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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莉莉安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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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金大柒  模特:Yui迟暮

出逃的亚洲象

“听说了吗?今天的早间新闻……”

“啊,知道。真是没想到啊,这么天马行空的事会发生在这附近。”

早读课间,前排的两个女生还在进行“无法想象”“也很困扰吧”这样没营养的聊天。趴在课桌上补觉的齐默慢慢抬头,墙上的挂钟显示离上课只剩三分钟。

困意已被吵得所剩无几,清醒过来后,他才回忆起同学间的热门话题。

早上八时,一头野生亚洲象从普洱市动物园出逃,动物园离市一中仅隔两条街。

尽管身处云南的热带城市,野生动物出逃事件也并非第一次发生,但这群单调的高二学生还是在内心期待着。课上不时地有学生探头,希望目睹到大象站在操场上的奇观。起初老师还会呵斥,临近放学时也无奈起来:“大家回家小心哦。”

同学们发出一阵哄笑。

齐默收拾起书包来,他向来不关心这些杂事,也没人与他谈论。事实上,在同学们眼里,他和一个隐形人没差。

放学铃响后,齐默穿过与人群相反的方向,朝着学校后门走去。后门本就少人出入,今天更让学生避之不及,据说那里离动物园更近。但意外还是在他走近小门时发生了。

“让一让!”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后门狭窄,齐默被撞得身形一歪,脚正好绊住女生校裙下的小腿。

他来不及伸手去扶,有着蛋卷长发的女生就扑通一下摔在地上,甩出一地的墨镜和口罩。

地上的东西让齐默一愣。

下一秒,女生隐含怒气地抬头,露出甜美的脸庞。果然是她,刚回归校园的画报模特栗冉,印着这张脸的日系杂志整天在学校里传阅,连齐默都认得她。

眼下,她皱着眉头捂住小腿,全然丢掉偶像包袱地喊着“嘶!好疼”,再瞪向眼前人。

“你……我的计划被你毁了!”

尽管是她先撞过来的,但面对这样的脸庞,齐默也有些无从辩解。他将栗冉扶起来,她的小腿被剐蹭到了,正在往外流血。齐默愣住:“我带你去包扎。”

“不行不行,我要先去一个地方,不然要关门了。”

“包扎完我送你去。”齐默顿了一下,“你想去哪里?”

“市动物园。”

女生咬字清晰,语气认真。齐默一挑眉,想起早间新闻,突然有个画面冒出来。

画报模特女高中生在路上遇到出逃的亚洲象,这个画风奇妙得像小说的开头。齐默看向女生郑重的脸,一时语噎。

洋气的莉莉安

“我啊,好不容易躲过学校正门的经纪人,甩掉追着我的同学,”栗冉大口咬着汉堡,声音变得含糊,“没想到寻找莉莉安的计划还是泡汤了。”

从社区诊所包扎出来,动物园已歇业,他们只好折去旁边的家庭餐厅吃晚饭。热带城市的傍晚闷热潮湿,好在餐厅冷气开得很足,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

“别这么看我,”注意到齐默的视线,栗冉吸了一口可乐,“我才不会为了上镜节食。你呢,确定不吃东西吗?”

齐默只是因为她的出现有些晃神,他迅速看了一眼餐牌价格。这一顿不算贵,但足以花掉他一周的生活费。于是他转移话题:“莉莉安是谁?”

莉莉安就是那头早上出逃的小象。它一年前出生于市动物园,栗冉常去看它,还给它取了名字。

“它对我很重要,它是我拍摄的第一部短片的主角。”栗冉这么说道,又强调,“是我在做导演,我的处女短片哦。”

她还在说着想去动物园研究它的出逃轨迹云云,看来是真的喜欢这头小象。顿了半晌,齐默突然说:“其实……我有个办法能进动物园。”

齐默的家境并不富裕,他常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打工赚钱。有一年暑假,他就在市动物园做兼职,偶然知晓动物园的角落有一扇废弃的小门,足以让人轻松地翻过。

但这对于小腿受伤的栗冉有点难度。

他们在夜里潜进动物园,栗冉跨坐在门栏上,自然地向齐默张开手。齐默愣了一下,赶紧接住她。气息相撞的这一刻,栗冉柔软的头发蹭到他的脸,是好闻的橘子香波的味道。

心剧烈跳动起来,齐默手一缩,差点没接稳。

晚间的动物园危机四伏。好在齐默足够熟悉,带着栗冉一路穿行到栅栏前。不过遗憾的是,小象出逃的痕迹已被清扫干净。

站在空荡荡的草场前似乎很难想象晨间的混乱,好在这并没有打扰到栗冉的兴致。她指着草场说起莉莉安的日常。

听着听着,齐默忽然问:“为什么它叫莉莉安?”

“啊?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栗冉笑了,“可你不觉得莉莉安念快了就像'栗冉’吗?”

“一开始,这是我的艺名来着。”

栗冉说起往事。她的出道史很简单,也与小象结缘。一年前的暑假,她每天都来动物园看这头出生的小象,某天在路上遇到了星探。她有着一张日系少女的脸庞,星探说想给她取个洋气的艺名——莉莉安。

“我才不干,”栗冉笑出浅浅的梨涡,“我是真的想做回自己。”

不唱跳、不演戏,她出道的唯一理由是家里条件差,支撑不了她的导演梦,好在拍杂志画报的报酬足够买一台摄像机。

“你很有态度啊。”

齐默也笑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一直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种勇气。

夜里的动物园带着草泥的原始气味,突然有一束光晃过,两个人都回过神来,是管理员在巡逻。电光石火间,栗冉顾不上受伤的小腿,倚着齐默的肩臂,他扶着她向废门跑去。

热带城市的晚间依然燥热,两个人喘着气站在动物园门前的大街上,齐默的手臂上还留有女生的余温。而栗冉已摆了摆手,掏出手机:“今天谢谢你,该回家啦。”

经纪人的车很快就到,看着栗冉的背影,齐默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活在童话里,午夜降临,仙杜瑞拉踩上南瓜车离开。

但他不是什么王子,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男生。能和全校瞩目的画报模特有一次奇妙的冒险,他已经足够幸运了。就像那头名叫莉莉安的小象,出逃也许会有短暂的奇遇,但被带回动物园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冒险结束了,齐默回到老式单元楼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踏进老旧的楼道,这里常年阴暗潮湿,墙底生出黑色苔迹。齐默站定盯着苔渍看了一会儿他曾经很抗拒回家。半晌他才抬脚去踩楼梯,楼梯就像他的心一样,布满灰尘。

他慢慢往楼道下方走去。

齐默这个人怀揣着很多秘密,大多因自尊而起。其中一件事是,他家住在地下室。

日系的初恋脸

周一的早间头条是,出逃的小象被带回了动物园。

齐默从昏暗的房间里叼着冷面包走出来,住在毫不透光的地下室总让人分不清早晚。他打开老式电视机看新闻,新闻刚闪现就被母亲摁关掉。

“别看了,省电。”又是同一套说辞,住地下室是贪便宜,吃临过期的面包也是贪便宜,连看电视也不例外。齐默心里生出些许燥气,沉默地出门上学。 

今天一定不是他的幸运日。

除去小象被捕,这个周一还是雨天,空气闷热又潮湿。坐在教室里的齐默看着外面下着大雨的灰色天空,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也压垮了他放学后的日常活动——跑步。

忘了读到过哪位日本小说家写,跑步让人平静。从初中开始,齐默就爱上了跑步。为了不引起同学的注意,他常常选在傍晚无人的操场进行,一跑就是好几年。可眼下连他跑步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在这诸事不顺的一天里,齐默还听到了栗冉的消息。食堂里吵吵嚷嚷,在窗口排队时,前面女生的交谈声传来,她们夸张地说:“哎——她又要走了吗?”

高二学业繁重,栗冉本想回归校园。但这周她接到一线少女时装杂志的写真邀约,又向学校告了假。

“虽然对她是好事,但也要补好多课吧。”女生的语气酸酸的。

拿到打好了饭菜的餐盘时,齐默忽然想起那天吃着汉堡,信誓旦旦说“不为上镜节食”的栗冉。她说这话时眨了眨眼睛,睫毛又长又卷,甜美中透出天真。

那些在班上传阅的杂志里,好像有一本上曾说,这叫让人心动的日系初恋脸。

让人……心动吗?齐默晃了晃神。

从来没想过会和校园人气女生有什么交集,也没想过这份侥幸会再度眷顾他,而且就在这个晚修课间。

齐默穿过教学楼的走廊去打水,回来时路过教师办公室,这片地带鲜少有学生停留。昏暗的长廊里,他的校服衣袖被拉住。转头就撞见栗冉的招牌笑容,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有卧蚕。她捧着练习册在办公室门口拦下他,低声说:“嘿,帮我一个忙。”

齐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路拽过长长的走廊。栗冉像刚洗了头发,橘子香波味隐约飘浮在空中,他竟忘了停下脚步。

最后他们寻了一间无人的阶梯教室,栗冉一进门就扑倒在课桌上抱怨:“不行呀……这样下去学业根本跟不上。”

下一秒,她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数学卷,装出一副可怜样:“帮我补一下课吧,明天我可就坐飞机走了。”

150分制的数学卷上红叉惨烈,分数一半都不到。齐默看了一眼:“为什么是我?”

齐默,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男生,常年排在理科榜第五十名。这个名次不好也不坏,绝不会引人注意。

“听说你高一时是奥数竞赛班的?”

“后来我退了,”齐默淡定地回答,“扛不住压力。”

栗冉手托下巴打量他:“真的是这样吗?那会儿有人说你比陆扬还厉害哎。”

陆扬是大名鼎鼎的理科尖子班学霸,曾与齐默在同一个竞赛班。

齐默连眼皮都没掀:“没这回事。”

“骗人。”

栗冉勾起嘴角,像推理剧女主角一样把证据甩在桌上,证物是她藏在怀里的练习册。

练习册封面上赫然写着姓名,齐默。

“我被老师训完后,顺走了你的数学练习册。”她连翻好几页,口吻夸张,“这么多压轴题都做出来了,解法还和答案不同,还不厉害吗?最重要的是,我偷瞄到你的成绩单,四次数学月考都是同款120分,你是故意的吧?”

中等水平,符合这平平无奇的身份。

“齐默同学,你在隐藏实力。”栗冉装出一脸痛心的样子,又忍不住抬头偷偷观察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人设摇摇欲坠,这个秘密也要藏不住了。

为了保住人设,男生选择了沉默。半晌他才伸出僵硬的手,把栗冉那张满是红叉的数学卷摆正。

“给你补课吧,”齐默忽略女生瞬间亮起的眼神,“从哪里开始?”

深海的探照灯

齐默发觉自己的生活隐隐约约在发生改变,就像蓝色深海里乍现一盏探照灯。他有预感,此后必有一场浩劫来袭。

起初是在那次晚修,他稀里糊涂就和栗冉定下“每周日晚修补习”的约定。

栗冉的数学很差,不得不从头补习。齐默搬来高一的教科书,从必修一的集合开始讲起。进度奇慢,偏偏栗冉还拿笔敲书,大开脑洞:“你和我坐在这间阶梯室里,算交集还是并集?”

他头疼无比,还有点想笑,心里冒出甜来。

但生活还是逐渐出现危险的信号,就在校运会的前一周。

补习的阶梯室不远处就是教务处,常年无学生途经,偏在那一晚出了意外。晚修下课铃响起,照惯例,他们在阶梯室门口分别。

空气里带着潮湿的余热气息,月色隐约透进来。栗冉拨了拨鬈发,刚欲讲话,就见齐默一挑眉,望向她身后——楼道昏暗处,站着与齐默同班的体育委员。

高大的男生揣着校运会报名册跑上楼,喘着粗气看到两个人,当即停下脚步:“齐默?”

话音未落,他打量起女生,认出是全校出名的画报模特栗冉时,下巴都惊得缩了一下。好歹留住一丝面子,他急忙又看回齐默:“你……哎呀,差点都忘了你,校运会男子1500米班上还空一个名额,你来不来?”

体育委员本是来教务处交报名册的,撞见两个人才想起这个零存在感的齐默,问出这话也自知希望渺茫。

果然,齐默扑克脸式地摇头。

下一秒,惊人的转折再次出现——

“他去啊,”一旁的栗冉笑得十分温软,“他跑步很厉害的,我见过。”

齐默和体育委员大惊,当事人尚维持沉默,体育委员已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你这小子还留了一手啊,给你报上去?”

体育委员的话尾尚存一丝狐疑,身旁的女生早已摸出笔递了过来:“他害羞,你帮他填了吧。”

从人气少女手中接过笔过于受宠若惊,体育委员脸一红,揣着笔和报名册就跑走了,徒留两个人站在昏暗的教室门口。齐默认命地闭了闭眼:“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跑步?”

“就是见过嘛。”栗冉毫无负担地耍起赖来,“我呀,其实知道你的很多事,但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深海一盏探照灯照来,信号站在发出危险的预警光。

抱在栗冉怀中的是一本署名为齐默的旧数学必修一课本,她翻开书尾,递来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写真封面页。

封面页上,有着棕色鬈发的栗冉笑得很甜美。

“你在私藏它吗?”她问。

拎回起点的蜗牛

是了,齐默的确怀揣诸多秘密。其中还有一个,是他早就认识栗冉。否则奉行节能主义的他不会冒着风险带她夜闯动物园,更别提花心思为她补习了。在保守秘密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缓慢的蜗牛,耗尽力气快要爬到终点,下一秒就被高级人类栗冉拎住,放回起点线。

一切都要从起点说起。

升上高中的那个暑假,齐默在市动物园找了一份兼职,工作烦琐且辛苦,日日都在清理草场和兽笼。这年动物园有小象出生,许多人慕名来看,留下的垃圾给他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夏日高温,有一天他忙到特别晚,从动物园里出来时连身上的黑T恤都被汗浸透,满身疲惫,还带着园内混杂的异味。

就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下,他碰到了栗冉。

实在是极其普通的画面,少女站在亮着昏黄路灯的巷口,侧身在看已经歇业的摄影器材店橱窗。

她伸出手碰玻璃窗,忽然笑了。她明明长得像洋娃娃,这一秒脸庞上又带着脆弱,脆弱中生出希望,笑容里带着光。

这样的情绪齐默曾无比熟悉,贫穷的人们相互取暖,总有着相似的共情。

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他才选择转身离开。

没有与她相识,甚至之后都没再遇见,这个画面就像齐默身上其他的秘密,被他暗暗地藏了起来。

有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偶有极为倦怠的片刻,他又会想起她的笑容,好像看到脆弱中发出光来。

说来也真是怪,每每遇到她,都是在这样令人失望的日子里。

念高中的第一年,齐默被选进奥数班,下定决心要退出竞赛的那天,他又遇到了栗冉。

那天暑气的余热还未散,放学路上的夕阳映透了大半边天。他在路口等红绿灯时,报刊亭的老板拎着板凳出来乘凉。

齐默快速扫了一眼报刊亭,视线顿住。

老板背后的报刊亭里挂了一排杂志,其中有一本杂志的封面模特有着一张熟悉的脸庞,“日系新生代少女——栗冉”的字样无比扎眼。

栗冉,他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想起在哪里听过。

学校里有关某女生是画报模特的传言有许多,尽管齐默不问世事,也仍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是她吗?

他站在街口努力辨认,封面女孩与那段记忆对上号来。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少女画报刊,他盯着看了许久,然后慢慢走上前,指着它说要买。

一个男生买少女刊哎,很难形容心底的这股冲动。齐默只是想起昏暗路灯下她的笑容,惊觉这多么像自己咬着牙在黑暗中苦撑时的样子。

每每踩进谷底,又看到希望。

但即便同校,齐默也没想过和栗冉有交集。

齐默曾度过一段难挨的时光,在那之后他便生出降低存在感的念头。倒不是因胆怯而想变平凡,而是——日本小说家曾写,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如果可以做生活的工具人,他愿意日复一日过平平无奇的人生。

但他遇到栗冉,冲动地带她夜闯动物园,给她补习。而如今,他要为这份冲动付出代价。

被体育委员撞见的第二天,“画报模特晚修幽会某班男生”的传言便在学校大肆散播。越来越多的人认出齐默,同学在好奇之余,愤慨起他的普通来。

他怎么搭得上栗冉啊?

风波在第三天被推向高潮,这一天课间操结束后,被学生挤满的楼道口,齐默撞上了栗冉。

同学发出八卦的呼声,有一个人挤出来,是曾被栗冉提起的理科学霸陆扬。陆扬不仅曾与齐默同一个竞赛班,也与他是初中同学,傲气又爱抢风头。

眼下他站在八卦一线,仰着头科普:“齐默嘛,他就是家里太穷了。住地下室你们能想象吗?看没看过今年获奥斯卡奖的电影,主角就住在能被马桶水淹的地下室里——对,而且他住的那栋楼更破烂!”

有些噩运卷土重来,齐默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楼道太闷也太拥挤,栗冉被推到他跟前,脸上挂着纹丝不动的笑容。

她看向陆扬,刻意提高声量,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她说:“可是,我也住在那里啊。”

记忆的胶片在过卷,齐默又想起昏暗巷口的少女,想起那个被撞见的晚修,那会儿他不争气地像体育委员一样红着脸跑了。此刻,他记起少女的话:“我知道你很多事。”

栗冉她……究竟知道多少?

故事的B面

“地下室”三个字,似乎向来都是阴郁潮湿的代名词。

十五岁的栗冉搬来时也一度厌恶这栋老楼,可是想到患哮喘的妈妈拖着行李吃力的样子,她又只好把厌恶咽进肚子里,发誓要走出去。住在地下室的自卑她也是有过的,后来她多了一个习惯,常常站在二楼等到无人了才敢回家。

从二楼生锈的栏杆往下看,常常能看到一个男生的身影,是她的邻居。

瘦瘦高高,黑发,皮肤白皙,轮廓干净。但注意到他并非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他也有着难以言说的与她相似的自尊心。他常常沉默地站在楼道里等上一会儿,才慢慢走入地下层。

他进楼的步伐很快,从没试过一次抬头看看这座破旧的楼。

想必他也从来没看到过她。

地下室的隔音效果差,有一次她听到了他的名字,齐默。

升上高中的那个暑假燥热无比,邻居齐默却早出晚归。有一天,栗冉忍不住好奇地跟着他出门,却走进了市动物园。园内有一头小象刚出生,不少人前来围观。人群吵嚷,她一眼就看到穿着工作马甲的齐默在静静地扫着草场。

夏日漫长无事,她天天往动物园跑。有一日,一个星探拦住她,说她像年轻时的佐佐木希。什么希她不晓得,仓皇地逃回家后,她发现背包里被塞了一张名片。

从没想过当明星,栗冉这么想着。可是她想赚钱帮妈妈,也想被一个人看见,她记起了男生沉默的脸。

之后的日子像真的生出希望来,拍写真的头一天,她看着摄制组的摄像机双眼发光,发现自己比起出镜,更想拍东西,但她仍然抑制欲望。那些报酬都拿去给妈妈治疗哮喘了,但这一年,妈妈还是没撑过去。

后来栗冉的生活便交给经纪人打理,搬出地下室的那天,她站在巷口看摄影店的橱窗,里头的器材闪闪发光。她想起妈妈曾说不愿她靠做模特为业,要她去追求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

面对命运,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

只是栗冉以为再也见不到齐默了,没料到刚念高中就和他重逢了。

放学时天空阴沉沉的,操场上有个身影在一遍遍地跑圈。那时栗冉已小有名气,身边许多女生围着她转。她拉着同学问:“有人认识那个男生吗?”

有人谈起他,又支支吾吾,说他念初中曾被众人长久地孤立。

“就是家里穷啊,穷得太夸张了,住地下室里。”

听清事情的原委,栗冉的笑容僵在脸上,又往操场看去。男生怀揣着难以言说的自卑,在这条环形跑道上跑着,无始无终,没有出口。

听说孤立他的始作俑者与他同在一个竞赛班,再后来,她听闻齐默退出了竞赛班,转进安稳的普通班,没有人再记得他。

所有的故事都有B面,相似境地下的人们也在做着不同的选择。栗冉选择了向上走,而齐默选择了与她背道而驰。

于是栗冉策划了一场相遇,耗费心思让他认识自己。甚至在被围观的楼道口,她拉住齐默的手,不顾身后的嘘声,冲破人群。她只想向他传递一个念头——

生命的沟壑里,他们曾走过相似的长路。她看见了太阳,就不想他再迈进黑夜之中,找不到出口。

天使脸与魔鬼心

“楼道事件”后,齐默再没见过栗冉。倒不是她在避嫌——有同学说,每天放学后就会见到她被带上经纪人的车。

于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被转移到齐默身上,只是这一次大家的态度却大相径庭。好多时候,齐默对人类的宽容心哑然失笑。住在地下室,于他,是被孤立的源头。可放在栗冉身上,却成了悲情得让人怜惜的理由。

人类的想法真是变幻莫测。

怪不得栗冉说:“天知道人们会说什么,也许我在他们眼里昨天还是天使脸庞,今天就有了魔鬼心。”

那天她拉住他冲开人群,一路跑到他们秘密补习的阶梯教室,气喘吁吁地说着这样的话。

而她的下一句是:“所以齐默,可不可以试着改变一点点?不要再听他们说什么,做回自己好不好?”

做回自己吗?

很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齐默犹豫着,可……要从哪里开始呢?

课堂上的齐默还在晃神,下一秒就被数学老师点名提问。黑板上的题目简短,他扫了一眼,以为是小题,随口报出答案。下一秒,全班哗然,众人纷纷鼓掌,他才看清这是一道奥赛压轴题。

下课后,齐默突然被同学包围。生平第一次他头上有了学霸光环,居然是沾了栗冉的光。

这是栗冉效应吧?齐默苦笑地看着周围,也许还是听她的话好,不用管人们的想法。

但他仍担忧近日的栗冉,她已不见了好一阵子。齐默生出一种预感,她的消失一定酝酿着大事。

齐默的预感应验时,恰是校运会的前一日。放学时分走在黄昏的街巷里,有捧着珍珠奶茶的女生们路过,叽叽喳喳的聊天里竟提到了“栗冉”。

什么时候她那么出名了?他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各大社交媒体的热推词条是“栗冉 佐佐木希”。

什么希?齐默一头雾水地点进去。

栗冉曾告假去拍摄的一线少女时装杂志今日出刊,凭借杂志内页的照片,不过半天她就走红了,原因是她有着酷似日本女星佐佐木希的甜美脸庞。营销号下评论破万,齐默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自己曾剪下她的画报保存。偶尔拿出来看时,他也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越走越远。

校运会于第二日开幕,被体育委员报了1500米长跑的齐默顶着大太阳去检录,操场上早已有一大群人来围观。

站上熟悉的跑道,他曾在无数个放学的傍晚一遍遍地跑着,只为找到日本作家写的“长跑的解脱感”。可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让他感觉平静。

一定又是栗冉效应在生效。

齐默下定决心,用脚抵住起跑线。

拿到长跑项目男子第一名在齐默的意料之中,众人发出欢呼又左顾右盼。他们都在找一个人,齐默也忍不住环视全场——栗冉没有来。

直到人群慢慢散开,齐默还站在原地。被失落感淹没时,他忽然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在意她了呢?

今天的放学路显得格外漫长,热带城市的夕阳像永远炽热不沉。齐默低头走在路上,肩被猛地一撞,身形一歪,感觉这个冒失的冲撞分外熟悉。

电光石火间,他抬头,站在夕阳下的女生摘下墨镜,露出招牌的元气笑容。

“你跑得不赖嘛。”

世界的圆

“拜托,现在我超红的,怎么还敢在学校公开露面?”

仍坐在故事开头的那家家庭餐厅吃晚饭,这次他们选了更偏的角落坐。栗冉解释完她为什么躲在角落里看齐默比赛,又大口地咬汉堡,她点了满满一桌热量超标的肥宅餐。 

齐默斟酌了一下:“那现在的你……也少吃点吧。”毕竟她也是写真网红了。

“不用不用。”栗冉吸着可乐,目光狡黠,“我啊,准备退圈了。”

退圈?齐默一口薯条差点堵住喉咙,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你不是刚火吗?”

“佐佐木希二代,一定要我顶着这个头衔吗?”栗冉叹了一口气,“我压根儿不认识她嘛。”

离开校园的这段日子,她的生活被拍摄活动占据,圈内人敏锐地嗅出她的不平凡,商演一场接着一场,早已背离了她的初衷。爆红网络的那天她正坐在夜班飞机上,当初挖掘她的星探走过来,甩出一沓娱乐公司的长期合约。

唱歌、演戏、选秀……她样样不会,最终把合约推了回去:“抱歉。”

“不过,你还记得莉莉安吗?”

眼下,栗冉对齐默说,她早已有了一个规划。

齐默还记得那头出逃的小象,却搞不清栗冉在卖什么关子。吃完晚饭后,他跟着栗冉拐到一家影厅门口。栗冉的确算得上是富婆了,竟然能包下一个私人影院,齐默想。

他们坐在昏暗的影厅里,荧幕上出现了一头小象。字幕缓缓浮现,这是一部以小象视角展开的电影,讲述了一头象出逃的世界。

电影名是《寻找莉莉安》,栗冉的处女短片。

世界果然是一个圆,兜兜转转,也许所有故事都会回到原点。回到最开始那个普通的周五的晨间,坐在食堂的学生看到新闻在播报,早上八时,一头野生亚洲象出逃普洱市动物园。

同学们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兴奋,小象出逃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可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有什么奇妙的事发生。

尾声

很久以前,齐默曾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谚语——Elephants never forget.

大象不会忘记。

真的不会忘记吗?齐默想起这句话时,是在栗冉离开校园的第二日。那时他正在上早课,忽然想起栗冉的模样。她不再拍写真了,那天晚上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退圈的消息,又附上短片《寻找莉莉安》,解释说想去学拍电影。

栗冉效应不负众望,这则短片远比“佐佐木希二代”更出圈。不过半周,她就接到了艺考名师的电话。

眼下她正在封闭集训。齐默暗暗笑了,嘴角刚弯起一个弧度,一个粉笔头就砸了过来。

“齐默,刚回尖子班你就开起小差来了?”老师一脸愤恨的表情,他赶紧低头看课本。

后来的齐默也因成绩出色再度回到尖子班,虽然压力很大,但他与栗冉定下了高考的约定。他可不想落在后头与她越走越远,毕竟栗冉可是靠着莉莉安一战成名的。

莉莉安啊——

齐默又想起了这头小象。

而市动物园草场上的莉莉安此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它不知道此刻正有一个人类少年在惦记自己。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说对了,大象不会忘记。

但也不是绝对,比如莉莉安刚出生那年,有一个人类少年日日清理着这片草场。他的存在感太低了,起初它只记得他的绿马甲。

后来记清他的脸,是因为另一个人类少女。少女每日跑来动物园,只为跟在辛苦劳动的少年后头,悄悄放上矿泉水与小零食,装成他的工作福利。少年太过迟钝,整个假期都没发现。

假期结束,他们都离开了。

再后来,某个普通的周五早晨,饲养员一个松懈,莉莉安成功出逃。这座热带城市的动物出逃事件并不少见,可没有一只动物像莉莉安这样——它只想旁观人类生活的奇妙。

于是它静静地等待,等到那一对人类少年与少女,他们撞到一起,还假装彼此陌生。

人类的心啊,真是摸不透。

被抓回动物园不久,有一天数家媒体赶来草场,对着莉莉安拍个不停。从人类的只言片语里,它得知自己因为一部短片出名了。

那一天的莉莉安很高兴,对着晃眼的闪光灯想,如果自己能开口讲话,很想对着话筒说上几句。

比如,它的一生有许多美妙的故事,但它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夏日,它见证了一个少年与少女的初次相遇。

——原文载于《爱格》2020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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