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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伍文:我的爸爸邓克生

 丁东小群 2022-11-28 发布于北京

   今天,是经济学家邓克生逝世46周年祭日。邓克生是湖南长沙人,1911年出生,1936年投身抗日救亡活动,1938年出任民营的《观察日报》总经理,毁家为革命。1941年进入苏中根据地工作,历任苏中行政公署财经处秘书、华中银行总行副行长、江苏省财委副秘书长等职。1953年秋转入理论战线,历任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委党校副校长、省经济研究所所长和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党组书记、副所长等职,先后撰文论述价值规律在生产和流通中仍有作用,主张社会发展的现阶段要继续商品生产,鼓励农村“包产到户”;著有《商品自传》《揭开商品价格之谜》《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生前两次遭受打击迫害,备受摧残。1976年11月28日逝世,享年65岁。

   邓克生之子邓伍文是我们的好友。特发表邓伍文2000年撰写的悼文一篇,以示纪念。

邓克生1976年4月在家中

   24年前,送走了爸爸,那年,我24岁。说起来,和爸爸一块儿生活了24年,其实我16岁就离家插队再当兵,真正和爸爸相处的,是一段只知贪玩的年岁,记忆中,倒是有过许多说不清的问问猜猜。

   爸爸和我们逗乐,多半在餐桌上,多半是设问猜题。他爱打谜,兄弟姐妹们会七嘴八舌地猜,猜出了一阵欢喜,猜不出了就绕着法子套答案,爸爸呢,就一点点地缩小范围,不过,或下次亮底,或让你饭后查字典,一般不当场揭底。一次,他先从最难写、笔划最多的字开口,问呀猜的,绕了一圈,才老腔老调地哼出:“直在其中是也,直不在其中非也”上身还随着长长的拖音摇晃,爸爸说这就是谜面,打一字。我们越是发懵,爸爸越是卖关子,直到阿姨催着收拾碗筷了,他才提示“删繁就简,笔划不多也。”忽然又问:一划的字有几个?姐一句弟一句马上答全了。再问二划的字有几个?大家凑来凑去,他总是摇头。直到允许我们翻字典,报出“乜”字时,爸爸笑了,我们才恍然大悟,谜底总算出来了。

   不几天,又是在餐桌上。爸爸先评点上次制谜、报谜和猜谜的思路,又出了一条新的:“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你勤劳你要躲懒,我要不认识你的'哥哥’,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依然打字谜。他边讲谜面,边指着我,好像我就是谜条中的懒汉。刚从雅致中悟到几分谜趣的我们,又摸不着边际了。不知从何下手,便一句句套他的范围,最后限在了“三画以内,读一年级就认识”。不过他说查字典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关键是认识那“哥哥”,还给谜面加了个注释,说认识“姐姐”也成,算是最大的提示。这道谜,最终不是被猜破,而是他点破的:一个字典上不收却人人认识的符号“々”。这个准字谜,不知道是他的自产自销,还是拿来主义。我这个“弟々”虽然当了回不学好的懒汉,却开始感悟到玩文字的趣味,还天真地想过,让爸爸为每一个汉字制一条谜,我们永远猜下去,那多好玩。

   其实,以文为生的人,闲暇时拈取三字两句同周围人打打趣,本是家常便饭。爸爸逗乐时,会冒出地道的湖南话“几好玩啦”“几有味啦”,意思是多好玩,多有味呀。有一次,他让我们把“放”“狗”“屁”三个字换着位置说一说,这一回不用费脑子猜,我们争着表现:“狗屁放”“放屁狗”……恰巧又是在饭桌上,虽然阿姨沉下了脸,可我们忍不住笑成一团直至喷饭。笑够了,我们也知道了这就是排列组合,也知道了各组词意的不同。许多年以后,我读汉语的短语结构,读形式逻辑,听着老师的讲解,盯着书中的例子,脑子一滑边,眼前宛若晃动着爸爸的身影,耳畔又飘来那浓浓的湖南腔,“几好玩啦”……

   爸爸带给我们的,轻松的语言游戏远多于一本正经的思想教育。不记得几时挨过爸爸的训,倒是记得一次我和哥哥打架,被回家进门的爸爸撞上了,他没吭一声,反把碍事的桌椅挪开,为我们拓开“战场”。吃了亏的我,真有点儿恨爸爸,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要说小孩总猜不透大人的用意,我们更不会思想爸爸的思想。大起来了,读爸爸留下的文字,包括政治运动中的检讨交待,渐渐从那通俗到家的大白话里,去体悟困境中的喜笑怒骂,似乎就明白了些许。其实当年的爸爸并不轻松,不知受多少条条框框抑囿,不得不隐埋活泼开放的思想,收敛无拘无束的语言,会不会就是因此,他才有意无意地把更自由的天地和属于个人的空间留给后生娃。我的恨消了,却不知这个谜,我悟对了几分。可我敢说,爸爸若能多活几年,也会像他当年的同道好友黎澍、谌震、李锐、顾准、孙冶方、于光远诸位老伯一样,挣脱僵化的教条,为思想解放挥笔不辍。

   爸爸留给我们的是“好玩”,是“有味”,可也有一次是十足的“教条”,一次地道的引经训子。记得是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那次他叫了哥哥,又叫了我,写字台上摊开精装本的马恩集子,爸爸念了一段圣哲导师的论述,那欧式的长句子我越听越不明白,差点儿没以为爸爸又在出什么谜。他不厌其烦地解释,向俩小学生宣讲,我总算听出一二了,革命导师还会谈吃猪肉的事。我也放心了没我什么事,是陪不吃猪肉的哥哥“读书”。哥哥自小就怪,近来发展到猪油腥味都闻不得,阿姨难为无肉之炊,妈妈气得发火,爸爸看不下去了,终于出来尽教子之责。但以何服人呢?一向拙于此道的爸爸居然搬出了经典,真是杀鸡用了牛刀。我以为三言两语就算了,谁知爸爸好耐心,一句接一句,真要把吃肉的理论“通俗到家”才行,哥哥好歹表了态,我也站乏了听困了,爸爸才放我们走开。教条总要碰钉子,这活学活用伟人语录,显然不是万能的。哥哥直到今天依然不吃猪肉。而我呢,以后读起马恩,总留个心眼找那段关于吃猪肉的宏论,想重睹旧相识,或可温故知新,又每每以失望而作罢。回头再猜爸爸,当年怕不单是为了应付妈妈和阿姨,不单是为了镇住哥哥和我,他想什么呢?是想验证一下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威力?“几好玩啦”真成了留给我的一道谜。

邓克生1959年在北京

   爸爸留给世人的文字趣味,不外是把经济学的经典理论通俗化了。而记忆中爸爸的“通俗化”是异趣良多。单位上的人有了矛盾,少不得要他这领导出面做思想工作。他会把不愉快的双方一起请到曲园酒家,叫几个菜,只管品尝那地道的湖南口味,最后来一句“拉拉手吧……”然后,自己掏钱付了帐,嘻嘻哈哈回家。这法子比搬马恩开导吃猪肉有效,也就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单位里的新人成婚,爸爸写诗祝贺,诗文中嵌进了新娘的名字,通俗得有点打油了,婚礼上着实添了几分热闹。半年后,大字报一上墙,这一类通俗全都成了“庸俗”。

   通俗和准确,大概是理解爸爸的人所爱称道他的话,他身后说这话的更多。但爸爸也有不被人理解的时侯。1966年的9月初,爸爸知道灾祸将临,他竟选择了远离我们:只有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蝼蚁理解我。他在“遗书”中借用了许地山的话。这么多年,我总是无法准确理解爸爸那一刻的心境。通俗理论工作者通俗通俗,通到俗界既和俗界息息相通,且已知天命,又向天地两端寻求,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是苦无知音,还是难得一生通达?猜不透呵。

   爸爸自杀未成,失去了写作权,我们还没下乡,常一块儿下棋打发时光。棋局间我问过他,今后还写不写东西?他说还要写。我说不能发表怎么写?他说压在抽屉里,到时候拿出来看看,也是乐趣。他从五七干校回来,名义上做内部矛盾处理,却无笔墨差事,只能闲居,我们又问起他将来咋办,他笑言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可以一直写到拿不动笔。讲完“压在抽屉里”和“代写书信”,他也会冒出一句“几有味啦”只是拖音中还夹了什么。这几句在最不轻松的年代里留下的话,一直让我琢磨着。什么味呵?看上去不是谜,又不能不拿它当谜来猜。渐渐地我才明白:秉笔自珍,压着,好好压着,蔑视当世刊布,到时候拿出来,何等乐趣!非遇特殊年代不会萌此穷达观;抱定以文字讨生的价值取向,搁下笔,生命难有滋味,能为需要和理解自己的人握笔,老百姓认什么,我写什么,也不枉为“通俗”学人了。这大概是爸爸最后的境界,至少是晚年的情怀吧。

1966年1月,邓克生和亲属在梅园新村留影

   也是在晚年,爸爸叨叨着想回老家,告诉我说祖上排辈份时定下了“立以德为先”一语,他属“德”字辈,如今,同辈的老人不多了。爸爸讲起童年的趣事,爷爷带着十来岁的他进祠堂,同宗同族的坐下来议事、吃喝,他辈份大,席位很上,而胡子一把的老人派坐下席,还不许小孩给老人让座,只能按辈份来。说到这儿,他摇头叹息“没味啦。”论资排辈这一套,爸爸大概自幼就不喜爱。两月前,我还听一位叔叔讲起,1950年代初,爸爸执意要去省委宣传部的理论处,从副厅降成正处,无所谓。在我看,这种事就和他自己填写的三几年入党,四几年参加革命一样,压根就不大想弄清楚有何得失。这里没什么谜可猜,既然祖上说过“立以德为先”,子孙们理解多少就做多少;也没什么疑可问,准确和通俗的根应在这里。

   爸爸一去已24年,有问有猜的日子也越去越远了,我却忘不了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问。那是爸爸和客人谈话时,我自以为是地插了嘴,爸爸转过脸来问我,你知道恩格斯为什么说杜林是不学无术的吗?分明不是猜谜,那问号的轻重,已不同于童年时的份量;也来不及回答了,这是爸爸去世的前夕!我只有刻骨铭心地记着,只好一遍遍地,在心里回答着爸爸。

   24年了,记忆中依然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问猜猜。至今,我时时会把爸爸的话换装成可问可猜的句式,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立以德为先?几有味啦……

2000年11月下旬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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