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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女郎的告别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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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果酱TINA  模特:周周

1

一个周末,我被她从桌上取下来,裹上泡泡纸,放进了一个包装纸箱里。

我是一个杯子,透明的,由玻璃制成,有顶粉红色的软软的塑胶帽子。大多数时候,她用我来喝水,有时候也会在水里泡一点其他的东西,柠檬片、百香果,或者炒米茶。泡东西进去的时候,似乎是她的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因为她会特意把我拿到明亮一点的地方,比如窗台上的绿植旁边,然后用手机给我拍一张照片。

她的手机壳也是粉红色的。

她很喜欢粉红色。

除了手机壳,她还有粉红色的花瓶、粉红色的床单和粉红色的拖鞋。仿佛用粉红色给自己标记了一片领域,其中规则由她说了算。

不知是托谁的福,粉红色似乎成了性格最鲜明的那一类颜色之一。当你看到诸如可爱、甜美、纯真这样的词,就很容易能想到粉红色,就好像在看到“纯洁”时一定会想到白色差不多。不过比起想做一个纯洁的女孩,想做甜美可爱的女孩的人似乎更多。我是通过我这点浅薄的经验才会这么说的,因为和我一样的,顶着粉红色帽子的杯子的数量比白色帽子的杯子要多,从货架上减少的速度也更快。

但那是颜色的性格,我只是杯子而已,我可承担不起这种责任——我一度想这么说,不过既然已经从仓库里被呈上了货架,又来到了什么人的手边,我便也不能再局限于我原本是个什么东西的想法了,物品的附加意义也要考虑在内。

我是一个杯子。

我看着她的手机镜头想。

我是一个很漂亮的杯子。

我是一个适合倒入草莓牛奶的可爱的杯子。

2

草莓牛奶有一种做法,把草莓切成小块,淋上蜂蜜,放进冰箱冷藏一整夜,第二天再倒入牛奶。她说过她很喜欢,但她最近却不怎么做了。因为家里多了一个正读高三的女孩,是她丈夫的表妹。表妹的父母因工作关系要出国半年,丈夫便自告奋勇把她接到了家中。

“妹妹之前一直租房子住,现在不必了。”丈夫开心地说。

表妹和她丈夫一样,老家都在N市。丈夫的父母早早就来了S市做生意,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便在S市定居了。表妹从初中开始就由母亲陪着到了S市上学,到现在也有六年了。毕竟在S市高考要比在老家容易得多,如果她有这种机会,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表妹之前偶尔来她家玩,两个人见面不算多,维持着一个礼貌的平衡。

她不太喜欢表妹,同时又因为表妹是个表面看不出什么明显缺点的人,就让她心里的这点“不喜欢”的心思显得更加面目可憎起来。

为什么不喜欢表妹呢?因为表妹一直备受宠爱,因为表妹性格天真又活泼,因为表妹的成绩不及她好,却要考和她一样的大学。

她想起自己之前在老家读高三的时候,高考文科六科都要考,每天晚上背历史背到睡着,第二天起床一边刷牙还一边一刻不敢耽搁地开始英语默读。世界地图贴在家中洗手间的门上,背洋流的方向;中国地图贴在餐桌前面,背山脉和河流。

但表妹就不用这样,表妹只需要从其中选择一科来考,多出来的时间就去上数学补习班,把已经不低的分数再往上提一提。回到家里,她叽叽喳喳地讲坐在她后排的男生长得多么好看,但算起题来又多么笨。

表妹坐在沙发上和她丈夫讲补习班的趣事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用搅拌棒调草莓牛奶。草莓牛奶是浅浅的粉红色,和我帽子的颜色很像。所以我觉得草莓牛奶放在我肚子里的样子肯定是很好看的,她是这么觉得,表妹也这么觉得。因为表妹很快就走到了厨房里,大声赞叹我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杯子,草莓牛奶也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草莓牛奶。

多……多谢夸奖。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高中生……

3

不知道其他东西的情况如何,但我这个杯子,好像是那种没有什么从属意识的,比较孤傲的个体。没有那种谁把我从货架上带回了家那谁便是我的主人,我应该忠诚于这个人,至少应该对她有点特殊的感情的意识。我不是那种性格的杯子。倒不如说因为和她相处得太久,反而对她多出了几分厌烦的意思来。

好在我们物件只是物件,心声不能为人类所听见,不然我被扔去了垃圾桶也算不上委屈。反而是她,自己喜欢的杯子却觉得另一个女孩是最可爱的女高中生,这种心情稍微想象一下就感到有些绝望。

只是他人的心情终归是他人的心情,没办法为了他人的心情好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虽然我也没办法做什么,倒是能在表妹拿起我的时候故意摇晃身子,把草莓牛奶泼在她身上,但我不怎么想这么做。

而且,若非事态紧急,物件绝对不能干预人类的生活。

机器人三原则知道吧?不得伤害人类,必须服从人类命令,必须保护自己。我们物件也有差不多的规则,时不时还有督察员过来检查我们的举止,一旦发现有僭越行为,据说便要带去处理掉。

在家里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踪影的东西,大半就是被督察员给带走了。

我没见过督察员,好像在我们杯子里,见过督察员的杯子才是少数。

还是回头谈她的故事吧。

在表妹第一次用我尝过了她做的草莓牛奶后,丈夫就给表妹买了另外一个粉红色的杯子。这个杯子就放在我旁边,它比我高,比我的色彩更清透,上面印着一整颗鲜艳欲滴的大草莓。表妹开心得不得了,缠着她要她再做草莓牛奶,她口头答应着,却一次草莓都没再买过。

周末,表妹照例去上补习班,丈夫在家中整理冰箱,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一趟超市。“家里还有咖喱块,晚上可以煮咖喱吃。但洋葱发霉了,酸奶也要没有了。而且妹妹喜欢草莓,顺便再买一些草莓回来做草莓牛奶……”丈夫这么随意地说着,她却一下子生起气来,重重地把手里的抱枕扔在地上。

“不买草莓。”她说。

“嗯?”丈夫不解地从厨房探出头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不买草莓。”

“你不喜欢草莓啊。那我们买了草莓,你不吃不就好了。你喜欢吃什么?葡萄怎么样,还是哈密瓜?”

她摇头,把更多的抱枕丢到地上。她说她不喜欢葡萄,也不喜欢哈密瓜,尤其不喜欢草莓,不准去买草莓。

丈夫看她一副打算吵架的样子,什么都没说,自己拿钥匙出门去了超市。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先是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重新把抱枕一个一个捡起放回原位,再走到橱柜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这一排杯子。

我回望着她——自然她感觉不到。

她大概盯着我们看了五分钟左右,接着拿起我旁边的杯子——表妹的杯子。她拿着它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好像是在找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把它藏起来。最后她想起了床底下放毛绒玩具的收纳箱,趴在地上费力地将箱子拖出来,扔出几个脏旧的毛绒兔子,把表妹的杯子放进去,再将兔子重新铺在表面,把箱子推回黑暗的床底。

表妹的杯子是比我更漂亮的杯子,但是,美丽和优秀不一定能够带来幸运,有的时候也容易招致不幸。

这话她应该很喜欢听,毕竟她上一次和朋友坐在我面前聊天时,一直侃侃而谈自己大学时的傲人履历。如果我能这么对她说的话,那她说不定会把我视为能够推杯换盏的朋友。但我本来就不喜欢这种话题,天天在我耳边说我可受不了,所以还是算了。

一言概之,她这个人基本上是依赖他人的评价标准活在世上的。他人觉得粉红色可爱,她便要做个喜欢粉红色的可爱的人;他人觉得名校毕业可以作为人生资本,她便恨不能将大学毕业证书每天挂在胸口;他人觉得不做个平凡的人才是生活的真谛,她便要努力将自己的幸福和不凡展示给人看。

这是十分脆弱的生活方式,我如此认为。

但是,并非什么人都能顺利建立起强韧的生活方式。

4

她还住在父母房子里的小时候,一直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自己专属的东西。

中性笔是在母亲单位小卖部免费拿的,杯子是父亲在市场买的透明玻璃杯,碗筷都是超市打折时买的。她不喜欢,却也没办法自己去换掉。

毕竟手里连压岁钱都不能自己支配,住也要和外婆在一起住,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要罩上防尘的花布,根本没有心情去装饰什么自己的空间。

后来她上了高中,外婆生病过世了。母亲嫌父亲晚上睡觉太吵,就挪进来和她一起住,拥有自己房间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孕育就落空了。于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考去其他城市读书,然后留下,要在那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十九岁到二十五岁这六年,她的三个愿望实现得尽管艰辛,但也算是顺利。大学考去了S市,在社团活动中遇到了丈夫,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托丈夫的家人帮忙找了一份说出去还算好听的工作,就此定居在了S市,如愿拥有了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家。

对她而言,我也好,花瓶、床单、拖鞋也罢,都可以说是她用来宣告“属于自己的领域”的道具。以自己的意愿在房屋里摆上自己喜欢的东西,等于是在对自己宣布这个地方归属自己所有。

这么一来,表妹的出现无疑是打破了她终于构筑起来的自我。本以为只属于自己的粉红色突然被另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分去,基本等同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横空夺去的感觉。恐怕那一瞬间她又觉得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无法自己做主的那些年。

她把表妹的杯子藏起来后不久,丈夫就回来了。她看到了桌上的塑料袋里装着的盒装草莓,丈夫还是买了草莓,他甚至不打算问问自己为什么不让他买草莓。

她很想大闹一场,很想从塑料袋里把草莓拿出来,把它们扔在地上用脚踩,或者扔到墙纸上看它在空中溅起鲜红色的透明果汁。但她不敢这么做。

人做事是有一个安全范围的。这倒也和我们这些物件差不多——在人类世界待着,无论心里想什么都无关紧要,但付诸行动就不可以。她也是一样。在心里用这草莓把房子重新漆一遍都不打紧,但真的做就不行了。理由也和我们一样,因为承担不起后果。

我不想被督察员带走,她也承担不起和丈夫真的大吵一场的后果。

她说不上有多么喜欢丈夫,之所以和他结婚,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得到一个留在S市的永久性许可。而丈夫也难说有多么喜欢她。丈夫是个冷漠的人,他们的共同朋友都这么评价他。他压根儿不适合恋爱,因为他爱自己永远超过爱其他人,做什么都要以自己的感受为先。只不过她当时想,自己毕竟能拿到他第二顺位的爱,也算够了。

如果真的争执起来,她看着桌上的草莓——那就连这第二顺位的爱都没有了。

晚上表妹回家,奇怪地问自己的杯子去了哪里,她也假装帮忙在找,把厨房和客厅的抽屉都翻了个遍也无果——理所应当。最后重新把普通玻璃杯又拿了出来,放在我的旁边。普通玻璃杯和我比起来是要逊色不少,然而这不代表表妹比起她来也要逊色许多……如果这么想能让她觉得开心的话倒也无妨。

5

当天晚上,表妹的杯子突然又在我旁边重新出现了。我一直都盯着看呢,确定这段时间里没有人把它从收纳箱里拿出来。那么,这大概就是督察员搞的花样了。

“不是说不能干涉人类的生活吗?”我对督察员说。

“这又不算干涉。”看不见的督察员回应我。

“算还是不算,标准都是你定的……”

“只是觉得这女孩太无聊了,多多少少想制造一点剧情出来。”督察员说。

“比如说,公司里突然出现一个年轻英俊帅气的男生向她表白,把世界上最好看的粉红色杯子都送给她?”

“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吧。”

“那是她看得太多,我不得不一起看而已。”

“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事啊。一个人只为了拯救一个人出现……现实生活经常都一成不变呢。”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做一件事之前都有自己的考量,又都有自己的局限。这个那个都要担心着,不是说跨越就能跨越的。”

“那你不打算跨越一下?明明都是杯子,有的杯子就能有个更了不起的主人,随便拍一张照片放在网上,就能收获成百上千个赞美。”

“那又不是我能选择的……而且那种杯子,光是高温打磨的苦就受了不少吧。而且,你们督察员这么多话的吗?”

“哎呀,这不是觉得与你投缘,就多说了几句嘛。”

是的,倘若半夜在家中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那应该就是我们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物品督察员在讲话。

6

督察员消失后,我琢磨着这家伙说的话,想起来她似乎也有个社交账号,平时拍些杯子、锅、自己做的饭之类的东西放在上面。效果怎样不得而知。

草莓事件过去之后,她没有再对表妹喜欢的草莓牛奶提出过抗议。似乎丈夫没有抓着被她藏起来的杯子不依不饶,她也没有真的大吵大闹着把草莓丢掉,两个人各自向后退一步,这件事就算达成了共识。

争执起来两败俱伤,该退让的时候适当退让才是真谛。

算了。她想,草莓牛奶而已,就让给她吧。

接下来,不只是草莓牛奶,她开始把家中粉红色的布置都撤掉了。花瓶换成了米黄色,床单换成了明黄色,旧的拖鞋直接扔了,买了两双情侣拖鞋。她的配色是黄白,丈夫的是蓝白。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最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这位朋友是她大学同学的朋友,写过一本关于色彩心理学的书,平日还爱好占星学,为最近大段时间都觉得诸事不顺的她占卜了一卦,说她眼下的困境不难解,她不喜欢的人很快就会离开。又夸赞她当天穿的鹅黄色连衣裙十分好看,是活泼又明媚的颜色。这番话怕是给了她极大的鼓励,连那位朋友自己恐怕都想不到,她会把自己说的话践行到如此地步。

不需要粉红色了。

把对粉红色的眷恋扔掉,就可以重新开始。

她心中是这么想的。

她把花瓶拿去了办公室送同事,床单寄回了老家,从商场买来了新的玻璃杯。接着把我放进了包装纸箱里,要寄去另一个城市。

不知何时出现的督察员对着我笑:“哎呀,被卖掉了。”

“又不是我的错。”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孔不入?”

督察员笑了一声,消失了。

被卖掉当然不是我的错。对我这种杯子来说,待在这个地方还是另一个地方,被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使用,原本也没有多大的分别。我们体内,至少我的体内并不存在这种竞争意识。

但置身于漆黑一团的纸箱内部,我还是无可规避地产生了一种寂寥之感。并非为我被她所遗弃,而是为她遗弃我的行为。

她大概认为将家中做了如此大的一次整理,同时还将自己喜欢的颜色一并改变这回事足以带领她走向新的人生,但我则不这么认为。说到底,喜欢黄色和喜欢粉红色本来就是一回事,不过就是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或者从麦当劳走到肯德基这点区别而已。她从前依赖着我的色彩证明自己,现在依赖着新的色彩证明自己,如果未来遇到抢夺黄色的女孩,新的色彩也因此失效的时候,她还是会面对同样的困境。

止痛药能够帮助人缓解疼痛,但药效过去后,疼痛仍旧在。

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似乎没有学到过如何不依附在其他事物上生活。她习惯于将其他人的标准当成自己的标准,一边对比她更轻松地达成了这个标准的人嗤之以鼻,一边又站在顶端,以胜利者的身份鄙视那些没有达成标准的人。虽然标准本身也有令她痛苦的时候,但若抛弃了标准带来的骄傲,她想必又觉得更难以忍受。

但是,我也不认为这是无法驱赶疼痛的她的过错,只是没有机会让她学会如何真正获得自由。

如果说在离开她之前,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感觉到她拿起盛装着我的纸箱在交给另一个人,那我希望她可以被她选择的新的颜色所爱。

——原文载于2021年1月爱格青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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