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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光友‖一条小河的宿命

 大美文化 2022-11-25 发布于湖南

一条小河的宿命

文/孙光友   

(原载《教师文学》2020年1-2月号)


   年年清明节回老家,除了跟父母亲扫墓,总忘不了要去看望一条小河,绕着它走走、看看,然后坐下来默默相对,心照不宣。
   其实小河早已经不是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有的成了耕田,有的成了鱼池,有的成了荷塘。靠近我老家的那一段就成了荷塘。
   每次我去的时候,荷塘里的水还比较浅,那些遗留下来的残荷枯枝,是小河总也无法拾掇的心事,看起来有些乱,有些无助。荷塘里的蛙声乡音依旧,很容易就触碰到记忆中那些最柔软的部分。而蛙声一旦停歇,整个荷塘便会显出极端的肃静,是那种了无生趣的静,安详得就像父母去世前的样子。
   荷塘堤坝上的野草却很是给力,长势喜人,在荷塘四周精心地编织了一个绿色的环。风一来,成排成环的野草全都弯腰鞠躬,颇具仪式感。环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蜂飞蝶舞,气象万千,复制着尘世的繁华盛景。荷塘躺在这花草掩映的世界,就像一幅遗像,挂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
   我已看不见坟墓里面的父母了,守着这块荷塘,就更有守护父母、守护老家根脉的感觉。
   我的老家住在一片田野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却是我孩提时代的王宫。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老家门前有一条田埂,像一根脐带连系着一条河,很小的一条河。而在当时,我却觉得这条河大到无比,超乎我的想象。
   这条河绝对是全世界最平凡的河,没有名字,没有传说,没有名人来过,没有走出过名人,没有人写过,没有人画过,没有人唱过,能够记起它的,肯怕也就只有曾经住在河边的这些人了。
   我来到这个世界,吸吮的第一口乳汁,就是这条河的水酝酿出来的,第一次干干净净地做人,就是用这条河里的水冲洗的,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就是走向这条河。我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连接,也是循着这条河道。
   小河在小村里是至高无上的,它是小村的娘亲,一村的男女都是被它奶大的。那个时候的小村什么都缺,唯有这条小河不缺奶。小河就是小村的圣地,那些水草,那些绿荷,那些杨柳,都是村里人的圣物。
   听说我还没到能够下地走路的时候,有一次,哥哥和姐姐抱着我跨过河坝的一条沟坎,也许是鬼使神差,他们一不小心,自己跨过去了,我却从他们的怀里掉进沟坎,流进了这条河。就在这一刻,我的命运似乎就交给了这条河。

   当时父亲正在犁田,或者说正在喊山歌。父亲是个很有文艺细胞的人,会拉二胡,会唱花鼓戏,会喊山歌,也不知他这些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喊山歌的声音不是一般的洪亮,整个村子都能无缝隙覆盖,云会停步,鸟会息声,小河也会洗耳恭听。就在父亲一边犁田,一边运足气力准备飙一个高音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紧接着就听到我哥哥姐姐惊天动地的哭喊。父亲顾不得多想,箭一样飞奔过来,跳进河中抱住了我,我得救了。

   这也许就是几分钟的事情,说起来也挺简单。我曾经想过,要是那次我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这条河一定还是这条河,不会因为一个弱小生命的走失而改变什么,这个世界也一定还是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未知将来的小孩停止呼吸而忘却运转。但我终究从这条河里逃过一劫,生命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家人来说,结果不同,命运就会产生天壤之别。想象得出,当我吐出那些呛进去的河水,睁开眼睛,灵魂重返俗身的那一刻,我的家人是如何破涕为笑,享受这人世间最不可名状的喜悦的。几十年过去后,母亲每每讲起这个故事时,还总是又哭又笑。



   我对小河最初的印象,就是河水特别特别清澈,而且这种清澈是带有质感的,仿佛看得见也摸得着,并能直抵心灵。至今,我再也没有见过同等清澈的河水了。
   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河里还没生什么水草,一眼望去全是水,看得见鱼儿的游动,甚至可以感觉出鱼儿们的喜怒哀乐。看见人来,鱼儿一高兴,就会摇头摆尾浮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的,像在索吻,逗得你分外开心;没心情时,它们就会尾往上翘,头往下冲,一下就射出去老远,让你怅然若失。
   一般情况下,水面都平静如镜,太阳,月亮,云彩,都可以沉到水底,舒舒服服地做梦。只有大雨滂沱的时候,河面才噼噼啪啪溅起无数个水泡儿,吵得非常热闹,像有千万张嘴巴在发言。
   父亲是一个极其勤劳的人,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水桶到河里打水,把家里的水缸装得满满的。那水放到水缸里,也能照出人的影子。有一次,家里养的狗突然看到水缸里的自己,大惑不解,汪汪汪地叫了好半天。
   按照大人的说法,家里的水缸不能经常空着,经常空着,家里就会受穷。印象中,我家里的水缸从来就没有空过,但家里也一直没有怎么富裕过。不过,小河的水却是极其养人的。 宋·林洪《冷泉亭》诗:“一泓清可沁诗脾。”口渴的时候,拿起水瓢就到缸里舀一瓢,咕咚咕咚喝个痛快,那种沁凉入心的口感,现在再也感受不到了。
   面对着一览无遗的河面,我的游戏就是投掷泥块。那被太阳烤得很坚硬的泥块,有的射到水里,砰的一声闷响,还没缓过神来,就懵懵懂懂直接跌入河底;有的则在水面上兴致勃勃地溜几个舞步,满足一下表现欲后,才不紧不慢潜入水中。   有时,我也跟河对面家的孩子比赛,看谁的泥块投得远、跳得欢。一般来说都是对面的孩子投不过我,他就开始骂人。往往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及时地出现,拉我回屋。母亲说:“好孩子不能骂人,打人、骂人、做坏事都会遭报应的。”后来听说对面家的孩子没有考上大学,算是报应了,可他做生意发了财,比我有钱多了。尽管如此,母亲的教导却一直影响着我,现在又影响到我的孩子。几代人的心地,都如同这河水一样清澈。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对美的事物已有所认知,小河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小河的美并不仅仅属于小河自己,也属于小村,小村的每一个子民不仅受益于小河水的哺育,也受益于小河美的滋养。
   河边的野花野草不择地势,率性而长,色彩丰富,把小河周边渲染得极富有生气。那些长年累月对河梳妆的杨柳,其柔曼的身姿、飘逸的长发,也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女人味。有一个大哥哥,用柳条编了个帽子,戴在一个女孩的头上,那女孩美得简直就像天仙一样,惹得那些单身狗们垂涎欲滴。
   后来河里渐渐地长出了一些浮萍和菱角。浮萍是绿色的,一片片连在一块,菱角叶是紫红色,也一片片连在一块,像两种风格的豪华地毯,铺在河面上,十分壮观。有时看到鸟雀在上面信步, 颇有名星走红地毯的神气;有时看到青蛙在上面坐镇,大有“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的气魄;至于那些蝴蝶、蜻蜓等,也很喜欢到那种大场面上去秀秀各自的风采。
   再后来河里又长了荷,满河的荷,真是太养眼了。荷叶如盖,沐阳光,浴雨露,没事时站得非常挺拔,仪表堂堂,风稍有暗示,便礼貌地点头,特有绅士风度。那荷花更是超凡脱俗,颜值杠杠的,含苞的娇羞,开着的大方,都有女神的风范。荷丛中冒出的莲蓬,则象一支支麦克风,是专门为满河的绅士美女轻歌曼舞而准备的。
   男孩子特别喜欢阔大的荷叶,拿它当伞打,拿它装水喝,拿它做风扇,拿它铺座垫,用处多多。特别是荷叶包的水,喝起来有一股荷叶的清香,可以美到五脏六腑,美到骨子里头。第一次喝这种水的人,往往会成为一生的记忆。
   女孩子则偏爱荷花,喜欢拿到手里反反复复抚弄,一瓣瓣剥,一片片闻,还一叶叶放到河里,把自己的心思也放进去,让它们像小舟一样,慢慢浮,慢慢飘,渐渐地,眼睛模糊了,心思也模糊了。


   小河的夜色更是迷人。晚上,没有月亮的小河自然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有月亮的夜晚则大为不同。农村的月亮不像城市的月亮,只要出场亮相,就会像初生的一样,格外新鲜,格外明亮。小河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柔顺,如同躺在母亲的臂弯里一样,尽情享受爱的荣耀。虫子们也会被月色灌醉,哼哼唧唧不停,又总喜欢忘词,不知所云。
   夏夜里,各家各户则会搬出凉板、竹席和椅子凳子,到河边乘凉,一边唠嗑,一边打扇。我们一家自是更加热闹,父亲和哥哥二胡、笛子一起来,花鼓戏和革命歌曲一起上,不仅吸引了河边的诸多听众,还引得月亮和星星也流连忘返。
   我最喜欢追逐那些忽闪忽闪的萤火虫,等萤火虫歇在河边的草丛里,就把它们捉住放进一个玻璃瓶,玻璃瓶就成了一个灯笼。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把它们弄死了,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再小也是一条命”。当时,我并不完全懂得所有的生命都值得敬畏、值得珍惜这样的大道理,但我还是会尊重母亲的意见,把萤火虫从玻璃瓶里放出来。当看到萤火虫又朝四面八方飞去,还那样明明灭灭,仿佛在寻找什么时,我就觉得这是做了一件善事,心头升腾出一种快乐感。
   小河也并不总是把它美的一面展示出来,美的背后往往也隐藏着诸多凶险。也正是这些凶险磨砺了我们,让我们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更能从容地应对生活中的种种艰难。
   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普遍生得野、生得贱。大人有大人的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的孩子。因此,小孩遇险甚至落难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户人家,夫妻俩没有生育能力,连续领养了三个孩子都淹死了。每每想起夫妻俩那撕心裂肺的嚎哭,我就庆幸自己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菱角和莲蓬是小河送给小村人最好的美食。因为贪吃,小伙伴们会经常拿着晒衣篙去拨摘菱角,河中心的拨不到,就会把家里的洗澡盆偷出来当船坐,划过去摘。澡盆毕竟不是船,必得百分百的小心谨慎,才不至于翻盆落水。这样的冒险,无疑就是在玩命。那夫妻俩淹死的三个孩子中,就有一个是因为坐洗澡盆摘菱角出事的。
   摘莲蓬也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一个人不敢,往往是几个小朋友一起下水,慢慢地往河中央方向摸去,等到水齐脖子了就不再向深处走。然后就仰着头在荷从里寻找莲蓬,每发现一个莲蓬都高兴得哇哇叫。等到摘得一些莲蓬上岸,浑身上下不知要被荷杆刮出多少血印。
   有一次,我突然看到一个超大的莲蓬,一兴奋,就忘了控制脚下的移动,不慎掉进一个深坑,水一下就淹没了头顶。幸好那时我已稍稍懂得了一点水性,几番挣扎之后,才拉扯着河杆到了安全区。也就是凭着这一次次历险,我们都由旱鸭子变成了水鸭子,让以后的生命有了更多安全保证。
   这河也有干涸的时候。那时大人们就都拿着铁锹去挖藕,无论挖多少,都归自家。我父亲是方圆一带最好的劳力,在生产队出工时,脏活累活总是抢着干,挑担子的事一个顶几个,挖藕自然也比别人强很多。父亲挖藕,我总是守在岸边,看着父亲从河泥里把一支支鲜藕取出来,很是佩服。父亲挖出的藕堆比别人的高了许多,我也特别骄傲。天要将黑的时候,父亲把藕一担挑回来,还哼着花鼓小调,我也就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那个时候,我真是特别喜欢这种跟在父亲后面奔跑的感觉。现在想起这些场景,还很温暖。
   后来村里修了一条公路,父亲母亲响应上面做居民点的要求,我家也搬到公路边住下了。离开那条小河,就像婴儿断奶一样,原来那种近乎原始的宁静生活就此打破。我也从这条公路走向学校,又走上了工作岗位。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为生存和生活打拼着,不知不觉间,先是父亲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后来母亲也去了天堂。


   我突然感觉到了生命当中的某种严重缺失,这让我站在城市的街头,总是恍恍惚惚。我知道,带给我生命的源头就此掐灭了,就如同那条小河,再也流不动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素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说,所有的人和物,生命无论长短,总归会有自己的宿命。小河的宿命,就是父母亲的宿命,就是老家的宿命,我也同样逃不过宿命。
   但人的宿命也并不止于生命之火的熄灭。“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先生的诗歌《有的人》便很好地诠释了这一人生的真谛。小河的清澈与美丽,与父母亲勤劳善良的美德是一脉相承的。小河没了,荷塘还在,想起荷花盛开的景象,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父母走了,血脉还在,我们还在一代代延续他们的基因。物质形态虽然发生了变化,精神却已植入土地、植入人心,流传后世。
   每当我从往事中回头,依依不舍离开荷塘的时候,我都会认真地照一张相。荷塘成了我生命的背景,那条记忆中的小河,永远在我心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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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光友,湖南省特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用花开一瞬的时间相遇,让山水绵长的时光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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