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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土屋

 济宁文学 2022-11-27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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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土屋

作者:王尊广


土屋,顾名思意就是一种以黄土为主要原料,再辅以少量麦秸、麦糠、高粱杆或芦苇编织的箔,加上棚架屋顶的梁槫檩条所建造的一种房子。这种房子之前在黄河中下游黄淮海平原地区俯拾皆是,凡是有人住的地方,土屋是唱主角的,哪个村庄若是在土屋子中间隆起青砖瓦房或高楼大院,那一定是这里有人家发财成了富户,始扒去土屋盖起砖房。土屋子陪伴了黄泛区的老百姓多少年了无人说的清,老辈人口口相传说的是,打从明朝朱皇帝让从山西老鸹窝移民到这里住的就是土屋子。不住土屋还想住啥屋?这地方除了不缺黄土,别的啥啥都缺。

我出生的村子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的鲁西南平原。虽然靠近县城,但真正自己走进城里,却是在我五、六岁年纪的光景,跟在哥哥和哥哥的同伴后边一步一步跑着去的。我的记忆从那时候开始了。

我家所在的村庄叫孙庄,村名碑上显示:明代洪武年间孙姓人家自山西洪洞县移民至此建村,故名孙庄。由此可见,我们王姓人家来此居住自然是晚于人家孙家的。我家的院子,准确说是我家所在的院子在村西偏往中间一点,一院子里有堂屋(坐北向南的屋子)、西屋(坐西向东的屋子)、东屋(坐东向西的屋子),唯独没有南屋,大堂屋住着本家长支大爷一家人,西屋里住的是我爷爷奶奶,东屋住着的是老四爷爷老四奶奶,东屋南边明显看出是后建的两间多小房住的是老四爷老四奶家三儿子我称之为三爷爷的他们一家人。一个不大的小院,挤挤挨挨的住这么几家子了,那么我家住哪儿了呢?我家当然没有大屋子住了,在我长支大爷家堂屋的西边我爷爷住的西屋的北边,恰好有两间房那么大的空儿,我家就住在那儿两间低矮的屋子里。

儿时的记忆里,那些屋子都是多年的老屋了,黄土墙虽然还牢靠却浸透着斑驳岁月,一条条经年淋雨冲刷的土脊棱子自上而下匍匐在墙上。院子中间一棵两搂粗的笨槐树,在炎热的夏天能带给人们不少的清凉,院子里长大的小孩子爬树玩成了乐此不疲的游戏。小院不大人家多小孩子更多,加起来十多个都不止。一到放学后或者晚上,小院里是要热闹一阵子的。有一天我喝罢汤把碗一推从门口随手操起一把自己用树棍削的木刀,嘴里模仿着电影里鬼子司令官“杀机嘿嘿”的叫声跑向院子中间,哪知道住东南屋三爷爷家的儿子正举着挑水用的钩担冲过来,“哐当”一声,钩担上的铁钩子打在了我的眼眉上,不一会儿殷红的血就淌了我一手一脸,虽然得到了及时包扎,但过去近五十年了眼眉上的疤痕至今还清晰可见。

随着人口的增多,我家的居住条件越来越捉襟见肘,加上我的脸又因顽皮挂了花,终使父亲下决心盖屋搬出去住。那时候盖个屋子钱是花不多的,关键是那个年代就是想花钱没有啊,现在别说买房了就是搁农村自己建个房子,没有个十万八万的想都别想,那个时候自家盖口屋子连一千也花不上,充其量二三百、三五百的够了。在那个时候二三百块钱可就是巨款啦,一个普通家庭生吃俭用多少年能攒下来啊?那时盖房的重点不在花钱上,而是在出力上。各家各户都有俗称“村头荒”的宅基地,那上面栽的树盖房时正好用作房盖上的木料架,不用花钱买了,但要自己一棵一棵的刨下来,再按需要分门别类的整理出屋梁、槫、檩条,以及打制门窗的木料。这些干完后,出力流汗的活才算刚刚开始。

宅基地一般都在庄子外梢头,我家的宅基地位于庄子西北。为了盖屋,够槫够料的树都刨下来剥皮凉了起来,只等成了干料好请木匠剁梁(下料)。那个地方地势低洼,这是作为房场的大忌。怎么办呢?拉土垫吧。父亲借来生产队的一台地排车,带上一把磨的铮亮的铁锹,利用队里下工的闲暇,从干涸的坑塘边一车一车的装土往宅基地拉,从春拉到秋,又从冬拉到春。那时我们兄弟几个还小,眼看着父亲累的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却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在放学后拉拉偏绠,或从后边推推车子,以减轻一点父亲的劳累。低洼的宅基地垫高了起来,还得接着拉,因为盖土屋不光地基是土做的,屋墙和屋顶也全靠黄土唱主角。待土准备的差不多了,盖屋子的第一道工序打地基开始了。根据所建房屋间数放线量出长和宽度,挖出地巢,再找石匠顺地基铺上一层方山石,下一步就是挑墙啦。

挑墙那可是个力气活儿,而且还是个技术活。那时候盖屋整个现场不见一块砖,全靠屋场里外那堆积的黄土。要用这些黄土和泥,再掺进去麦秸砸成块,一块一块堆出四、五米高的足以支撑起房屋的四面墙体。在挑墙前一天的下午,主家要把挑墙用的黄土围屋场一圈摊平,用水洇透,再把备好的麦秸放在一旁。工具也是缺一不可。那时候一般一个生产队里都有一两套挑墙的家把式,三齿挖叉和掌叉,抓钩和铁掀,都得准备四五把。主人家在天黑前从上一家盖屋人家那儿把工具找齐,一样不少的拿来放好。然后就是请帮工了。那个时候不像如今经济社会,花钱就能顾上打工的,用多少有多少,而且用会啥技术的就能找到会啥技术的。那时候不兴这些,无论谁家盖屋都是互相帮忙,但是头一天你要提前给你要找的人打好招呼。第二天一大早天亮起来的时候,帮工的邻居们便准时来了。力气大的和泥、砸泥,体力稍欠的抱麦秸撒麦秸挑水敛土打下杂,最关键的是掌叉的人,屋墙是否结实、平整、垂直,全在掌叉人手中,所以整个挑墙环节掌叉人即是技术人也是核心人。

干活开始了。那些帮工的忙活起来了,他们各司其职,砸泥的把撒上麦秸的泥来回翻砸,当黄泥巴遇到麦秸,再砸匀乎了,黄泥的粘性和麦秸的韧性便铰接在一起,用这样的泥挑墙无形中就保证了屋墙的坚固。负责挖叉的脚穿雨靴站在砸好的黄泥上,用力一叉一叉地挖起泥块传给墙下接叉的人,接叉人把接过来的泥块再往地下浮土上摔两下,紧接着一块块平乎乎的泥块又传给了掌叉人,掌叉人根据他掌叉的技术和经验开始了他新一口屋子的掌叉经历。从一面墙开始,在掌叉人手中,一块一块掺合上麦秸的泥块慢慢堆出了屋墙。在这过程中,谁要是和的泥不好、麦秸掺的不好、泥砸的不匀、接叉的泥块摔的不平整,都会听到掌叉人的呵斥,不合格的泥块他会毫不犹豫的扔下来,让你再换一块好的,他的眼里可不揉沙子,因为屋墙的质量掌握在他的手上,墙挑的好孬,丟了他的面子不要紧,屋墙弄不好会累及房屋,那不是坑了人家盖屋子的人家吗?

一早晨的时间,在挑墙人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在他们刚想停下歇会的功夫,主人家过来喊他们吃饭了。在他们干活的时候,主人家也没有消停,女主人忙忙活活的做饭炒菜,男主人要赶集上店操兑这一班子帮工一天的吃食。早饭一般简单些,当他们洗过手脸,吸上一支主人递过来的烟坐在饭桌前时,桌子上已摆上了咸鸡蛋、煎好的辣肉,以及用辣椒丝拌的咸菜,外加几个炒土豆丝之类的素菜,一馍筐子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让人忍不住抓起一个就吃起来。说真的,那年月一年到头能吃上几回白面馒头呢,帮人盖屋出力流汗,乡里乡亲互相帮衬没谁图啥,但能吃上几顿好的,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诱惑。他们都知道,早饭相对简单,午饭和晚饭是一定要有鸡鱼肉蛋的,而且还能喝上二两小酒。主家为盖屋生吃俭用好几年,好吃好喝的待生着,这些帮工的个个心如明镜,都是真心实意的干,都想着把自己的力气和技术使出来,把墙挑的好好的,把屋盖的即结实又亮堂。

吃罢早饭,匆匆忙忙又干开啦。通常土屋四米多高,挑墙要分三个阶段,俗称三茬墙,每茬墙在一米半高左右,挑好第一茬待凉干到七、八成时再挑第二茬,第三茬以此类推。要是不分茬一气挑到顶,你就是再好的技术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不等挑到顶墙就坍塌啦。因为泥湿度大,就是把泥巴砸的再拧筋也撑不住。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三茬墙到顶。

俗话说“仨人一台戏”,这五六个人合作挑墙哪怕配合的再默契,也免不了插科打诨的逗逗嘴。那时候乡人们文化程度高的不多,能上个初中就不错啦。这些人洋的来不了,一些乡土段子却是不少。掌叉的一高兴一小段如戏文一样的民谣出来了:

白菜心,娇蜡子黄,七岁八岁没了娘。跟着达达还好过,就怕达达娶晚娘。
娶了晚娘三年整,添了个兄里叫小郎。小郎碗里净稠哩,俺碗里、净清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哎哟哟,俺里个娘。

掌叉的唱完,挖叉的又来啦:

小槐树,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里闺女都来啦,俺里闺女还没来。
说着说着来到啦。爹看见、接包袱,娘看见、接娃娃,嫂子看见一扭搭。
嫂子嫂子恁别扭,当天来了当天走。爹在娘在多来趟,爹娘不在到林上。

挖叉的唱完没多久,砸泥的把一摊子泥和麦秸砸拧筋,又接上了:

月老娘,明晃晃,大堤南里来逃荒,前面推着洪车子,后边跟着妮家娘。妮家娘,你别哭,前面有个破车屋,支上锅,烧糊涂,喝到肚里暖呼呼。

说话间多半茬子墙起来啦,那墙挑的是又平又直上下匀称,关键还在于实在结实。这时候抬头一看太阳已从正头顶照射下来,晌午啦。好在正是阳春三月,太阳并不毒辣,照在身上只是暖洋洋的,干着活说着笑身上没见出多些汗。掌叉的一个健步跳下来,“歇歇,逮饭,喂饱肚子再干。”大伙便都找水洗手去了。那边主家已经在饭桌子上摆上了“辣子鸡”、“红烧鱼”、“芹菜炒肉”和“凉拌猪肝”、“凉拌藕片”等几个凉菜,两盒红“大鸡”香烟和一瓶本地产的白酒也摆在了桌上,只等着他们过来享用呢。

春天是盖屋挑墙的最好时期,也是唯一时期,春天风干气燥,挑完一茬墙不到一个月就能干到七八成,就该挑下一茬了,“两个月三茬墙,不晚五月上屋梁”,不等雨季来临只需一个春天一座土屋便告落成。

在挑好一茬墙后挑下一茬墙之前,还有一道工序,那就是拿一把用木头铁齿做成的刷墙器刷墙,先按墙体尺寸挂上线,然后手持刷墙器,从一头开始,顺线一下一下刷去里外墙参差不齐的边。这时候再看那墙就非常直溜和平整了。

等三茬墙都挑起来后,一个屋场就差一个房帽了。其实在每茬墙的空挡儿,主人家一刻都没闲着,在准备着屋顶所需的一切东西。先说梁、槫、檩条,通常先把自家宅基地春头荒植的树够料的刨下来,晾干后请木匠剁好梁。家里条件好点的去五十里外的微山湖边上买苇箔,没那条件的只能用自家的高粱杆玉米秆织箔了。一切准备好了,当年春天新挑的墙也干的差不多了,主家选个黄道吉日就要上屋顶了。木匠当然还要请来,上屋大梁和整个屋顶木料架离不开木匠这个总指挥的。当木匠发出“吉时已到上梁”口令后,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早站在高高的墙上了,此刻他们用手拉动手中的大绳,一把一把把屋梁拉到墙上,那屋大梁立梁两边还贴着写有“上梁逢黄道”字样的红纸条。大梁刚刚放稳,顷刻间,“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响了起来,声音传向四面八方,村里人听到鞭炮声便知道了村里谁家又盖新屋子了。鞭炮放完啦,一个个槫和檩条被拉了上去,该打铆的打铆该楔钉的楔钉,钉钉铛铛,在帮工的一阵忙碌中,屋顶的木料架宣告完成,一领领织好的苇箔或秫秸箔被拉到了屋架上头,等铺好盖平,接下来就是上黄土了。土屋土屋最离不开的当然就是土了。站在上边的人用拴了钩子的绳子放下来土筐,下边的人把筐装满挂在绳钩子上,喊一声“土满了上啦”,上边的人把筐拉上去倒在铺好的箔上。就这样一筐筐土被上到了屋顶,大约铺至三公分厚,下一道工序就是在土层上面抹一层泥巴了。

黄土养人,黄土造化人,普天下的炎黄子孙有谁不是依偎着黄土生存的呢?无怪乎人们常说“人是土造的,土人土人”,不然,你看洗澡时哪个人身上不是一搓一把泥呢?

过去盖屋,地是土的,墙是土的,屋顶还是土的,最后给屋顶罩面的还是靠土和成的泥。虽然那个时候已经有了石灰有了水泥,但手里没钱呢,没办法,还是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吧,用黄土掺合上麦糠(小麦脱粒脱下来的壳)拌上水,把麦糠泥和得稀稀溜溜的,摊在屋顶上用抹子抹得平铺四溜的。如此,保你的屋子一年高枕无忧,但第二年开春雨季来临之前,还要如法再用麦糠泥抹一层,以后年年周而复始,屋子就不会漏雨的。若是开春不抹一层的话,上年抹的一层麦康泥已被雨水冲刷的差不多了,屋顶还有不漏水的道理?

这种土屋如今看起来自然没有红砖青瓦的房子那么入眼,但她却能让一辈一辈的普通百姓栖身生存,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这种土屋冬暖夏凉,在过去那么多年的岁月里,夏无风扇冬无暖气,然而一代一代人在土屋里幸福的出生,尔后历经风霜雨雪饱尝一世的人生冷暖再心满意足的老去。

而今,这种土屋在鲁西南地区已不多见了。我所经历的那次造的土屋,无疑成为了最后的土屋。

作者简介:                                                 

王尊广,中共党员,山东金乡人,生于1966年。十届金乡县政协委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理事,长春新诗学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农民日报》等刊发新闻作品。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纪以来,多次获评集团军、师和省、市优秀新闻工作者暨媒体优秀通讯员。有纪实文学、散文、诗歌在《当代小说》《西部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家》《天津散文》《长春日报》《支部生活》《党员干部之友》《当代社会》《济宁日报》《济宁晚报》等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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