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博雅 前天上午,石家庄的王姨给我发来了消息。 “小徐,石家庄又封城了,不让出门。我在家里追剧,看到很多都是和医生相关的。看到医生之间也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我就想到你,猜你会不会也有生气的时候,觉得不愿意让你遇到不开心的时候。” 王姨算是我的忘年交,我们认识于乒乓球场,相处一直不错。她有疾病相关的问题都会找到我,在此对她的信任表示感谢。 同时,也谢谢她能够在这样一个压的人喘不过气的非常时期想到我。 于是,我回答说:“天天生气,跟外地医生生气,跟患者和患者家属生气,跟本院辅助科室医生生气,有时还跟科里同事生气。” 比如,下面几件事。 一 老马最终还是去世了。 半年前吧,我正上班,父亲打来电话,说他以前的老同事老马体检时发现肺上有阴影,想来我们医院查查是不是肺癌。 说实话,我特别厌烦这种事情,既占用了我的人脉和时间,又耗费了我的精力,并且稍微处理不好又会引得对方的埋怨,费力而不讨好。 但这是父亲主动提出来的,我也不好推辞————想来父亲已经退休,能够让他在新老同事面前获得荣耀感的机会不多,我可能便是其中之一吧。 所以,为了父亲的颜面,我答应了,让病人第二天来北京。 给第二天出诊的胸外科专家打了电话加号,顺便问了一下床位,又跟CT室打了招呼,大概五天吧,就有了初步的结果。 胸外科刘主任对我说:“根据现有的检查结果,这病人十有八九是肺癌,但现在还没有找到癌细胞,不能确诊。” “能做穿刺吗?” “我看够呛,这个病人合并有严重的肺大疱,穿刺时90%的概率会穿破肺大疱。他肺功能本来就差,要是再并发气胸,人就交代了。” “那直接手术呢?” “也不好办。病人有严重的肺气肿、心脏病,目前血压和血糖也都不好,估计耐受不了全麻,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即便强行开刀平安下台,切除肿瘤所在肺叶后,剩下的肺也不能支持患者的日常活动,估计他只能天天躺床上了,24h吸氧,连上个厕所都困难。” “他不是你熟人吗?我看就别瞎折腾了。用血液做个基因检测,看看能不能直接吃靶向药。” “也只能这样了。”我说。 “不过,没病理给病人吃靶向药是违反诊疗常规的,也无法报销,你自己看着办。”刘主任提醒我。 随后,我向老马一家转达了刘主任的意见,老马和他女儿均表示同意这个方案,并且口头表达了对刘主任和我的感谢。 接下来,便是基因检测。给基因检测公司朋友打了电话,费用八折优惠。 十天后,结果出来,靶点阳性,可以吃靶向药。 因为没有病理,医院无法开靶向药给病人。于是我拜托他的主治医生开了处方,顺利买到靶向药。 事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说老马一家对我赞不绝口,并且还给他送了两瓶酒。听得出来,父亲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 好事不长,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当时给老马开具处方的胸外科同事——也就是老马的主治医生的电话,说老马女儿把他投诉了。 我赶紧打电话给医务处,医务处回复说:患者家属投诉胸外科医生为了让病人去院外买高价自费药吃回扣,故意不让患者开刀,延误治疗。 What the fuck? 我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把事情大概跟他说了一下。父亲马上去同事老马家问清楚了情况。 原来,他们嫌靶向药太贵,同时又对不能开刀这个事儿将信将疑。于是,老马女儿又跑了北京几个大医院,所有医生都告知不能手术。但他们还不死心,托人把病历带到美国,结果美国医生看了病历后表示可以手术。 领了这个尚方宝剑后,老马和他女儿觉得我们医院在坑他,就去医务处投诉了。 真特么没想到,几十年的老同事,竟干出这么龌蹉的事情。要么就不要找关系,找了关系给你办好了,结果来个反转恶心人。 同事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接到了老马女儿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复印住院资料。 脸可真大! 我直接回答:“不能,不归我管。并且你的做法让我很不耻。” 她想争辩些什么,我秉承着医者仁心的执念打断她说到:“你父亲开刀风险很大,你们要慎重考虑。”。 结果老马女儿得意地说:“我们找的医院在美国也是很有名的,据说中国最早做胸腔镜的医生就是在那里学会的。看来国内的水平还是跟美国差很多。”。 “可不嘛,岂止是医生技术水平,患者的道德水平还差很多呢!”此情此景,我已经愤怒到极点了。 这特么哪里是人干的事儿?且不说我父亲与她父亲熟识有几十年的情分,也不说从门诊伊始至今给她的巨大帮助,就算是个陌生人,心也能被融化几分吧? 后来,医务处认定:在没有病理诊断的情况下,给病人开靶向药处方属于违规行为。处方由胸外科同事所开,承担病人的药费。 最后,这笔钱我替胸外科同事出了。 又过了俩月,我跟父亲通电话。末了,我问父亲老马的近况。 我对老马的病并不感兴趣,他的生死亦不由我。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们医院的专家是否做错了什么,以及美国医生的技术是不是就一定比我们好? “他已经去世了,遗体在美国火化的。美国医生说手术之前要做肺部穿刺明确病理,结果穿刺针穿破肺大疱造成气胸,并发感染,最后呼吸衰竭,坚持了一个月。” “前后花了三十多万美元,还是没有救过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应该万幸还是遗憾。 万幸的是老马死了,说明中国的医生还是可以的,不比美国差。 同时,打脸了那个当初洋洋得意的他女儿。 遗憾的,可能就是老马死了吧。 “只是,以后不要再跟这一家人来往了。”我嘱咐着父亲。 二 出门诊遇到一对老夫妻。 老头腰疼,挂了肾内科,超声显示肾囊肿,需要手术,于是肾内科同事打电话给我,问能不能给老头加个号。 我说可以,举手之劳嘛。 见到老头,我说:“我给您加个号,但我要先看完正常挂号的病人,加号病人要在最后就诊,您……” 还没容我说完,老头就开始破口大骂了:“为什么要我等?我是残疾人,我有证的。你个冷血动物,没有医德。” 这特么都哪跟哪儿?骂得我是一脸懵逼。 但我这暴脾气怎么可能会忍? “加号属于特殊照顾,加号不能影响门诊正常诊疗。你要是想看就等,不看就哪儿来哪儿去!” “你什么服务态度?我是花了钱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先看?信不信我一拐杖敲死你?” “你敲我一下试试?你敢敲我就敢躺下。”我据理力争。 争吵声引来其他患者围观,分诊台护士赶紧叫来保安。 门诊遇到的钉子着实不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早已不再像刚入职时不知所措。我深知,如果我脾气特别好,镇不住那个场子。 怼回去,是我维护秩序和尊严的唯一有效办法! 但这次却让我挺难受,原因无他————我增加额外劳动量,给加了号,不算有医德?我捍卫了其他病人看病的权利,不算有医德?我仅仅不让他插队,不算有医德? 说来很奇怪,全世界恐怕只有中国人才把医疗当做“消费”,很多人接受的教育就是:我花了钱我就是上帝,医生就必须为我服务,并且花了钱就必须有好结果。 特么上帝也不敢答应这要求吧?所以中国没有上帝。 中国医生也没那么牛逼! 抽点时间,我来讲讲医德。 首先,必须要讲清楚一点。 医德≠服!务!态!度!+放!任!无!理!取!闹! 医德是同理心。是医生从专业角度出发引导患者做出决断;又能站在患者角度,考虑他的经济、身体、心理,以及家庭环境等情况,给出更合适的意见。 医德是责任心。是既然你找到我,信任我,我就决不辜负你的那种决心;是即使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但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让你少走弯路;是如果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告诉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和金钱。 医德是对待自己业务的不断精进,是不允许自己出现懈怠和失职。 医德是对上级医师放手交给自己去做的事情的百分之二百的责任,同时对更年轻的医生和医学生的言传身教,毫不保留的师德。 医德更是一种契约精神,是穿上白衣,就必须得有的,不然就不配。 这是整个行业,最底层的逻辑。 而服务态度,仅仅是人文关怀的一个部分。 可以是有医德的人文,也可以是别有用心的关心。想想卖保健品的和莆田系男科妇科医院,服务态度不要太好,但你敢去吗? 医术自不必说了,医院和医生的核心,没有之一。 总之, 没有人文的医术,是傲慢的; 没有医术的人文,必是耍流氓。 虽然患者需要关怀需要温暖,可是他们来医院的第一诉求不是享受服务,还是来享受治疗的。 本末倒置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只是,当“医德”这两个自带光环的钛金字被一些既蠢又坏的人用于一些无耻绳营狗苟之事,让守规矩的人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才是人们对医德最大的亵渎! 三 特需病房收了一位新病人。 病人儿子是国内某上市集团老总,巨豪。听科里同事讲,病人是坐直升飞机来的,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飞机降落的那一幕。 那时还没有新冠疫情。他们不但带了保姆和保镖,还带了私人厨师,就连做菜的食材和日常吃的水果都是每天新鲜空运。把本就不大的病房围的严严实实。 巨豪父亲,也就是病人,90岁,膀胱癌晚期,老爷子自己不知情。 而这次住院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姑息治疗,巨豪想缓解老人痛苦,尽可能延长生命。 住院期间,巨豪彬彬有礼,对医护人员都很客气。医院组织多学科讨论,他也是认真倾听专家意见,对医护人员的辛苦表示感谢。隔三差五,会送一些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的水果。 更罕见的是,巨豪认识北京各大顶尖医院的各个科室的专家,可以随时随地向他们咨询病情,这强大的人脉光靠钱绝对做不到。 比如神经科最好的医院是天坛医院和宣武医院。有一次,老爷子做完头颅核磁,巨豪马上发给两家医院的顶级专家,并在第一时间拿到反馈。 老爷子虽然90岁高龄,身体状况一般,但思路极其清晰。对于自己的疾病,虽然巨豪跟我们交代了让隐瞒,但他依旧意识到周围气氛的异常,于是趁着查房时,把我叫住并赶走所有家属及保镖。 老爷子:“徐医生,你是不是党员?” 我:“是的。” 老爷子:“党员之间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我:“这个……是的。” 老爷子:“那好,我是不是得癌症了?” 我:“这个,这个……” 老爷子:“你也是党员,我也是党员,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跟我讲实话好了。” 我:“你儿子也是党员,你们俩谈吧。” 我落荒而逃。这老头儿,果然厉害,要不怎么能当巨豪的爹呢? 老爷子所住的套间病房是1000元╱天,巨豪为了保证每次入院都有空床,过来跟我说,他想把特需病房直接包一年。我大概算了一下,一年光床位费就要接近40万。 然而我的上级医师也是个耿直之人,听到后挣扎着要去劝巨豪,说别浪费钱,老爷子又不一定能活那么久。 当然,耿直老大最后被我涕泪横流地抱着腿拦了下来。 老爷子病情发展蛮快的,大概三个月后,将近终末期。巨豪也很通情达理,表示老人病情已经无法逆转,做好了只剩几天的准备。 巨豪非常孝顺,老爷子病危期间,他几乎抛下所有工作,日夜守护在床边,寸步不离。并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老爷子的亲朋好友都召集回来见老人最后一面。 临终前没进ICU,在宣布抢救无效的那一刻,巨豪红着眼睛跪下去亲吻父亲的脸,虽然他努力隐忍,但整个人都在抖。 在巨豪的带领下,亲人们连带保姆保镖几十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我穿着白大褂突兀地站在那里,纠结要不要也一起跪下去。 不跪吧,一身白衣的我在一匍人中间显得太突兀,跪吧,又觉得我这个医生真是个戏精。 巨豪曾经在我夜班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只要我父亲能活着,哪怕他永远躺着,我也心甘情愿。” 穷人得病,最怕没钱;富人得病,最怕没治。 多花钱,享受好的医疗和服务,是公平的。但有时,再有钱,在生死面前,都很无力。 即便这样的愿望真能实现,对病人本身真的公平吗?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 四 刚上班时,老主任就对我说过: 不要对患者像亲人一样热情,那会影响你的判断,消耗你的理想; 也不要对患者像仇人一样冷漠,那会触碰你的良知,让你惴惴不安; 把患者,当成路上的陌生人对待就好。 想来也是。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一起渡一些劫数,命运使然。不管结果好坏,大部分人都会回归正常生活,老死不相往来。 何况,医者行歌,看似渡人,实则在渡己。 而在渡劫后依然相处很好的,一定是和渡劫本身不相关。 记得有一次巨豪请我吃饭,席间他对我说:“小徐,我觉得你,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人。” 这话让我一愣,瞬间,好像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他是为我担心。 去年年底,我抑郁了一段时间,原因很简单,我被患者投诉了。 当时一个膀胱癌多脏器转移的患者,历经各种治疗均失败,北大肿瘤医院和301医院肿瘤内科都已经拒收。 患者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通过我的一个病人找到我,在患者百般请求下,我说用靶向+免疫试试吧,并一再嘱咐他:这个方案赌的性质很高,毕竟病情已经发展至此,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的结果了。 效果还是蛮神奇的,用了一次,肺转移灶完全消失,病人多活了11个月。 去年年底,病人去世,家属把我投诉了,原因是我给的方案指南上没有。 医务处让我解决此事,我们主任接待了患者家属。主任说,徐医生的建议有理有据,国外有相关临床试验,你们也取得了很好的临床效果,病人多活了将近一年。 “并且,徐医生的建议,就是我的建议。”主任最后说到。 事情解决得还算圆满,我心知是自己闯了祸,让主任替我扛了雷。 但真实的无力感,不是我一个“有着理想主义的医生”能承担的了的。 理想主义害死人! 人性之恶,莫过于自己瞎了,还要吹灭别人的蜡烛。 再过几年,等这些人磨光了我的理想和抱负,等这些阴暗埋葬了心里的光明,等求生欲战胜一切的时候,我可能也会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成为的脾气暴躁、态度不好又冷血的医生吧。 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五 文章到上面最后一句其实已经结束了,但在论坛进行审核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正如编辑所说,担心这篇文章,是不是会将医患对立起来?会不会跟与癌共舞论坛的目标不一致? 我说不会。 原因有二: 第一,文中的每个故事都是很完整的,是非对错一目了然,不存在什么难解的纠纷。 第二,我写的每个故事都在表达一种小态度,四个故事连起来则表达一个大态度,或者说是希望,那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没有任何对病人的不满。 行医十几年,如果每个病人都让我共情一番,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恐怕我早就累趴了。 这篇文章想表达的观点,并不是患者本身让我生气,而是想说,这样的患者越多,越会让医生忌惮,从而堵了后来人的求医之路。 2019年山西省洪桐县的那个术后举报飞刀医生的新闻出来后,结果是什么呢?太原的很多大型三甲医院拒收洪桐县的病人,门诊可看,住院免谈;北京的专家则一律不去洪桐县,甚至忌惮整个山西。 可谓以一己私利灭全县病人的求医之路。 医患医患,虽是两方,但具有共同的敌人。也不用规避现实,医患从来就不是平等的。作为医疗行为的主导者,专业的医生具有绝对主导地位。 这样的结果就是,前面患者的表现,会直接影响医生对后面病人的判断。 你我皆凡人,不要讲法则。在这个艰难的世界,求自保以平安的活着才是生存第一法则。 所以,医生要有职业道德,病人也要有就医道德。不仅方便自己,还会方便后来人。 我们都要做那个善良的人。 我是博雅,我爱这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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