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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对根的回望

 12345csdms 2022-11-29 发布于湖南

                 唐华

        一九七八年三月,我们入湖南师院读书的时候,鲍厚星老师教我们的汉语言。其时他正好刚过四十岁,说年富力强,名副其实。我们七七级同学匆忙考试,匆忙入校上课,连教材都是赶鸭子上架——并不怎么正规。记得鲍老师第一天走进教室,给我们上语音课,就是从小学一年级的“啊、喔、鹅”教起的。我们坐在阳光暖暖的三楼教室,六十三双充满好奇的眼睛,痴痴地盯着鲍老师的嘴唇的一举一动,听他用纯正的普通话,给我们不时插播些汉语言的价值与意义。他举例说,建国不久的五十年代,郭沫若先生有一次去法国参加世界语言大会。发言完后,要散会了,有位老外就过来找他攀谈,问他:“郭先生,你刚才说的是哪一国语言呀?”郭沫若回答:“我说的是中国的汉语”。对方点头之后,连忙伸出大拇指:“你们的汉语真好听,就像听音乐一般地好听啊!”我还记得,鲍老师讲到“音乐”二字时,嘴唇微微一翘,仿佛真的要唱出一首歌来给我们听;手指还格外激动地朝我们比划了一个令人骄傲的动作。鲍老师的开门课,让我相信汉语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又过了一周,鲍老师再次给我们上语音课。他巡视到我们小组之间,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他答复后突然问我:“你是哪里人?”我答:“新化人。”鲍老师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特别亲切地把头向我一偏,感慨道:“你的发音这么好,不像是来自新化的。”我的心头由衷一震,大获鼓舞。联想到鲍老师在课间掺杂的“拳打方言、脚踢土语”等“文革”前发生在中文系学兄学姐们身边的故事,我对自己摆脱新化方言的困挠信心大增。

        优秀的教师就是把一棵正在沉睡的树木摇醒。也许鲍老师从进入我们教室的那一天起,就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这一群来自三湘四水的学生,各自说着浓烈的地方土话。但他看准我们需要的时候也是可以“头悬梁、锥刺股”的学生,因而只需要他爱抚地弯下腰来,给我们浇点水,洒点养料,拨拨枝叶,我们就会长成一棵棵健康有用的良木。

     从“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到“步兵怕把炮兵碰”,再到陈松叶的《雪花赋》:“别在春之头,来在秋之尾,性本耐严寒,色白花无味……”我们在鲍老师的带头领诵之下,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学期。语音学习对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确实是一个短板,但我每次课后回到寝室,睡到床上,闭上眼睛,鲍老师好听的上课声音,就会立刻回到我的耳边来。学期结业考试分数虽然不高,但我觉得那个学期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细心琢磨,总觉得鲍老师在教我们语言知识的同时。他也在教给我们很多另外的东西。

      那都是些什么呢?

       时光过去了四十年后,今年的一月二十号,我们中文系七七级四个班几十位同学在师院红楼聚会——  庆贺毕业四十年,邀请莅会教师代表中就有我们共同爱戴的鲍厚星老师。那天我负责我们三班的微信现场直播,远在广州的张海沙同学特意叮嘱我,别忘了在另一个“四十周年庆祝群”里也一并直播,这样就多压了一点任务在身上。那天鲍老师精彩的演讲我感觉分明是录了音又录了像的,谁知转播时手忙脚乱,放出来的即是无音之影,给同学们一个空欢喜。我至今仍记得年事已高的鲍老师那天的深情寄语(今天来讲即是对他深爱的学生做最后的告别)。除了一如既往地肯定七七级同学当年的发愤学习外,他也特别欣赏学子们在各自领域的深耕细作,开花结果。其中还谈到他特别喜欢阅读韩少功的作品。得知少功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刚刚出版后,他便第一时间从书店买回来细心阅读。讲到这个情节时,鲍老师特别动了感情,好像有种闪亮的东西在他眼睛里、在他喉咙里滚动。这种东西,只有当过他学生的我们,才易分辨觉察得到。我猜想,他当年给徐慧、罗昕如等同学的论文或著作写序写跋甚至做设计指导时,一定也是有这种东西在心头滚动的;他当年给我们一笔一划地修改作业、矫正我们的读音、带领我们正确且规范地朗诵诗文时,也一定是有过这种东西在他心头滚动的。就在我正为那次现场直播遗憾不止时,未曾想,鲍老师自己执笔为诗,他亲撰的《读(修改过程)断想》一文,被组委会登载在今年校庆特刊《麓山情》专辑上。他坦言“《修改过程》,好一个书名,……十七万言,洋洋洒洒,两句话:画龙点睛:七七级是一种永远流动的传说,七七级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然后笔锋一跳:“三生有幸让我遇上了七七级……那志存高远的身影,还留在我心里。”他明夸少功,暗夸的,却是整过七七级呀。怪不得,每一个同学只要叫他一声“鲍老师,”他总是要惊喜地一偏头,双手紧握,脸上要滚过一阵自在的欢愉—— 仿佛刚过完一个盛大的节日——  那般的喜庆与满足。

      这真是只有一个为师者方能领悟到的满足与境界,也真是只有一个为师者职业生涯里堪称最为骄傲与光彩的一笔——  世上还有什么比培养出那么多令他满意的学子更高兴的事情呢!在他心目中,我们是他永远需要“摇醒”的树枝树叶——  即便我们已经毕业了四十多年,离他的视线已经很远很远,但他依然牵挂在心。过去他摇醒了我们,今天他仍然在摇醒着我们,只不过他永远都是在用这种“摇醒”,作为他的己责,并延续着他一生的快慰与幸福!

     但他终于松开了手。今天,二零二二年十一月的二十八号,我们敬爱的老师,手指前方,向着另一个世界奔去。但被他摇醒的六十一株树木,从今天开始,心里,就会不时回响起他留给我们的声音。不!那是记忆,那是彩虹,那是诗篇,那是绿叶对根的回望,更是存放于心中的对太阳的永恒眷想与怀念——

“……

音随大风走,

心伴雪花飞。

走遍祖国山和水,

又仰人民英雄纪念碑。”

     (2022年11月28日  记于澳大利亚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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