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沈亦汐 模特:常存 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 难道我找他是为了寻求欢乐吗?难道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在他那里等候我的是什么?我在他那里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要知道,他曾经海誓山盟地说他爱我,许了很多愿。可是我对他的话一句也不信,我过去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也丝毫没把他的话当真。 我的爱是一场祈祷,在教堂里,当事人只有我,和聆听我的上帝。 周永烈的祖母是白俄,他有一张混血儿的脸。 浓而乱、野草一般蓬勃的眉,灰蓝色透明的眼睛,以及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上嘴唇。假如在喝到微醺时看人,那双眼睛看上去就显得格外专注而深情,仿佛还带着一点腼腆的天真,让人不自觉地就会对他产生好感。 一九五四年,圣彼得堡,新年的壁炉旁,当沈琼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这双眼。 一瞬间,沈琼有些恍惚。 他可真像《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里那个天真热情的男主角阿廖沙啊。 他潇洒挺秀,风度翩翩。他的脸呈椭圆形,总是那么苍白。他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温柔敦厚又若有所思,有时候会突然焕发出一种异彩,显得十分天真和快活。 沈琼合上手里的书。 周永烈手里拿着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沈琼:“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唱歌?” 他指了指不远处,客厅中央的地毯上,一个男生坐在中央拉着手风琴,一群人拉着手围着他,正在唱歌。 他们唱的是《喀秋莎》。 这是一场新年联谊活动,在场的大多是圣彼得堡本地学校的中国留学生。 身在异乡,赶上农历新年也无法回国,所以大家聚在一起过年,唱歌、跳舞做游戏,吃吃喝喝好不快活。但唯独一个沈琼,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有寂静,独自坐在壁炉旁的圈椅里,腿上盖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毯子,安静地读自己的书。 周永烈看了一眼封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沈琼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开口问:“你是哪所学校的?” 圣彼得堡是苏联的大城市,有很多大学,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俄罗斯国立师范大学、圣彼得堡国立经济大学、圣彼得堡彼得大帝理工大学……然而周永烈摇摇头:“我不是学生,我是来凑热闹的。你呢?” 沈琼告诉他自己的学校:“列宾美院。” 美院?原来她是未来的艺术家。 周永烈仔细打量她。 那一年的沈琼二十一岁,已经在列宾美院读到第三年。她很年轻,有一张胶原蛋白充足却稍显神情冷淡的脸,偏又五官明艳。两厢冲撞之下,让她看上去仿佛一朵凝固在冰块里的玫瑰。她扎低马尾,头发有些天然卷,两缕散落在鬓边。五彩的毯子盖住她黑色的羊毛大衣,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粗跟短靴。短靴与毯子的交界处,是一双细到伶仃的脚踝。 周永烈笑了:“好巧,我来圣彼得堡,为的就是找你。” 再次遇到周永烈,是在美院的图书馆。 下过一场雪,雪晴后阳光非常灿烂,照在一地的白茫茫上,再由白雪折射回来,映得满世界一片银亮。 休息日的下午,沈琼坐在图书馆靠窗的桌子前看书。 正看得入迷,突然,一道阴影落下来,笼在了书上。沈琼抬起头,再次看见了周永烈。 周永烈大大咧咧地掀了掀她手里的书:“《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沈同学,你很喜欢俄罗斯文学?” 沈琼回答他:“俄罗斯文学里有一种包容和沉重,是其他国家民族的文学作品里所没有的。” 周永烈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沈同学,比起美术,你更应该去学文学。” 沈琼问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永烈大大方方地说:“今天天气很好,我觉得你的心情应该也会很好。看着外面的阳光,我想,我应该来找你,走到你的面前问你一句,你毕业后愿不愿意和我的画廊签约。” 沈琼扑哧笑了。 她没有看错,这个叫周永烈的少年果然和阿廖沙一样,有一种蓬勃的热情和无所隐瞒的坦荡天真。 初见时,在壁炉旁他就对自己坦诚,自己来圣彼得堡是因为想开一间画廊从事艺术品交易所以他才会混到联谊会上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未来的艺术家,好把他们收入囊中。 他的画廊到现在还只是空中楼阁呢,然而他却问她毕业后要不要和他的画廊签约。 她敲了敲那本《战争与和平》:“如果你能回答我,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起因是什么,我就答应你。” 周永烈愣住了。 对《战争与和平》这本大部头世界名著,周永烈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只闻其名未读其文,更何况是它的创作背景? 沈琼志得意满地笑道:“那么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她合上书站起身来,脚步轻盈地走出图书馆。 三天后,周永烈在写生教室外拦住了沈琼:“《战争与和平》的创作背景是十九世纪初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十二月党人大多来自贵族家庭,但他们为了寻求俄国的进步之路,挺身而出反抗沙皇统治,最终大部分人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其中一位流放者沃尔孔斯基是托尔斯泰的远房亲戚,受他的事迹启发,托尔斯泰于是创作了这部《战争与和平》。” 他一口气说完后,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琼,仿佛一只刚刚表演完作揖向主人讨奖赏的小狗。 他说:“这下你可以答应和我的画廊签约了吧?” 沈琼摇摇头,狡黠地回答:“不可以,你当时没有答出来,过后再答算作弊。” 周永烈泄气,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你再出别的题考我!” 沈琼想了想,问:“在十二月党人起义里,比十二月党人更辉煌的是他们的妻子。那些贵族女性为了爱情,毅然抛弃在莫斯科的舒适生活,选择和情人一起流放到西伯利亚。如果你能回答我,第一个和丈夫来到西伯利亚的妻子是谁,我就答应你。” 周永烈再次瞠目结舌。 沈琼微微一笑:“是特鲁别茨卡雅公爵夫人。很抱歉,你又没有答出来。” 周永烈从此和沈琼杠上了。 他每天晚上苦读俄罗斯文学作品,查阅俄罗斯文学相关的历史背景,白天跑去教室、图书馆,甚至是女生宿舍楼下围堵沈琼,接受她的考试和刁难。 沈琼的考试似乎总与十二月党人和他们被流放的西伯利亚相关。 你考我答、你跑我堵的日子进入第二个月,周永烈终于答对了沈琼提出的问题。 沈琼的问题是:特鲁别茨科伊公爵和沃尔孔斯基公爵最后的流放地是哪里? 周永烈胜券在握地回答她:“是伊尔库茨克,那座濒临贝加尔湖的西伯利亚城市。” 沈琼不说话,周永烈简直要跳起来欢呼:“我答对了,是不是?” 沈琼笑道:“是,你答对了。我答应毕业后和你的画廊签约。” 然而周永烈却没有因此欢呼雀跃,相反,他低下头,脸颊和耳朵似乎也红了。 半晌,他抬起头来,用一双微醺后专注温柔的眼睛看着沈琼:“可是我不想要这个彩头了,我想换个彩头——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对于周永烈和沈琼这场恋爱,沈琼身边的人大都不赞同。 圣彼得堡的春天到了,枝条抽芽,新绿萌发,周永烈在楼下等着沈琼,好陪她一起去逛美术馆。沈琼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仪表,突然,室友开口了:“沈琼,周永烈不适合你。” 沈琼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室友苦口婆心:“他不是个好男人,一看就知道他性格轻浮、感情不专一。” 沈琼笑了:“可是你也很喜欢他。” 是啊,谁不喜欢他呢?谁都乐意和周永烈做朋友,他热情且毫无心机,像个赤子。 室友无奈地说:“是,我是喜欢他,可是我绝对不会选他这样的人做男朋友。” 沈琼没有说话。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围巾,半晌,才轻声问:“你也觉得他像阿廖沙,像聂赫留朵夫是不是?” 室友惊讶地看着她:“那你还……” 镜子里,沈琼被镜像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那微笑很无奈,也很甜蜜:“我认命。” 下得楼去,周永烈正百无聊赖地攀折楼下的树枝。嫩绿的新叶被他的大手无情地蹂躏,他的手上也沾满了青绿的树叶汁子。见到沈琼来,他伸出手,委屈巴巴地说:“你老不下来,我等得圣彼得堡的春天都要过去了。” 沈琼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给他擦手:“走吧。” 周永烈接过沈琼的画架背在身上,两个人并着肩手挽手往校外走。 沈琼是去写生的,她是油画系学生,天分很高,还没毕业就已经陆续有习作被当地画廊看中,有不少画廊向她抛出橄榄枝,希望她毕业后能和自己的画廊签约。 然而沈琼却已经把这个约定留给了还是空中楼阁的周永烈未来的画廊。 对于周永烈的家事,沈琼略知一二。 周永烈是香港人,家里是做地产生意的,他是这个大富之家的长子。 从二十世纪起,周家做了几代地皮生意,当惯了暴发户,传到周永烈这一代却突然对艺术感兴趣起来。他喜欢艺术但苦于没有天分,于是就想做一个艺术商人,从事艺术品交易。而第一步就是创办自己的画廊。 他希望终有一天能在罗马的马格塔街,那个艺术家故居遍布,也曾是《罗马假日》里男主角格力高里·派克居住过的艺术家街道,开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廊。 他的家里人同意吗?这一点,周永烈从未提起。 沈琼只知道,作为一个大富之家的长子,周永烈在圣彼得堡的日子过得很节俭。他住单人小公寓,吃简单的食物,周末两个人约会从来都只去平价餐厅,有时周永烈甚至会把她带回自己的公寓,亲自烧菜给她吃。 一桌两人,三餐四季,五六个碗盘,周永烈的厨艺乱七八糟,但沈琼把室友的告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十分快乐。 沈琼从列宾美院毕业前,周永烈终于开起了自己的第一间画廊。 马格塔街是此生梦想,而梦想总是较晚才会实现,周永烈的首家画廊就开在圣彼得堡。 画廊开张后,问题接踵而至。 最现实的问题是,缺钱、缺画作。 缺钱,周永烈终于把真相向沈琼和盘托出。 他的家庭确实是香港地产商,也确实财富惊人,但对于他投资艺术品交易这件事,全家上下都持反对态度。家里人只希望他继承地产生意,把生意发扬光大,最好能做到香港楼王。至于艺术品交易?这种酸溜溜的生意,哪里比得上地产生意日进斗金? 家里早就明确了态度,不会为他的梦想支付一分钱。 画廊的启动资金,是周永烈用自己的信托基金攒下来的。但开设这间画廊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他连一分钱的后续投入都没有了。 还有画作。 圣彼得堡是列宾美院的所在地,当地艺术品交易很发达,大大小小的画廊充斥着街道,已经趋于饱和状态。画廊之间竞争激烈,有潜力的画家大多早已经被签下,并没有什么可用之才留给周永烈。 就连沈琼,也是因为先接受了周永烈的“预订”,否则早被别的画廊出高价签走了。 坐在空荡荡的画廊里,周永烈在还未散尽的油漆味里眉头紧皱。 沈琼轻声细语说:“你放心。” 她去找了之前想和自己签约的大画廊。 十幅画作,打包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了这间画廊,不是寄卖,就是出卖。 沈琼出卖了自己大学期间的所有心血凝结,把钱拿去给周永烈,好让他有钱支付下半年的房租和画廊的日常开销。 然后她去了莫斯科。 她去见一个人,陆嘉年。 陆嘉年是沈琼的“师兄”,素未谋面的师兄。 陆嘉年也是列宾美院的学生,师从沈琼的油画课老师,是老师近十年来最得意的弟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陆嘉年在中苏两国的画坛如日中天。他是最有天分的青年画家,业内给予他高度评价,认为他的画风集列宾油画和中国画之所长,开创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油画流派。 不仅业内评价高,陆嘉年也是油画爱好者和收藏家们的心头好。在世的画家里,很少有作品拍卖价格高于陆嘉年的人。 陆嘉年那年已经三十岁,他比沈琼高十届,对沈琼来说,他一直是个传说。 而现在,她要去求见这个传说。 在莫斯科的家里,陆嘉年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师妹”。 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女孩。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女孩真瘦。 俯瞰下去,交叠着的细瘦地脚踝,握着瓷杯的伶仃手腕,单薄的肩膀,仿佛一折就断的脆弱地脖颈。 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沈琼站起身来,回头跟陆嘉年打招呼:“陆师兄你好,我是沈琼。” 陆嘉年点点头,沈琼能进到他的家里,老师之前是打过招呼了的。 他隐约知道沈琼的来意。 作为当下炙手可热的青年画家,陆嘉年性格孤高,没有签约任何一家画廊,他是自由身。 常常有从事艺术品交易的校友,打着校友情谊的旗号来游说他签约自家画廊,这个女孩显然也不例外。 陆嘉年单刀直入问沈琼:“你凭什么让我加入你的画廊呢?” 出乎他的意料,沈琼微红着脸笑了:“不是我的画廊,是我男朋友的画廊。” 陆嘉年挑眉,原来她是为情。 沈琼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资格邀请你加入。那是一间新画廊,没有雄厚的资本也没有强大的人脉,老板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有的只是对艺术品的一腔热情。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想用师门情谊绑架师兄,只是想尽一个女朋友的心,为我的男朋友寻找一线可能。” 陆嘉年半晌没有说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琼,她就站在客厅中央的沙发旁,莫斯科春日冷亮的阳光照进来,照在她一半的身子上。她半在阴影半在光,那样美丽而圣洁,让他蓦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文艺复兴时期油画时那种震撼的心情。 沈琼和陆嘉年同一天签约了周永烈的永烈画廊。 沈琼与永烈画廊签的是人身约,而陆嘉年只同意每年给永烈画廊部分作品代理权。 很快,永烈画廊举办了一次专题画展,这是一场陆嘉年和沈琼的作品联展。 周永烈成名已久,而沈琼也凭借美术大赛跻身画坛新星。这场画展吸引了很多人来观展,画展结束时,所有参展作品都被高价买走。有人想要定制作品,周永烈不卑不亢地回答:“我们的画家只从事自由创作,他们是艺术家,不是画匠。” 永烈画廊的名声就这样一炮打响了。 有了陆嘉年坐镇,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这个中国年轻人究竟什么来历,一个无名之辈怎么可能得到陆嘉年的垂青? 抱着这样的好奇,陆续有年轻画家找上门来商谈签约的事宜。 到永烈画廊创办一周年时,周永烈的手下已经有了七位签约画家。 画廊里永远挂满了画,再不用沈琼每天夜以继日地作画,用自己的作品帮永烈画廊充门面。 沈琼二十三岁生日这天,在画室里,周永烈蹲在她的面前,怜惜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凑到嘴边轻轻一啄,问她:“琼琼,我们回香港结婚好不好?”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沈琼和周永烈来到香港。 周永烈的家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富丽堂皇,半山的别墅,原本应该环境清幽,可沈琼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却清晰地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争吵声。 她不懂粤语,却也隐约听得出,周永烈的父母反对自己和周永烈的婚事。 沈琼看着自己的手指,无聊地构思了一个逻辑清晰的故事。 周永烈的父母连他去做艺术品交易都不愿支持,当然更不认可他的婚姻了。或许在他们看来,周永烈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比如塑料大王的千金海鲜皇帝的公主什么的,沈琼这样出身普通家庭的女孩,他们认为对周家的事业无益,万万不可娶。 正胡思乱想着,周永烈跑下楼来。 他抓起沈琼的手:“琼琼,我们走。” 走到哪里去?今天是除夕夜,周永烈原本以为就算关系再僵,但中国人讲究吉祥和团圆,父母总归不会大过年的触霉头。可没想到他们对自己婚姻的抵触远高过事业。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出了周家大宅。 即使是热带,香港二月的山风也还是冷的。 周永烈脱下大衣给沈琼披上,握住她的手搓一搓、哈一口气,问她:“你冷不冷?” 沈琼摇了摇头。 突然间,他们听到了什么东西炸裂的声音。 抬起头来,维多利亚港的方向,漆黑的夜空中有焰火正在绽放。 一九五七年,周永烈带沈琼回家,原本是想得到父母的祝福,最后却只得到料峭夜风里一场不期而至的焰火。 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 雪花飘落在脸上,仰头看着漫天火树银花,沈琼忍不住笑了。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她也仍然觉得,那是在她和周永烈的爱情里往事最美的一幕。 周永烈有极佳的审美品位,又从父辈那里继承了优秀的商业头脑。 圣彼得堡永烈画廊开张后的第五年,他和沈琼结婚的第四年,周永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把永烈画廊开到了马格塔街。 比起苏联酷寒的天气,周永烈更喜欢意大利。 他天生是一个浪漫的人,比起斯拉夫民族的沉重,他更喜欢拉丁民族的热情。 最简单的例子,沈琼最喜欢的书是托尔斯泰的《复活》,而周永烈喜欢的却是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 她爱的是生命中那些沉重不可言说的东西,他爱的却是替天行道、快意恩仇。 马格塔街永烈画廊开张后,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罗马,他甚至还在罗马买了房子,一年里有半数时间都待在罗马。 而沈琼却依旧待在圣彼得堡。圣彼得堡的画廊也需要有人照看。 杜蔷薇是在马格塔街永烈画廊开张的第三年出现的。 她是罗马美术学院的学生,也是天赋极佳的青年画家。和沈琼不同,她人如其名,野性的蔷薇,张狂地肆意开放。在画风上,比起沈琼的古典主义做派,她也更现代派。 周永烈在去罗马美院找朋友时,碰巧看到杜蔷薇的作品,他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可造之才。杜蔷薇还没有毕业,他就签下了杜蔷薇。 杜蔷薇毕业那年,周永烈在马格塔街的画廊为她召开了个人首次画展。 画廊即将力捧的新人首次开展,其他人肯定要到场捧场。 沈琼和陆嘉年也去了。 画展办得很成功,销售一空,只剩下一幅画没有卖出。 站在这幅画前,沈琼以同事兼老板娘的身份向杜蔷薇道贺。杜蔷薇却反问她:“沈小姐,你知道为什么这幅画没有卖出去吗?” 她眉毛上扬看着沈琼:“因为这幅画不是我的风格,我故意用了偏古典主义的画法去画这幅画,果然没有人买,因为古典主义已经过时了。” 她是在挑衅,沈琼微微一笑:“是吗?那看来我应该多研究一下现代派的风格了。” 关于杜蔷薇和周永烈的那些传言,她不是全不知晓。 她知道,杜蔷薇很黏周永烈,周永烈也并不排斥杜蔷薇。 他们经常一起去寻访艺术家,去逛艺术家村,去看舞台剧,去看电影……他们还一起去威尼斯看火鸟歌剧院,一起去佛罗伦萨看美术展……杜蔷薇,热情坦率到近乎无耻的杜蔷薇,是一个周永烈的女性翻版。 杜蔷薇只有二十岁,而周永烈已经三十三岁了。 他开始老了,而老去的人总是怀念自己的青春。 有员工悄悄向沈琼建议,和杜蔷薇解约,赶走杜蔷薇。 沈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连性格孤傲的陆嘉年都忍不住向她提起这件事:“或者赶走杜蔷薇,或者离开周永烈,你何苦委屈自己?” 陆嘉年对她说这句话时,两个人正坐在一间教堂里。 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沈琼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师兄,你喜不喜欢俄罗斯文学,有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她轻轻背诵起书里的话—— “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难道我找他是为了寻求欢乐吗?难道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在他那里等候我的是什么?我在他那里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要知道,他曾经海誓山盟地说他爱我,许了很多愿。可是我对他的话一句也不信,我过去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也丝毫没把他的话当真。” 她转过头去看着陆嘉年,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怅惘:“你看他呀,长了一张阿廖沙的脸、一张聂赫留朵夫的脸,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想到会有今天。但是……”她轻而笃定地说,“我的爱情是一场祈祷,在教堂里,当事人只有我,和聆听我的上帝。” 我爱他,就只是我爱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琼和周永烈的婚姻摇摇晃晃撑到了第七年。 第十年,沈琼三十岁,三十而立,是个大日子。周永烈千里迢迢从罗马赶回圣彼得堡,为沈琼过三十岁的生日。 然而蜡烛刚刚吹灭,还没来得及切蛋糕,电话突然响了。 是杜蔷薇,她在罗马喝醉酒犯了事,被抓进了警察局,现在需要人去保释她。 她是故意的。 周永烈抱歉地看着沈琼:“琼琼,蔷薇她没有家人,我是她的老板……” 沈琼点点头:“去吧,她是公司的员工,你对她有义务。” 周永烈走后,沈琼独自在餐桌旁呆坐了很久。这是一顿烛光晚餐,满屋子熄了灯,只余下一盏烛台。烛光摇曳,桌布的棉线被烧灼得发出声。 她的三十岁就将这样冷冷清清地过去。 最好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丰腴的脸颊将日渐消瘦,她的青春,被浪费的时光。 突然听到敲门声,沈琼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陆嘉年。陆嘉年的手里托着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师妹,生日快乐。” 沈琼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嘉年笑笑:“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就在你家楼下了,我看着周永烈下了楼,看着他开车离开,看着你坐在窗边烛光里寂寞的影子……我想,我至少应该上来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 一瞬间,沈琼泪如泉涌。 周永烈和杜蔷薇,沈琼和陆嘉年,这两则暧昧新闻是同一天见报的。 周永烈被拍到和杜蔷薇在罗马警察局门前拥抱,沈琼和陆嘉年则被拍到一起从家里走出来。 一时间成了艺术圈的大新闻。 周永烈因此焦头烂额,他的永烈画廊早已发展成一个艺术品投资交易企业,现下正谋求上市。在这上市的关键时刻,是谁在跟踪他和沈琼呢? 周永烈和杜蔷薇的绯闻由来已久,众人津津有味地等着事情的后续发展,等着周永烈和沈琼宣布离婚。 然而几天后,见诸报端的却是沈琼和陆嘉年的声明。 声明里说,那天陆嘉年去周家,为的是和周永烈一起给沈琼庆祝生日,没想到杜蔷薇在罗马突然出事,周永烈为处理事情紧急返回罗马,所以才让有心人拍到了自己和沈琼在一起。 这则声明,沈琼没有提前告诉周永烈。 周永烈反应很迅速,立刻在报纸上也刊登了声明。而杜蔷薇也接受了报纸采访,坦诚那天是自己在罗马醉酒后闹事被警察局扣押了,周永烈是去保释她,自己和周永烈的那场拥抱实际是醉酒没有站稳。 无论如何,这场风暴就此平息了。 周永烈为沈琼补过三十岁生日,望着摇曳的烛光,周永烈突然笑了:“琼琼,你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总爱拿俄罗斯文学考我。你跟我说起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幸运,我的妻子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样伟大。” 是啊,多么伟大的妻子,才会在明知丈夫不忠的情况下还为他发声辩解? 那些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难道就从来都是恩爱如初见,没有过背叛,没有过争吵,没有过感情的罅隙? 或许正是那一场流放挽救了他们,让他们同仇敌忾起来。在西伯利亚的大风雪里,过往的一切都如同尘埃般不值一提,他们的感情在天寒地冻里得到了复活。 沈琼微微一笑,她问周永烈:“你还记得特鲁别茨卡雅公爵的流放地是哪儿吗?” 周永烈一愣。 思索了半天,他试探着问:“伊尔库茨克省?” 沈琼点点头:“对,伊尔库茨克省,你要记住这个名字。” 沈琼三十岁那年的末尾,周永烈的公司成功上市。 上市当天,周永烈送给沈琼一份礼物,是一本手抄版的《复活》。沈琼最爱的书,周永烈花了一年时间一字一字地手抄下来,作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沈琼接过礼物说“谢谢”,她说:“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看过沈琼的礼物后,周永烈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离婚协议书里把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解除婚姻关系,所有的财产沈琼自愿放弃,包括他们的存款、不动产,以及她在画廊的股份…… 她蓄谋已久。 周永烈不明白:“一年前你都没有要和我离婚,为什么现在又提这件事?” 沈琼没有说话,她只是认真地看着周永烈。 这张令她神魂颠倒的俄罗斯文学里贵族青年般的脸,英俊,苍白,热情,轻浮,他是阿廖沙,是聂赫留朵夫,是一个注定让爱上他的女人痛苦的情人。 沈琼最终也什么也没有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要对他说三十岁生日那一天吗?那一天,她原本是想告诉他一个消息,告诉他他有可能就要做父亲了。 可是他没等到她说这个消息就匆匆去了罗马,去做另一个女孩的骑士。 他选择了做骑士,于是冥冥之中上天收走了他做父亲的权力。他走后二十四小时,沈琼在浴室里摔了一跤,一个人蜷在地板上。花洒喷出的热水终于唤醒了她的理智,她忍不住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俗气,俗气到要用一个市井泼妇的手段去挽留一段千疮百孔的爱情? 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多年前,她曾为他的事业跑去莫斯科,求陆嘉年加入他的画廊。 多年后,她为了他的事业,再度向媒体撒谎,只求他的公司能平安上市。 所有该做和不该做的,能做和不能做的,她都已经为他做了。一个情人的义务,一个妻子的义务,一个无望地爱着别人的、开在尘埃里的花的义务,她都已经尽完了。 沈琼把离婚协议书推到周永烈面前:“签字吧。” 沈琼离开了圣彼得堡。 她去了伊尔库茨克省,特鲁别茨卡雅公爵的流放地。那里有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的种种遗迹,沈琼在特鲁别茨卡雅公爵故居的附近买了一幢房子,从此定居在那里。 她退出了画坛,余生不再作画。有时在伊尔库茨克的雪里,她会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场雪,那场雪在香港,那场雪里有山风、焰火,还有一对恩爱的小情侣。 离婚后的沈琼没有和陆嘉年在一起。 陆嘉年也并未勉强,他向来是个性格清冷的人,做情人不能,那么做朋友也挺好的。 每个月,陆嘉年都会从莫斯科来伊尔库茨克省看沈琼,陪她聊聊天,陪她画一画永不出售的画。有时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沈琼来到伊尔库茨克省的第六年的十二月,陆嘉年来伊尔库茨克省和她一起过新年。 那一年西伯利亚的雪下得前所未有的大,从火车站打车到沈琼的家,出租车在路上因为轮胎打滑,发生了连环车祸,陆嘉年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心跳停止了。 离婚后,周永烈再也没有见到过沈琼。 陆嘉年死后的第五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沈琼在伊尔库茨克郁郁而终。 丨原文《伊尔库茨克的雪》 丨载于爱格2020年7月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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