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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可以怨

 鲸鱼腹 2022-11-29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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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旅——“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旅途之可兴、可观、可群自不待言,这里我只想议论一下其之“可怨”。

  怨,恚也,曲也(《说文》);仇也(《礼·儒行》);恨也(《论语·里仁》)。旅可以怨,不是说途中发生了不快所以生怨,而是根本就是因为怨而上路,以旅来发愤、抒恨、吐屈、消愁、解忧,怨是旅途的目的,旅途是怨的载体,是为可——以之怨。

  旅,可以让怨抒表。“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卫风·竹竿》)“写”就是“卸”,当然你直解为写、表达、展露,亦无可不可。按司马迁眼中,“诗三百”大可笼统都归于怨,“皆意有郁结”,或者是归结得有点过分了,但看诗中凡陟岵、柏舟、载弛、行野……,种种游旅所记所描,而后托物言辞,亦是必兴以伤、以愁、以恨的。

  旅,可以让怨发酵。有一位名叫平的旅人,内心却充满着不平,在那次著名的出奔中,他在湘沅之间徘徊,怀忧苦毒、愁思沸郁,一腔悲愤无处宣泄,旅途所见,芙蓉木末、石濑芳舟、薛荔兰芷……越是高洁清丽,越是为之悲悯尤怨,他问天、他诘神,他辞章绚烂、讽谏诡异,怨到极处,就只有将一己也酬之以理想了,“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屈原《湘夫人》)

  旅,可以让怨寄隐。漫长的魏晋南北,那一群爱扪虱、纵酒、作驴鸣、翻青白眼的人,就是将愤懑与抑郁寄予山水、托以泉林,“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余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阮藉《咏怀十一》)就是二谢与陶潜就真的无怨?“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看,谢灵运的“七里濑”之旅就是带着这沉重的忧思而开始的。

  旅,可以让怨升华。“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登高》) 又一群游子走来了,他们的胸中依旧还有块垒、还是带着沉郁,然而,这些游者的脚步与吟啸却是来得这样磅礴、从来没有的恢宏,其抒怀的怨也是大气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白发弄扁舟。”(李白)甚至牢骚中也渗透了豪迈与激情,听:“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正因为“旅可以怨”,一个人愤懑愁郁,可以靠这旅途获得了排遣、慰藉或补偿。就象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惊悉自己竟就是那个弑父娶母的人时,选择了自我放逐;怨悔的聂赫留朵夫则跟随玛丝洛娃前往西伯利亚流放(《复活》);而那个憔悴落拓的小李探花在失意痛苦的煎熬中也只有流浪(《多情剑客无情剑》);还有时下男女孩子因之与家长、社会(甚至祖国)的代沟和相误解而怨忿出走、浪荡街头(海外)。

  流浪又或飘泊,就是延长了的旅途,无论其是没有目的的迷途,还是是没有终点的归途,总带股忧伤的情结。比如我们提起那个命运生就便是流浪的民族——吉卜赛,为何总联想到旷野、苦虐和悲壮?难道真就是带着惆怅与尤怨才为之“旅”?

  今天,我们的旅途自是快乐的多,只是我们可能因少习而相忘了“旅”也“可以怨”,其实吊古怀伤、触景生情、惆怅遣怀,本也是我们惯常的一种旅途。怨,不一定就黯淡无光,也不必非要悲愤冲天,就象沈德潜评柳宗元遨游溪林、闲依田园的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这也是一种境界。

  还有,还有一种态度是将怨化成了超然,化作了对命途的观达、对风雨的轻蔑,且看苏轼谪居黄州时的那次郊游,时为宋神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途中遇雨,只见先生轻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正是我所屡屡为之衷心喝彩的。

  我当然不希望大家有“怨”,但真的有了,那选择“旅”,也真的不失为一条好出路。最后,还想说的是,如果有朋友读完了这帖子便想翻翻《论语》查验“旅…可以怨”是否真的是圣贤的原话,那就大可不必了,先师确实没有这样来说,但教是为了不教,举一反三也是为师者所愿意看到的。至于我这“反”,反得是否有理,就随大家说去了。

  2004-01-11   鲸鱼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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