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你三十岁了

你三十岁了

你三十岁了，火车依旧驶过你夜晚的枕边

以后你会这么说自己吗？“年过三十”

“我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

听着有点哀伤，有点，文学的意味

还是别在意数字啦，我是说

的确有年轻和衰老，雀跃与疲惫的区别

那时你在南京，跟你的一群朋友

喝酒、唱歌，不断地恋爱离别，那时

你的确是要更美丽些，世俗意义上的

但实际上你现在的美丽更甚以往

因为凝望着你的人他也更甚以往

而我也早已厌倦了描述一位女性

总是冠以她美丽之名，多么虚伪

也多么残酷，你的那些伤痛

恐怕正是来源于此，不提了不提了

还是说点儿别的吧，说点儿好笑的

比如你三十岁来临之际，这温柔的季节里

你刚刚失去了一只猫，一只狗和一个男人

真好笑，那个男人就是我

尤其好笑的是，你的狗是跟我跑的

现在，每天早晚我都跟它一起跑喔

一起吃馒头、苹果，盖同一张被

毫无疑问它就是世上最好的狗

被你抚养、爱护至今的狗

一天清晨它远远向我奔来，那么快乐

让我觉得它已快忘了你，你会害怕吗

事实就是这样，狗总是比我们快乐

你三十岁了，你还是很少快乐

你还是很难快乐

不要对我展示你那些嬉皮笑脸的小花样

你也就骗骗那些对痛苦一无所知的人

你这个被快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一遍遍问自己

直到我们两个人都开始哭泣

开始拳脚相加，拿起刀

有一瞬间我觉得就这么死掉也没关系

溅血的出租屋狭小脏乱更显悲剧之美

你会写进你以后的剧本吗

有一次，我说先拍些素材吧

你回答“为什么不把时间用在写剧本上呢”

“《爱情神话》你看过吗？你一定没看过”

真没意思，你不是邵艺辉，我也不是费里尼

这些年来我早已不做这样的梦了

唯一的梦，就是你了

对我而言，你至今都像是梦一样

破碎的、疼痛的、百病缠身的梦

甜蜜的、恐惧的、悲欣交集的梦

仿佛很快就要成真但是从未如愿的梦

你三十岁了，有一天你会自己醒来吗

当我察觉这个梦的主人不是我而是你

而我，我早已经在酣畅淋漓地活了

像一只鸟，一棵树一样在活

“没有一只鸟，一棵树是不美丽的，

人也应该一样”

现在看来，杨德昌也狭隘

美丽与否又与人何关呢？要我说

没有一只鸟，一棵树是想跟人类有关的

对你，我就怀有这样的隔膜与嫌弃

我讨厌你身上人的部分，讨厌

你深陷其中却无法自拔的部分

而你予以回击

“是啊，你多自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父亲死在跟前，也能头也不回”

“你什么都可以不要”

然后略带歉意，很快又哭起来，说

“我你也可以不要”

这是我最为伤感的部分

我的自由未使你共情反令你厌恶

我为之付出一生的也未使你信服

但你实实在在拥有过我，多荒谬

这样一个我却被你拥有过

说到底，我真的自由吗

那时我对你说，未经抉择便不算自由

如今我再一次做了抉择

长达终生的抉择，这些我已不必再说

我的那些寂寞与狂热，都已不必再说

还是说说你吧，今天，你三十岁了

太阳照着，你的睡眠像风而身体像海

那些闪烁不停的迷人的光芒从未逝去

我想，是时候做点儿什么了

你的港湾已泊满了废船

我想，是时候真正双足抵地走向一切

门牌、图书馆、儿童乐园或雪山草原

你当然也可以再度走向我，或任何人

但最好是走向你自己，我说的

不是三十岁的你，而是三十年后的你

皱纹不少，但头发乌黑，微笑着的你

走吧，火车从远方整夜整夜驶来

走吧，你早已在命运纷飞的途中

一直以来，我不是一个在意年龄的人，我厌恶人类在时间中沉沦而不得出，并为此产生的一切悲剧感到遗憾。人类的艺术与情感，看似可以超越时间，但也不得不与时间紧密相关，尤其是对于那些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到后来，我终于开始觉得我不再受限于时间，那就是我终于理解并接受了死亡，他人的死亡，更是我自己的死亡。唯有忽略掉人终将消亡这一点事实，人才可以真正避免沉沦于时间。至于人生中其他的事情，则都已轻如鸿毛了。

轻如鸿毛的事会让我们感到痛苦吗？不会，相反它还可以很美。

如果你去大自然中多走走，多看看，你能经常看到那些飘在空中的很小一团的鸟的绒毛，或者是植物的飞絮，像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朵云，一直那么飘着，飘着。

真的很美。

你三十岁了，我三十三。当我这样并行描述我们俩个人的年龄，我才会觉得它是格外有趣的——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假使三十三岁的我已经得到了一些东西，已经过得足够快乐，或者哪怕我什么也没有，那么在此之前，三十岁的你，永远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不仅意味着三十六个月，一千多个日夜，还意味着无数个可能，更意味着就算一切都烟消云散，你也不过是来到我今天。

今天的我是怎样的呢？经历过那么多事，得到又失去过那么多东西，我依然安然无恙地坐在有阳光的房间里，写一首诗。对过去的一切我不感到遗憾，对未来的所有我也不觉得担忧。只是归根结底，我只是我，你却依然是你。

所以，我不愿意在这样一首诗后，说什么祝福寄愿，也不试图深刻。我只是想跟你说，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一百岁，这些都是很平常很平常的现象，生命也是很平常很平常的现象。你一定能理解我说的，因为那些妙不可言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