笑了：“那就是我上小学的地方。”原舍改变了莫干山的民宿产业，也改变了南路村人的生活，当地人家没有谁可以摆脱得了旅游业。 现在，我面前这被人800万买走的废弃校园，它会是下一个原舍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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