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芍药忍不住将头靠在另一株的肩上
雨
一黑一亮
石头泡胀
土墙，一个人湿透的肩膀
开始一小块 一小块
无声落
一截原木
渭河里翻滚
身体里盘着
落水的闪电
“雨、雨、下雨了
次次下到川里了”
房后檐的麻雀小声叽咕
直对院子的云
不再急速奔走
南山，就这么湿淋淋地
望定了北山
盐灌里的盐
就这么 悄悄变潮
雨之二
下了三天三夜 庄子终于静下来
我们缩在家里 睡觉 或搓玉米
水 到处的水 像在梦里
亮闪闪的杏叶 黑黢黢的树身
麻雀打盹 在屋檐下
“云还是没散” 父亲的声音
空气中停了很久
我去茅厕撒尿 声音很大
故意咳嗽几声 鸡透过柴缝
翻了下眼 又合上
编好的草绳 泡在木桶里
一股檐水不断砸下来
更多的冰草
无声缠在一起
奶奶的手
粗糙 温暖
浑身湿透的人
雨又将村庄洗一遍
灰尘回到原来所在
浑身湿透的人回家换上干爽的衣服
一院房子寂静，不安
水滴偶尔啁啾，麻雀的眼睛
动一下 另一片光亮动一下
像树叶在树叶中
生者和死者
一个草垛里
变黑和金黄的草
挤在一起
而一株芍药忍不住将头靠在
另一株的肩上
一簇草
十年之后，他理解了那只公鸡：
它的叫声
轻，暧昧
引死者的灵魂回家了
雨不停地下。如注。
绝望始于天亮
黑压压的虫子
爬过地埂、路、水沟
爬向玉米地，瘦弱的谷苗──
一簇草来年必然碧绿
那积攒下来的水
总要通过它消耗，飘向空中
像一朵受伤的云依住大地
有时候，就是这草叶上的锯齿
证明他还活着
就是这更替，在咬啮
院子里的苹果树
雨总是把我带回那口深井
或风中飘动的斜坡*
水花一会儿就开满了
雨总是下了很久才停
父母亲下地干活去了
姐姐从门缝溜出去玩耍
院子里一块一块的
土皮安静下来
一只蚂蚁在阳光中跑过
我就不哭了，并且告诉回来的
父母亲。他们累极了
像火焰之后的灰烬
而姐姐早就又去寻找更新鲜的事情
这时候，我是不是忘记了奶奶
她在雨后是如此幽深
仿佛雨水带走自身光亮的同时
把井又盖上了，而风收回了斜坡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老了。
雨一场接一场
太阳一次又一次出来
其间一棵挖倒的树
靠在北墙上发芽了
耳房在夜里越发寂静
透过高高的山窗，猫头鹰在叫
“在叫我”，奶奶说完就睡着了。
“噗──噗──” ，在四月来临前
吹破了一层薄薄的纸
雨又落下来
落在一棵苹果树上
它站在院子中央
举着阳光浸透的花朵
注：博尔赫斯有“庭院是斜坡”诗句。
身体里的水
夜色和雨水混合的身体长出蘑菇
在他之后
肯定是一些更为孤独的人被选中
但他不知道此刻他们在哪儿，他在哪儿
城市总是无法柔软起来，尽管一次在山上
他看见它腾起一大片水汽
那些从家里走出不打伞的人，内心雨更大
那些艳丽地移动的蘑菇，让雨滑落
那些食物中毒者在医院里昏迷
还有针管，一个人身体里的水
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雨继续
流着，寻找遍地的漏洞、缝隙
像他把头抬起，便
雨水洁净，春天美好
雨灯
村庄唯一醒着的人
夜里被淋湿
“它会炸裂的。它的光
会散入泥土。不是石子，不是种子。
或者是一片水汽。或者是
贴近地面的亮度。”
一个乘车经过的人涌起的想法，还来自于
一次醉酒后他心里的玻璃碎片
那些坚硬的、干燥的声音，粘满尘埃
还来自于天空光的芽苞长久的缺席，以及
星星的水泡
春雨
光线落下来
又开始生长
在河湾
泪水分手
麻鸭默默啄几口
汛期来临前苍茫暗自上升的
三月，四月
他自比柳树
但愧对柳枝那一年一度静静的垂落
和守望的石栏杆
那日
那日 天气灰暗 我闪闪发亮
我记得是春天 云的女儿 耐心地
冲洗尽一截钢铁浑身的灰尘
那日 仿佛细雨 打开了命运的书本
一颗颗黑字 湿透 松软 如同泪水
泡透的心 我学会感激
我开始在尘土和污垢出现的时候
把春天思念 我呼唤细雨 润湿静夜
我没有注意到 我一直呆在原地 腐烂
那日 我闪闪发亮 是我一生中
最幸福的时光 对于 在某物的内部
和其它有用的钢铁一起 把某物支撑
早已冷淡 那日 云的女儿俯下身
把我仔细擦拭 我露出坚硬之外
一层淡淡的 虚幻的光 它没有用
那日 仿佛我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往昔 都是年华虚度
我固执地要抓住谁的手 原地等待
原地盼望 不知道 思念让我锈蚀斑斑
那日 云的女儿 把我擦干净就走了
她的翅膀透亮 像天使
我静静地躺着 觉得这全世界
只有我感受到了快乐 我快乐
我快乐得如同水面 把影子吹碎
我没有意识到如此古老的湖水 焕发青春
垂柳的腰肢 怎如我柔软
花朵的娇颜 怎似我鲜嫩
那日 云的女儿 把春铭刻 不露痕迹
而世人眼中的一截钢铁 懒惰
相貌丑陋 在逃避
雨
下了两天，院子有一处陷下去
父亲的声音跟着下沉：一眼窖
还有一处，长出一堆芽
一棵苹果树站过的地方
我把腰直了直 然后向天空
更大地弯下去
夜晚坐在门口
雨水冲下来的树枝
我把它们抱回家
时光写作
雨也落入其他的事物。
吸收了，我就慢慢衰老。
我每每在深夜
数着那些明灭的星星
那些蚂蚁，和我一样充满了困惑
停顿，还是奔跑，都以同样的速度接近终点
都已无法吸收更多的雨。
我只是在生命空出来的地方
用这些文字暂时支撑着
像一根木头顶住一堵墙
推迟坍塌的时刻
雨后
咣一声 太阳闪出云层
这大雨掏空的石头，和早晨送来的破木桶
我多么希望是大雨中拐进迷蒙小巷的人
拐了出来
这回他撑着一把大过树冠的伞
这回，他似乎做好了应对世界的准备
在医院
雨不停地下：“你有权保持沉默，……”
窗外，大地死寂，群山枯萎
还有黑色沥青上光滑、微亮的水迹
那些在阳光暴晒下发白的尘土
钟声也曾轻轻掠过
像一只谙熟禁忌的鸟
啊，梦敲了敲睡眠的铁门，又离去
（可查监控录像）
没有什么可交由保存
──等等，有一把折断的钥匙
至于大脑，是空的，听，像秘密时期
带有隔板的手提箱，已检查过了，请再次打开……
“你有权保持沉默，……”，雨不停地下
雨不停地、不停地下，像破碎的钟摆
界限
一道闪电、一棵树多年后还是不能
从记忆里区别出来
仍旧不能分辨，那时抬头看了看水汽迷蒙的天空
和在减轻重量的云层
是否就注定了生长的信心，和弯腰的习惯
像田野上那些树，一小片，一团
没有一棵突出
不顾一切独自站在泥泞和雨水流淌的黄昏
没有一棵树
没有一只鸟敢飞进雨幕
与一只不知什么原因倒霉的鸟儿一起跌撞
一起试图逃离
像没有界限的忧伤。前方
雨水滋生的寂静，忍受潮湿
黎明突然打开的鸡埘，公鸡
在激素一样的灯光下
前方──
毛驴的美学
1
瓦槽收集雨水
湿草绳勒在
牡丹的脖子
隐忍的眼神
给记忆上色
在哲学之后贩卖
毛驴的美学
2
贩卖鸡蛋
一个像是意外的坎坷
绊倒我中学同学
春节他的眼神里
有一层恨恨的
蛋黄搅拌的土
他疯狂地要和我喝酒
要和我谈他家的毛驴
我的诗
疯狂地和他喝酒
谈我们的女同学
他的牡丹
别人的女人
谈他儿子比棍棒还暴力的内心
谈在瓦砾上
立下的钢精
3
雨落在
一捆草绳
一捆草绳泡在
一桶水里
这膀大腰圆的桶
这能造出丁冬声的
乡村的心脏
只是在寒霜的磨石上
这木质的音乐
我将它打磨得
能让只猪起舞
4
在地沟里
揣把闪电刀
湿漉漉的老鼠
侧着耳朵
雨落在
阴沉的政治
秋雨
敲开云的办公室
和他谈了谈天气
一块烧透的炭
红着脸
还不到飞的时候
还不到灭的时候
学虚实的水蒸气
揣骨看相
他吃定了我
就这样
我开始发霉
我的阴冷在北方广阔的眼皮下
被培育
慢慢地长啊，长啊
霉毛慢慢地从头顶、从身体
垂下来
根就这样坏了
我和云之间的距离
越来越远
缩小
雨打在身上，冰凉，却无痛感。
一辆汽车飞了过去，像是一朵
乌黑的云飞过天空。稍稍缩一下
它就继续
爬在雨里
（不知什么时候，它开始
划动，积水慢慢
向后退去。爬上一块
高一点的水泥，回头
一只灯在积水里洗着昏黄的脸）
匍匐之前
白昼缓慢上升，又被一场雨压低。
无处可躲的树
一片，一片，放弃叶子
距地面极短。
幸运者乘上风，在天空多逗留一会
多看一眼
微妙的变化
和白昼弓起的背
伞下移动着影子
匍匐之前
眼里的光芒和火焰
送他走多远。站牌上闪烁
被风擦去的地址
在雨中
仿佛一场辩论还在辩论当中。
他忍不住提供些例子：伞，水泥的皮肤，冷。
“但确实，你已经不能被淋湿了。
你的头发、灵魂都是干的。
泪，那也是被施了魔法。”
他把手伸进身体，烫、疼。
“不。你们无权打开我。”说完
他决定认输
雨夜
这些水果怎么办呢
汽车飞溅起夜色的水珠，孤街上的路灯怎么办呢
女儿多么可爱，她这学期的学费怎么办呢
忘掉萧瑟的河水尽快回家，冰雨中的那些树怎么办呢
一个人半夜给临终者来买葡萄，门关了怎么办呢
从最后一班公交车下来，那个没有伞的人怎么办呢
房租，电费，欠朋友的钱，水果开始发皱了怎么办呢
还没有找到答案的人，一直坐在店门口怎么办呢
雨还在下
像一场漫长冰凉的记忆
一头牛咀嚼着一堆草料的干涩，和一缕潮湿
它闻到了洞门口老鼠张望的霉味
但它读不懂苹果花为什么在偶尔的一次放晴中忽然开了
为什么昨夜脚下的泥土剧烈摇晃了几下
一家人黑夜中来到院里
比自己还老的那个人默默往房顶上撒几把粮食
仿佛雨水张着嘴
他们都不知道将经历怎样的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他们往一块站了站，靠得更紧
当那个最小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睡着时，雨还在下
房子还偶尔晃两下，天还没有亮
像现在，一个人和一座城市被告知
有可能马路流淌，楼房发芽，“记忆有可能恢复”
雨喃喃低语，说刚才有头牛衰老地走了过去
旁若无人走在马路中央
一群出来透气的甲壳虫跟在身后
还有一群老鼠，枯叶，犁铧，烂根
一匹马
最后昂着湿淋淋的脑袋
秋雨，青芒
1
还在下
一场接一场的事故
掏出悲伤的内脏
种下的青芒
在北方的壳中
像具幼尸
以梦为马的人
梦流进
咆哮后倦怠的时光
2
还在下
滴滴答答
一只钟挂在云里
3
小区没有泥泞
20米厚的泥泞堆在县城的脑袋里
很多个山谷里的县城、镇子、村庄
在那只钟的嘴里
在摊开的地图上
在星光陨灭的
这又来临的秋天
多少颗青芒吐出的核
遗散在波光粼粼的水里
多少颗青芒
不再讲述关于南方和阳光的往事
4
夜晚下
早晨下
映入窗户的，是移动的伞
脑袋沉在秘密的往事
夜晚下
早晨下
飞入时间的，是麻雀、燕子
大雁滞留在云层
5
无声轰鸣的发动机
在记忆的檐下和树冠里
喇叭不合时宜
像群冒出的青蛙
6
在伟大的人间
人与人之间
那些烈火一般的高粱酒
被喝掉
那一坛一坛
粗黑釉上贴着大红“酒”字的火焰
被一碗一碗的悲伤喝掉
7
你何时发现这骨头
这水泥
开始种什么长什么
你何时开始不介意周围摆满了
这么多的尸体
8
今天小鸡炖蘑菇。
今天，所有的酒店辞掉大厨
所有的食客
拍打着自家的门。
“今天，小鸡炖蘑菇。”
“没关系，如果需要
我还会变回来。”
她真的就从小鸡
变成了衣着光鲜的女人
继续给他盛汤
并督促快点，她等不及了。
“种什么长什么”
他终于听见她
把内心的洪水说出来了
9
钟声分娩出死亡
时间分娩出石头
我把身子探出窗外
像根枝条探出悬崖
一次次，深不见底。
一次次，船小如鞋，飘满大街
10
青芒
像孤独
坐在一群金黄的芒果旁
11
坐在大青石
九月像只绿毛龟
我心惊于
它眼中的笑意
从此刻起
水位缓缓回落
一寸寸露出这个世界
发白的脚趾
和臭水喷涌的内心
一滴雨
生者，过多长时间听到了那个死者说给他的
这句话
并突然
泪水奔涌
明前雨
不知何物坠
梦惊醒。
起而喝水。
操场微亮，雨
正细细下。
像缓几小时
把中断的继续
把三月和四月
深夜连成
同一事物。
车灯来去
节奏粗疏。
再也难入眠。
想着上坟去
要带好雨具。
从前
每次阳光明亮
鸟声清越
水在树丛喷洒
一圈又一圈
时不时跨过
入园必经路。
小拱门。
欢喜落。
路面水流。
这显然不同。
黎明至
云轻散。
清寒奇异
不问缘于供暖
停止，还是
时间自有温度。
路口堵塞
车过盐雁桥
桥下大河
波光静流。
东通到西。
忽见
山腰黛青
山顶雪白。
下午的雨
有别的想法
别的爱。以及
明暗变化。
暂略不提。
雨的访谈录
“对不起。你能造雪吗？或者，你能变成雪本身？”
雨又来到我内心，我想与它做个访谈。“现在，我喜欢雪”
它说不能。它是作为雨来到我这儿的
这无可更改。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冰凉
我看着它，想着记忆中的雨能从外部改变我，也能从内部
它说它也有了皱纹，但我没有看见。有好长一阵子
我能听见它的声音，但看不见它的脸。或者我从未见过
雨的正面。它从来都是侧着身，像一道光的缝隙
它从来都是用自己冰冷的衣服裹住我的头，裹住我的身体
我用力嗅着，仿佛它的声音里藏着它的肉体的气息
“你的嘴里冒出了雪。”我提醒
它看了看我，说这不可能。它看我时
我第一次看见了它那水滴一样的两只眼睛
“你应该长着许多只眼睛。或者说，你的眼睛
就是你本身。不可能像人一样，你只长两只”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你心不在焉。你根本不知道
变成雪，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我是雪变来的
我不想变回去”。未等我回答它就消失了。突然。
这些光
持续的雨唤醒事物内部的光。
这些光依然在事物的内部，但已经映照出
事物自身的表皮。如同
原来的世界封闭了，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这些光多数卡在事物里出不来
人的，树叶的，河水的，路面的
楼房的外墙和房顶，都是如此
侧耳倾听，这些光滴答滴答地响着
像是在无声地堵塞这个世界还在漏光的地方
你忍不住把手伸进光里面
这些光没有热度。这些光像一些静止的水。
你把手又缩回来
一滴滴的光还是从高处落下来而不是从低处长出来
更不是从侧面或半空、顶部
就像从根部、从树身、从树冠，树枝长出来一样
事物内部的光还是不愿意在这个夏天变成一根根，一株株，一朵朵
它们喜欢自己的方式与形状，它们迷恋于自身的亮度
雨
顺着一整天的云，窗子打开的
两三厘米缝隙；顺着楼房
从青灰与蓝白散发的湿气，来了。
也顺着一个人的声音━━
他刚刚叫出名字。把窗户
开得大大的，吸着，嗅着。
把那些铺垫的石径，长于
分析的逻辑，都删除了。
安静地看着，听着，任凭她
擦洗樱花树积满黑灰的身子
一点一点渗透进那片正在泛绿的
草地━━草茎和草根，清洗着
堆积在心里的每一个词的
手指、手腕。缓缓地，细细地。
一直就那样看着，外面，里面。
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
一直没有停下来。除了呼吸
就是水流声。他想劝阻
但什么都没有说。开灯吗？
忍不住问了一声，立马住口。
这不是光能解决的问题。
光会把自己涂在事物的表层
但渗不进去。缓缓地，细细地
都快到半夜了，不犹豫
也不急迫，像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闪电的裂缝：于元村作为一个样本
从上午十点开始
大雨一直在下
天渐渐黑下来
没有电
泥水裹挟着石块
从门前冲过
村顶施工围成的大坑里
积满了水
从那儿下来的人
回家去取铁锨
他们故意大声说话
还开着玩笑
他们并没留意
自己的声音在空中很快飘散
东西两条排洪沟被填满了
从山里挖出来的土石块
在村顶堆成一面悬崖
他们探察过了，“有许多裂缝”
“没有稠水冒上来”，他们用石头
也试过了积水的深浅
他们去取铁锨，那是
正在到来的夜晚
唯一可以信任的物件
车窗外下着雨
槐叶落下来紧贴路面
一辆又一辆车驶过
中滩到秦州区的公交车上
塑料拉手牌
正面和反面贴着某某黄金广告
随着车的快与慢 停与行
一起后仰 踢腿
一排黄 一排红
整齐 美 骨感 不管不顾
有一个光秃秃 “裸奔的”
也不倒外
一大片一大片的小麦站在雨中
变黑，发芽
一大片小麦还在田野上没有收割
太阳出来
人们把弃儿一样的小麦领回家
脱粒，晒干
把那些发黑的、发芽的和好的混在一起
磨成面
──人们吃着粘牙的、有怪味的白面饭
心里不舒服
但没有人说什么
只是眼看着雨一场接一场下个没完
一大片一大片的小麦站在雨中
麦粒还在麦穗上就已开始变黑、发芽
轻叹
雨滴击穿的人一声轻叹
一滴雨在找另一滴无光的雨
也或者是一朵花打开了自己
和那个人的想象
深夜与秒针融成一种新试剂
滴入沉默的喉管时连通了
湖底一直在上涌的气泡
沙枣花太细碎密集了
香味若有若无在白天引向别处
与失眠者被打湿的翅膀之间
有一条秘径兴奋地打颤
场景再嘈杂些也能分辨出电线与光线
批发再转移也有自己的记忆
顺着幻影般的各色蔬菜
复活那么近又那么远
和雨滴一样在雨滴的缝隙在一张张脸
在地下通道躲雨
小雨骗了我，大雨困我在地下通道
伞像受伤的工具耷拉着脑袋
一大堆颜色各异但湿漉漉的心
在身份转换中寻求安慰。来者，去者
雨急急地敲打着厚水泥也敲打着
拱形塑料顶棚，━━在出口处
躲与不躲者都有自己停与行的节奏
我的节奏是不安，像雨点乱飞
像雨点乱飞，像水从台阶上流下来
带来新的声响：这因混杂更显寂静的通道
外面很亮，里面很黑；
这冲破了夜的幽闭的雨，在早晨如此倾盆
给新的时间，在定调
雨欲来
这是一场大雨吧（也许是场小雨）
但关于未来，经验往往落空
关于人间，明暗也只是内心的亮度
仿佛一个人的不安在秤上没有重量
仿佛一朵云飞走了他的脑袋就空了
旁证
我确实隐藏了雨的前身
我确实记起了闪电之死
一起停转
昨天公园的四五架水车
第三场雨确实捡回我的梦
公交车上
两根手指不停地擦着玻璃
黄中带红，河水不涨反降
我体内并没有鸣叫的水鸟
但当胖瘦成为灵魂的选项
再次，雨成为逻辑的起点
雨后
作为诸多事物中的一种，雨半推半就地
给了今天一个结果。有总比无好。
再坏也总比没完没了地拖着好，是吧。
夜因此从今天剥离了自己，能够把雨盛在
一只玻璃杯里享用。你不必假装
你懂我。你不必用流水声来诱惑。
将自己移到昨天的早晨、今天的早晨
我明白了为什么彩虹只有半截。明白了
可以去掉记忆对它的修饰。可以独立。
和雨，彩虹可以没有关系。
人间山水
雨落在老家的旧屋顶。落在小区的红墙上。
我和亲人们，一个个小黑点，稼穑，生死，讲古今
雨细细化着云
中间隔山，隔水，隔着洇开的一大片荒芜
无题
雨落在十字路口，和之前的树叶。
我经过泥泞，鞋底甩不掉的记忆。
云在天上看着这一切
又开始哭：它带来的，它无力带走
雨
雨把山挖出来。过不了多久，它又会丢掉。
有时一个晚上会丢很多东西。
我以为山在那儿，但找不到上山的路。
初夏，雨会来得勤点，把山挖出来洗干净
在梦中，它也把我的脸洗干净
我不再那么激烈，发誓不再喝那么多的酒
在山上亮出刀子或草，我和朋友们比干净，比充盈
雨来喝酒，像老朋友
午后房间，雨的脸一闪一闪。
切成条的猪耳朵，再细点就成了明亮的雨丝。
花生泡在醋里，柔柔、脆脆的，暗红的眼。
停一会，说一会，仿佛一点一点
我们把自己泡进黑暗的酒缸里
雨落下时
雨落下时，忽想起几个和我一样对待汉语的人
此刻磨着镰刀，或斧头
即便是酒具里的小刀
也传来辽阔的寒意，和词语清晰的起伏声
喝酒，割草，或砍掉旁枝前，秋风先吹黄了
雨继续落，有人开始把一条多年的毛毯
覆在膝上，有人开始读书，有人
抚摸着旧事物粗粗的脉络
有人想起午饭，需要摘把自留地的青菜
而窗外
云是雨云，山是青山
此刻，雨水变成了什么
雨水变成了什么？此刻，鸟出觅食，狗卧自己的幻觉。
远处的山刚穿上换洗的衣服，就被山下的苍茫裹住。
还有一些虫子在风中耐心晾着小小的翅膀。
还有一些澄澈的眼睛，在灌木丛，在落叶下，在凝望。
雨水变成了什么？如果它渗入一个人的骨头
而那个人，正吃着云朵
雨天
结实的房子里，雨还是缠着我。
它什么都不说，但呼出的气息
打湿冰冷的抹布。
对着喊叫的气球，它静静伸出一根刺。
用小来测试
淡蓝色的楼在细雨中
干净，明亮，其与天空形成的
线条也最美。但篮球场即使被修整
也没有交出倒影。珍爱的事物，
往往如此无声无息，像午后
波光粼粼的寂静。他不知道
再急迫，也对时间无用。更像
用小来测试，狭处勾连，广阔有多深。
我赌
走到雁滩公园
几只鹅游过来时
雨开始下了
不是昨晚那场大雨
它下在梦的外面
也不是多年前院子里
下在心上的雨
雨开始下了
水面还没有密集起来
我手里的一把伞
并不急于撑开
走出公园时
雨不会把我淋湿
我赌
走到桥上时
雨会把所有的雨
在心里连成一片
如果雨停了
如果麻鸭消失
河水上涨
大雨会去而复返
但不会把河床上的石头
冲进公园里
我赌，雨与雨之间有明亮的缝隙
像云与云之间会有一束束阳光
鹅会转身，顺流而下的麻鸭
会斜斜地逆游抵达岸边，我赌
雨会找到自己的方式，来临，或离开
低语
又开始下。
这是雨
在做自己的事
有用。无用。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呢
有用，无用
从来没有听雨这么说过人
雨
进来 不停地唠叨
然后 哭
然后 仿佛她有许多替身
再来 说相同的话 流相同的泪
我有点害怕起来
开始仔细听她在说些什么
她为什么哭
徒然地 她的脸孔就像
一束从窗户进来的光照着的
灰暗房子 依稀记得
这是第二天了 她还是如此
她说起的一些街道
有一层反光 树叶也滴着
水 我努力想认出
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这好像
不是昨天的北方
不是六月生长带来的
南方碧绿的镜子
麻烦 给我找件
干爽的衣服 不是这件 是
带格子的那件 我开始
嘟囔 开始厌烦
可突然 醒来 雨停
上午，微雨，透亮
我希望我的心也是这样：阴影像云的灰
是云的存在的一部分，但不再为其所累
我希望我的诗歌也这样：雨水光与日光
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明暗交替，白鸟飞
晴日不断的阵雨
阳光和雨丝
明亮地打磨
调节天光的亮度时
一个人的内心忽大忽小
他从自已的身外走过
和他的前世今生
也互相经过
风偶吹
汗毛轻轻立起
缩成团，所有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区别
雨淋在空气、树木、高低不一的房子，和地上。
人和宠物不需要这深秋的冷，包括岩石一样的尊严，包括狮子。
对我好点，行吗
“你对我好点，把我的衣服洗了，行吗？”
当车辆开始平稳地行驶，身后一个女人
这样对他的男人说。车窗外，雨还在下
雨洗净了玻璃的外面，玻璃的里面还积满尘垢
那男人没有应声，和她说着另外的事情
她也参与进去，好像忘了自己的请求
我很想回过头看看，在早晨，在雨天
在一辆公交车上，混杂的人群中，那个提出
爱的请求的女人，也看看那个听到爱的请求
以后的男人，他的含糊其辞，他眼神中掠过的
车窗外的各种影子。这是操着方言，在兰州打工的
一对夫妻，听得出他们来自天水的某个小镇或村庄
“对我好点，行吗？” 车过了好几站，也没有下文
我多坐了一站，还是没有听到爱的结果
青泥
青柿子他和我一起埋。
分渠口。泥。
泥的上面我们铺层水。
如设想的
柿子有种令我着迷的青泥味。
我和别人一起把他埋在长出柿子的那块地里
“大雨使泥土更容易挖掘”
没有人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昨日雨。
今日雨。
路口，泥水是水，也是泥。
那些追赶的声音不见了
下午四、五点钟，快到家门口时
大雨追上了我
像一棵树，像我奔跑中经过的一片又一片玉米地那样
我被痛快地浇着
我一下子放松了
好像大雨也一下子放松了
好像云朵握紧的拳头
终于放开了
明亮
终于连成了一片
雨水有雨
田野肥沃，父母衰老。
看了一会儿星空的人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去看电视。
昼与夜都有了，亦须留意晨与昏
和它们心里那盏熄灭的灯。
雨水比春节更古老，濡湿了，泥土就明亮了，静了。
像一个开始
美激发美。芍药，自称仙子。
大雨忽倾，一个个车顶上
水珠跳舞。灯熄
等一会儿，走下一个人，撑把伞。
昨日晴朗。铺在远处山下
芍药与旷野，比美，比盛大。
夏至将临，温度犹疑着
一点点升高。
“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
儿子依然答应着，依然
一直没打。为这答应
我又高兴了好一阵。
快九点，母亲拔来的视频
照旧昏黑。早上滴檐水
连成线。刚在大门口
说了一会儿话。照旧
父亲已去睡了。哪儿
也不想去。说起前几日
大姐的提议，信号老是
一顿一顿的。忽然就
挂掉了，让我去忙。雨
不知何时已停。一闪一闪
夜的安静更加清晰，几乎
能看见它的边界。出租车
到底是现实还是隐喻
到底在描述，还是概括？
它，具体而抽象，呼地一声
进入梦里。彼此相约
美生出美。像一种惯性
去而复返。意外地，那天从
车站出来，一辆白色的黑车
停下来，停在大雨之前。
彼此热情地，聊起了他一天的
生意，好运，以及好运带来的
他对别人的善意。甚至
地摊经济也冒了出来。自然得
像是老朋友，和雨中
还不想收起的烤肉摊。几乎要
生出愧意來。芒种不是这样。
小满也不是。斑鸠忽然就从
桑树的记忆里飞了起来
枝条颤动一阵，又安静下来
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颤动过
【多余的话：乱雪飞。一搜，关于雪的诗，太多了。那就“搜雨”吧。好家伙，似乎更多。集中在一起，像是时光的回放。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些被删掉了时间的文字，自己重读时，感受如何呢？有阴冷，但更多“明亮”，仿佛我曾经意识到的，地域对语言和心理的影响？难以尽述。那就不说了。做饭，观雪，看电视。或“内紧外松”，空坐。20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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