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阿荻 模特:常存 1 飞西伯利亚那天,苏烟流还没登机,就被警方给拦了下来。 “前天晚上北京时间七点,你在什么地方?” 苏烟流:“朋友家。” “叫什么?” “闵千寿。” “能为你作证吗?” “不能。” “怎么?” “他……我和他很久不联系了。” “哦,不和你联系,那前晚你怎么又去了人家家里呢?” 警官看了她一眼,她留短发,巴掌脸,穿千鸟格长外套,搭了同款九分裤。应该是个不差钱的女人。 “我们昨天接到报案,据报案人口述,她怀疑家里有小偷去过。 “苏小姐,我希望你知道,警方怀疑你有嫌疑,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烟流不说话了。 接到警方电话的骆城赶过来只花了半个小时。 “她怎么了?” “我们接到报案,说家里进了小偷,当时这户业主不在,但家里装了摄像头,有监控。” 看骆城眉头皱起,警官立即补充道:“确实是她,没认错。” “丢东西了?” “这一家没丢,倒是隔壁的窗开了,视频里没开灯,她走的时候,我们瞧着她好像抱了一幅画。” “什么画?” “还在侦查中。” 随后有人说找到了苏烟流先前办的托运单,一行人风风火火又回了机场。在柜台处,他们看到了监控视频里所谓的“画”。 红木头框,薄而方,夹了玻璃片,最下方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骆城一眼就认出来了。 并不是什么昂贵的名画。 只是闵千寿的遗照。 2 苏烟流打从记事起,就一直待在扇子崖。 扇子崖是她师父给自家四合院的雅称,她师父是个纨绔,从小在剧院长大。 那扇子崖是两层古色古香的阁楼,檐下放了口大缸,里头栽了藤蔓,院里还扩了口池塘,养了几尾锦鲤。抬眼望去,此地花下掩重门,门口有匾额一块,上书“扇子崖”。 扇子崖的师弟们怕极了师父,可苏烟流除外,在扇子崖,就没她不敢做的事。 她师父在剧院唱了十几年的丹角,如今虽退了,却也有戏迷将自家孩子托付过来,想学点行家手段。 在扇子崖论资排辈,她可是师姐。所以不管哪个新来的,几乎都没逃出她的魔掌。 所以,她一直记得闵千寿来的那天,是扇子崖最热的那个夏天。 当时闵千寿就站在檐下。 他穿着剪裁得当的小西装,笔挺的西装裤。院子里有其他人在“咿咿呀呀”吊嗓子,他静静地看着,像是站成了一幅静止的仙人画。 堂下有个少年在压腿,瞧见了闵千寿,扯开嗓子就报信,脸上一副忠实模样:“师姐,人来了!” 一声令下,埋伏在房梁上的苏烟流探出了头。 呸,还是个有钱小子。 苏烟流做好了一切准备事宜,手心里绕了好几圈的绳子。 就在此时,师父跨进门来。 看到有人走来,闵千寿往旁边移了一步。从屋檐到堂下的两点之间,他刚好逃离到了安全范围。 报信的那个少年仰头冲屋顶上的人影大喊:“师……师……姐。” 错把少年的惊愕当成了炫耀,苏烟流手上的绳子绑着屋顶处的太阳能热水袋的开关,她邪魅狂狷地一笑,手上使了老大的劲:“师姐在呢!” 一瞬间,檐下水流如注。 目睹屋下瀑布汹涌奔腾,堂前的少年们双手掩面,剩威严的师父在水花四溅中呆若木鸡。 “滴答滴答”,师父被浇成个落汤鸡。 苏烟流悄悄露出了半张脸。 她很瘦,眼睛非常明亮,绾了古式发髻,还穿着长布裙。 师父在一旁气急败坏:“给我滚下来。” 苏烟流忐忑,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师父止不住偷笑。再看其他师弟,也是一样。感觉作为大师姐的威仪仍在,她还有些沾沾自喜。直到视线碰到他。 闵千寿被园里茂盛的花枝遮挡,从她这边看去,这个清冷的少年身畔仿佛开出了花。 意识到那“瀑布”原本会为了谁而倾泻堂前,他看向苏烟流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苏烟流看着看着,嘴角渐渐向下。她也笑不出来了。 那个少年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带了最冷寂的风。 3 那晚,苏烟流没饭吃。 报信的少年拿了吃的去看她,苏烟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愤恨不平。 “那小子叫什么?” “好像叫闵……牵手。” “让他给我等着!” “他惹着师姐了?” 苏烟流用筷子戳碗:“他骂我!” 少年惊讶:“怎么骂的?” “拿眼睛骂的!” “师姐,你……眼神真好。” “滚!” 吃饱喝足,苏烟流想去给师父赔个不是。她和师弟们都住在一楼,只师父一人住二楼。她偷偷摸摸上了楼,走到屋子门口却不敢进去了。 师父在里头喊:“躲我门口干吗?进来!” 苏烟流讪讪地进去,看到闵千寿也在。师父给她张罗了一杯茶:“尝尝。” 苏烟流从善如流地端起茶润口,“嘿嘿”一笑:“这味道……挺贵的。” 这边她和师父聊闲,那边闵千寿在接电话。 是家里人打过来的吧?苏烟流在心里腹诽,肯定是家人心疼这位大少爷,外头样样不比家里精致。苏烟流灌了一口茶,心里冷哼,娇生惯养就别来扇子崖啊。 可她分明听到一旁的闵千寿在说—— “我不回去。 “是,别管我。” 寥寥几句,闵千寿口气不变,苏烟流抬头看了他一眼。 撂下电话以后,师父挥手让他过来。屋内点了香,依稀带了点佛手柑的味道。闵千寿和苏烟流坐在那张牡丹花海的沙发上,听师父讲话。 她师父四十几岁,本来人长得清瘦,又儒雅,只是他整日穿着长衫,还总爱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活像个讨人嫌的老头儿。 师父不知从哪儿摸了一柄扇子出来,扇面开合间,壮阔山水便映在人眼前。 “扇子崖教曲教戏,也教忠义,进了我这门,你们两个不管怎么看不顺眼,可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闹别扭。” 师父唱了十年戏,自有一颗玲珑心,眼前这两人的脾气秉性,他当然看得出来。 苏烟流活像个女流氓:“知道了,知道了,咱扇子崖的母鸡都是要我护一辈子的,更别说这么一位好看的师弟了。” 闵千寿则没说话。 很久以后,在苏烟流离开扇子崖,闵千寿去请她的时候,一字一字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呢?苏烟流故作冷漠。 也是她说:年少的话,就别算数了。 4 隐在市井中的扇子崖,是戏友们最爱待的一处地方。 每日清晨,师弟们站在院落压腿伸腰,一个个吊嗓子吊到周遭鸟飞绝。苏烟流则窝在椅子上补觉,俨然一朵霸王花。 而闵千寿更诡异,他坐在二楼露台处,岿然不动地看书,成了扇子崖的另一朵奇葩花。师弟们见怪不怪,私下悄悄告诉苏烟流,闵家的人送闵千寿过来是为了散心的。 有了师父的嘱咐,苏烟流跟闵千寿井水不犯河水。随后她发现,闵千寿人缘不怎么好,换句话说,他人缘是真的差。 那日下午茶时间,师弟们三三两两进了屋,为首的一个剃了寸头,是新来的。据说他父亲是高官,也是师父的戏迷,趁着他放暑假,就被大人塞进了扇子崖。 寸头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苏烟流身边,闵千寿也跟着进了屋。 不知何故被留在古戏台的闵千寿,在满堂长衫的少年堆中,只他一人戴了鸭舌帽,穿了满是窟窿的牛仔外套。 自诩传统的苏烟流看着他那一身行头,知道不便宜,心中却道:穿的什么玩意儿? 闵千寿在门口停了一瞬,转身就要走。苏烟流叫住他,那顶鸭舌帽下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进来。” 闵千寿踟躇了一下,进了屋来。苏烟流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坐这儿。”之前在她身边坐下的那个寸头少年不乐意了:“太挤了,坐不下。” 苏烟流客气地一笑:“行,你去别处坐。” 那寸头少年碍于苏烟流,不情愿地起开了。经过闵千寿的身边时,听到他说:“怎么哪儿都有你?” 寸头少年大概认识闵千寿:“不是说活不久了吗?学校募捐的那笔钱是不够还是怎么的?跑这儿来给添别人麻烦。”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喊骆城。 寸头少年回头,苏烟流眼明手快地泼了他一脸凉茶。 屋内一瞬鸦雀无声,苏烟流板着一张脸,在那少年跟前站定:“我不管你从哪儿来,又什么时候走。我自幼在扇子崖,按辈分叫你一声'师弟’是客气,你人在我这儿,喊我一声'师姐’,我就得给你讲些道理。” “骆城,你听着。 “闵千寿是我师父领进来的,我师父养我这么大,大小恩情我都记得,所以他闵千寿就算是个麻烦,那也算得上是我苏烟流的麻烦。那既然是我的麻烦,就还轮不着你们谁管。” 说话间,苏烟流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厉,她早知道自从这个骆城来了以后,就没少给闵千寿找事。堂前师弟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苏烟流牵着闵千寿的手,将他带出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闵千寿。” “嗯?” “你脑子有问题吗?” “啊?” “他那样说你,你怎么不还嘴?” “还什么?”闵千寿笑了笑,他眉目宁静,有一种矜贵气,“他说的都是实话。” 5 苏烟流虽是扇子崖的霸王花,但不得不说,她嗓子好,扮相妙,一曲唱下来,能让师父欢喜得合不拢嘴。 这天师父有朋友来,苏烟流就被喊去献唱。结束后她跑下楼梯,闵千寿正捧着书看。 她颐指气使:“我想喝水。” 闵千寿不动。 她软了声:“今早还没开嗓,就被拖去折腾了一上午,现在嗓子不舒服。” 闵千寿见她如此,不一会儿便给她拎来一壶温茶。 屋外是冰天雪地,苏烟流站在玻璃窗前哈气。她穿了白色连帽斗篷,衬得她眉清目秀,而一旁的闵千寿则穿了高领毛衣,看上去暖和又清瘦。 快到农历新年,扇子崖没剩几个人。苏烟流捧了茶:“你也走吗?” 闵千寿难得看了她一眼:“明天。” 好半天,手里的茶都快凉了,她才开口:“每年过年,就剩我和师父两个人,我们俩就窝在沙发上睡觉。每次我睡得正香,他就非要喊我起来给他拜年,只有拜了年,才有红包。” “怎么拜的?” 苏烟流正经起来,一俯首,一拜礼,故作姿态:“新年新气象,祝您一帆风顺、两全其美、三羊开泰、四季平安,红包滚滚来。” 闵千寿嘴角弯起,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放在了她的手上。 苏烟流愣了一下。 居然是红包。 闵千寿看着她:“新年快乐。” 之后闵千寿就走了。 大年初一那天,漫天的鞭炮声中,师父饶有兴致地去喊苏烟流,让她唱曲助兴。 苏烟流穿了新衣,打着哈欠,凄凄惨惨地开口:“倚着她宠势高,你明知我失恩人,时衰运倒。” 师父冲她摆手:“不吉利,滚蛋。” 那一年,扇子崖又来了不少新人,苏烟流照旧做扇子崖的大师姐,师父照旧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闵千寿再来,是第二年夏天,那时苏烟流正在睡午觉,她在庭院的两棵槐树上绑了睡袋,花重叶深,是片阴凉处。 苏烟流昏昏沉沉睡着,不知怎的梦见了一座琳琅浮屠塔。 有人问她求什么,她张嘴就要求富贵。佛祖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骂她:“人心才珍贵,你糊涂!” 有人喊了她一声,琳琅浮屠隐去,她微睁开眼,只看到依稀一道人影。 苏烟流有起床气,堂下几个新来的师弟努嘴,冲着那道玉树临风的背影幸灾乐祸。 破天荒的,苏烟流没发火。 她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闵千寿穿了粉色花格子长衬衣,还搭了条白裤子。他头发好像又短了一点,人也瘦了,不过看着倒精神了些。 闵千寿不客气地坐在她身边,两条笔直的腿伸得老长:“你们这地方凉快,适合我避暑。” 苏烟流不搭理他,把两只手搭在后脑勺,闭上眼:“嗯,适合您大少爷来这儿过个夏天,完了冬天再走。” 闵千寿听出来她的抱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并排躺在她身边。他睁着眼,树影重重就落满了他的眼。 苏烟流大概猜出他是个好吃懒做的少爷,吃喝金贵,回扇子崖犹如回娘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但记得那年临走时,苏烟流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给了,他以为她压根儿就不会打。 新年那天,万家合欢日,他刚从医院回来,浑身上下像火烧一般灼烫。他下不了床,在床上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镜子里的他苍白虚弱,像游走世间的一缕幽魂。 他说了句话。 那个女人哭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很少见她哭。 房间的电话响起,那个女人接了:“你要找阿寿啊,嗯,他在。” 他诧异地接过电话,是苏烟流。 “新年快乐啊!闵千寿,我跟你说,哇,今天真的好冷,我出去点炮仗的时候打了好几个喷嚏。师父还给我拿了好多感冒药,他说再不喝就要过期了。你出去玩的时候小心点,别感冒了……” 闵千寿没说话。 其实早在不久前,他就想过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当希望丧失殆尽,热烈到最后都会变冷寂,这趟人世上只剩下无休止的苦痛折磨,这样……为什么不干脆结束这一切? 所以他才对那个女人说,别治了,我受不了了。 可是听到苏烟流的声音后,闵千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是想无动于衷的,所以挂断电话后,他还故作镇定地拿起药来喝。那只插着针头的手一直在抖,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吸管放进嘴里。 药还没喝几口,他又开始呕吐。 剧烈的抽搐伴随着阵痛从胃里传来,闵千寿趴在床边,感觉生命随时可能终止。那个女人的眼泪落在他的手上、脸上,闵千寿的眼眶也渐渐模糊起来。 他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试一试。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流出,冰的、凉的,毫无温度,他嘴角却扬起来。 我想……再试一试。 6 闵千寿又回了扇子崖,这一次再来,苏烟流总觉得他这人变了不少——话明显多了,也爱笑了,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滴溜滴溜的,坏得很。 起因大概就是闵千寿给师父支招 ,她每犯一回错,就让她去找篇古文来背。 这晚苏烟流捧着书背唐诗,小师弟一听,竟是《长恨歌》! “哇,师姐你做了什么?” “我把师父的牙膏换成了芥末。” “你还说别人!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双眼睛,那简直是掉在碗里的两颗黑弹珠!” 正说着,闵千寿过来了,小师弟瞬间逃离。 “背会了?” 苏烟流冷哼:“没!” 闵千寿背着双手,像个老师:“为什么捉弄师父?” “没为什么。” “就因为他不让你见你的家人?” 闵千寿最近才知,苏烟流的母亲也在剧院待过,如今她和丈夫在国外开了家旅行社。因为太忙,就把苏烟流托付给了剧院的师弟,也就是苏烟流的师父来照顾。 苏烟流偏过头:“不见就不见吧,反正他们也不想见我。” “师父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 苏烟流赌气:“难为他还记得。” 闵千寿笑了笑,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寂静无人的堂下,只有窗畔前零星亮起的几盏古灯。 闵千寿上前一步,他俯身,双手轻轻环住眼里的这个小姑娘。 “生日快乐,师弟送你一个拥抱吧。” 那个拥抱只有一瞬间。 她甚至觉得堂下灯火未动,眼前人影也未动。 那却是他们此生唯一的拥抱了。 生日之后,闵千寿带着她出了门。 他们去了古镇,烟笼河岸,十里画舫。闵千寿去买水喝,一眨眼,苏烟流就不见了。 他是在河边找到的她,她正在看手机新闻。 新闻播报了一场十多年前因境外战乱而造成空难的死亡名单,时隔多年,媒体终于对外公布。 上面就有苏烟流父母的名字。 照片和信息也全对。 苏烟流转身要走,闵千寿拉住了她。她不肯,于是拼命挣扎。他也不让,更是加大了力气。 到最后,她仰头:“带我去找师父,好不好?” 那晚,他们连夜赶回了扇子崖。 师父喝多了酒,谈起往事,他说那则新闻不假。 当年他应师姐之求帮忙照看苏烟流,说好了是一个月,可他的师姐却始终没回来。 他也找过,听说那架飞机坠毁在了汪洋大海中,他找了许久,可什么也没找到。 “那……那我每年生日的电话呢?” 师父说:“出了这条街,往西拐有个服装店,老板是个女人,我每年都给她一百块,让她给你打电话。” 苏烟流站起来,眼眶通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不相信……她死了。” “你不信?你不信什么?她就在那架飞机上,你明知道她回不来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每年……我满怀期待在电话里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想她,是不是这样你就觉得很好受?” 当年师父也提过,他喜欢他的师姐,可是没想到,他师姐竟会是她的母亲。 师父的眼里是一片浑浊:“因为我还有妄想。” “我妄想她能等等我。可她从来不会等我,她离开剧院的时候是这样,嫁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她失踪了,我不信!我……没想过要瞒你,因为我也一样在瞒着我自己。” “你喜欢她,”苏烟流眼里没有同情,“可惜她不喜欢你,我能站在这里,就能证明她不喜欢你。” “烟流,对不起。” 这样深的夜,她和师父就像是两头受伤的兽,他们拉扯着,翻开陈年往事对峙,丝毫不放过彼此。 一刹寂静后,苏烟流转身就往外走。 师父问她:“你去哪儿?” “不用你管。” 行走在夜色下,她走得很快,走到街上再看不见人影,她才停下脚步。 “别跟着我了。” 闵千寿停下脚步,不说话。 “我想一个人走走。” 闵千寿听她的话,没再跟随。 然后她的背影渐渐看不见,这一消失就是两年。 7 苏烟流就这样离开了扇子崖,有人传她顶撞师父,算是被逐出了师门。 那两年里扇子崖非常没运气,师父出了车祸,新老板不懂戏,戏友们都走了,扇子崖一时间风光不再。 扇子崖新迁那日,收到请柬的苏烟流登门而入,在扇子崖的堂前敬了三炷香。 隔着周遭人群,闵千寿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两年来,有无数媒体邀请她登台演出。她离开扇子崖的舞榭歌台,站在了镁光灯下。 所以他也不止一次在深夜,来来回回看她的节目回放。她有着柔美的身段,纤细的肢体,还有一双传神的眼睛。 他注视她的目光专注而孤寂,像是在看一颗他深藏了许多年的星。 那些深夜的寂寞心事仿佛又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他在病房里看到她的惊魂一瞥——因为她,他才来了扇子崖。 如今他在,她却已离开。 晚上的宴席,两人狭路相逢。闵千寿穿了烟灰色西装,整个人丰神俊逸,就是瘦了点,不过比以前稳重。 她冲他举杯:“好久不见。” 她穿银枝绿色盘扣旗袍,深绿色波纹像海藻似的笼在她瘦弱的身上,她说:“今天扇子崖乔迁新居,我敬你三杯。” “第一杯,敬我前程锦绣,日后富贵。” “这第二杯,敬你前程无忧,长命百岁。 她仰头,又是一杯。 喝到最后,苏烟流慢慢走近,她看着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这最后一杯,就敬我们两个吧。” 三杯酒,闵千寿都接了。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多年的古井。 宴席午夜才散,闵千寿在门口守株待兔。 “扇子崖搬新家了,你不去看看?” 他言语轻轻,像是在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苏烟流笑了笑:“最近忙,没时间。” 也像是在回答,她不打算回来了。 她跟旁边的戏友打招呼,巧笑倩兮,再转身,从门口拿了外套就要走。 闵千寿又说:“扇子崖现在的老板是闵家,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留着它的。” 苏烟流站定:“师父他以前教过我,心存杂念的人唱不好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台上,你唱着唱着,就容易唱成自己的故事。” “师父说的你都记得,那你又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我这个师弟,你能罩一辈子。” “年少的话,早就不作数了。” 苏烟流背影纤细,她摆了摆手,再没回头。 闵千寿看着她渐渐离去,如同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深夜。那一次他目送她离开,到现在隔了两年才见,如今她不顾一切又要走,冥冥中这一分别,他只感觉又会有很大的艰辛等在前面。 他不再是单薄的少年郎了,回到两年前,他完全可以拉住她。而现在,他更完全可以护得了她。 可是苏烟流推门走出去的一刹那,大家都看见一直谈笑风生的闵先生不知为何弯下了腰。他隐忍了一晚上的苦痛终于袭来,他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着,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角,直到殷红的血滴落在光滑的地板上。 到大家过去搀扶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始终看着门外,可是那里并没有谁在,只有夜风呼啸而过。 头脑昏沉间,他想起她说:扇子崖都是我要护一辈子的,别说是这么好看的师弟了。 闵千寿想,这样好听的话,怎么就不算数了呢…… 急着离去的苏烟流其实是去了医院,她赶在深夜去了,玻璃窗前,只看到病床上那个萎靡不振的身影。 车祸让他成了植物人。 他永远不能再开口唱曲。 他喜欢母亲的秘密,就这样跟随那两个十年前就葬身汪洋的人,一起深埋海底。 苏烟流静静地看他许久,鼻子有些发酸。有护士过来了,她重新戴上眼镜,然后大步离开。 8 在她无处可去的那两年,师弟骆城从天而降,给她找了一处房子。 报酬很简单,他如今经了商,公司要做一档传统文化综艺,让她来做顾问。 苏烟流缺钱,于是应了。 看完师父后她就待在那房子里,也不出门。她有些失眠,买了难寻的昆曲唱片,然后整宿不睡,愣怔地坐在窗边听。 等着天亮了,她才沉沉睡去。 骆城发觉不对的时候,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和人说过话。 他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不想说话可以写。她接过资料单,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上面画了一座浮屠塔。 后来她看了十二个医生,画了十二座浮屠塔。 三年后,骆城给她换了个不用画画的医生,听说她学过昆曲,那医生陪她听了整整一天的《絮阁》。 “你明知我失恩人,时衰运倒。” 唱到这一句时,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外头下了雨,秋天快结束了,恍惚中,她看到路边有个老人正在雨中拉二胡。 也就是在那晚,她梦见了闵千寿。 是在西伯利亚寒冷的冰原上,那里是高纬寒带地区,吹往亚欧大陆的寒风就此席卷而起,周遭入眼都是冰山,她看到闵千寿站在雪山顶上。 他在等一个人。 梦里时间漫长,像是经历了上亿年的时光。 然而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他越来越悲伤。 最后她从睡梦中醒来,拨通了手机里唯一的号码。 骆城是半夜赶来的,他周身是风霜,像是预言讣告的死神。而她穿了新裙子,站在初冬的月下,目光是那么执着:“我想见他。” 僵持许久,骆城重重地叹气:“他走了。” 她径直往前走。 骆城不动:“前年夏天七月,他旧病复发。” 她无动于衷。 “进了ICU后,医生没日没夜地抢救了三天,还是没用。” 她依旧不为所动。 “他离开那天是七月十四号,深夜三点。” 她终于停了下来。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她瘦弱的肩膀在颤抖。 想说些什么。 可是又要说什么呢? 命运早就告诉她了。 他身体不好,所以才会来扇子崖。 如今她想迈出这里,她想去找他。 可是当年她敬的那三杯酒他早就饮下了。 那夜她拒绝了他的邀请,从此,命运就让她再也见不着他。 夜里风大,恍然吹得她眼泪落下。 9 得知闵千寿死讯的那夜,苏烟流情绪不稳,骆城喊来医生,为她注射了镇静剂。 醒来的苏烟流彻底将那个晚上遗忘。她固执地相信,闵千寿就在西伯利亚。所以她订了机票,临走前还光顾了一趟闵家,她从隔壁杨太太没锁门的房间进入,最后悄悄拿走了那张遗照。 医生说,她很会自我保护,潜意识让她杜绝了一切关于闵千寿死去的信息。直到警方因杨太太的报案,在机场找到她。 骆城把苏烟流带出来以后,带她去了闵千寿的墓地。看到墓碑的那一刻,苏烟流恢复了清明。 原来,他真的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手指划过那个熟悉的名讳,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清醒,她和闵千寿的故事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她却是在这一刻才知晓。 她一个人独自走了三年黑暗的时光。 如果不是梦见他,她还会自我封闭许久,没办法和这个世界和解。 扇子崖让她拥有最无拘无束的童年,师父也给了她最好、最温柔的照顾。是她无能,在看到那张空难名单,和那满是飞机残骸的照片后就一直缓不过来。 她不是不想回去。 她只是暂时想逃离那里。 可是闵千寿不知道。他应该只知道她留给他最后的话就是——年少的,便不算数。 这样一想起来,还真是遗憾。 苏烟流的头抵在墓碑上,她拥抱着墓碑犹如拥抱着年少的闵千寿一样,很久很久都没起来。 其实骆城没告诉她,在她和师父吵架后,闵千寿找过他。 少时,闵千寿的母亲有了婚外情,父母离婚后,他跟了贫困潦倒的父亲。而那个女人再嫁,老公姓骆。后来他生病住院,父亲为了筹钱,过劳致死。 骆城同他聊天:“其实我这个后妈对我还不错,有时候看她为你掉眼泪,我就觉得是你太矫情。” “她做得再多,我爸也不可能活过来。” 他最终被那个女人接走了,安置在最好的医院。隔壁病友看电视看得正入迷,他好奇,扶着点滴瓶也凑了过去。 小小的苏烟流在台上唱《牡丹亭》。 她穿裹腰长裙,一抬手,满台都是喝彩声。她整个人是那样明亮,只一眼,就让他窥见了除去那病房以外耀眼的天光。 就这样,他打听到了扇子崖。 之后年岁渐长,他知此生寿命不长却也豁达,只唯独心尖上一个苏烟流放心不下。 可是于闵千寿而言,若撩拨之后他撒手而去,那才是对她的不公平。 多少情深意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所以在她面前他不曾开口,更不曾多言。 骆城:“叫我来干吗?” “苏烟流走了。” “什么意思?” “她没地方去。” “所以?” “好好护着她。” “我又不喜欢她。”消瘦的闵千寿躺在病床上,骆城心想,他们明明毫无血缘关系,可骆家的户口本上,他们俩居然还是兄弟。如今这人病入膏肓,命都快没了,却还有空管别人的死活。骆城想笑话他,可背过身去,过了很久,他却又说,“钱少了我可不干。” “我名下有几处产业,是那个女人这几年送我的礼物,我没动。要是哪天我死了,一半给她,剩下的,你看着打理。”闵千寿咳嗽了一会儿,“记得,好好护着她。” 宴会那夜之后,他住进医院,开始治疗。 手术进行得不顺利,强烈的药物排斥反应让他日渐消瘦。他脸色苍白,全身犹如抽骨般疼。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苏烟流。 听骆城说她最近睡不好。 闵千寿在恍惚中想,要是他死了,最好先别让她知道。 想着想着,新一轮折磨又开始了。 他额头上满是汗,胃里仿佛四海翻腾,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淌而出,滴答在了地板上。 周围是哀伤的哭声,他却仿佛在做一个冗长的梦。 那个梦中,他看见风霜,看见冰雪,看见自己只身站在冰山上,等待了遥远的无数年。 最后,终于看见了涉雪而来的她。 等到了。 等到了。 闵千寿终于笑了。 丨原文《他走失雪山上》 丨载于2018年6月爱格B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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