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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拜神的路上,遇到了跟神相似的人。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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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chokeee  模特 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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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四号花店的门被推开。满室的花团锦簇像镀着一层质地干燥的金粉,花店内花香袭人。年轻女顾客环顾了一圈店内:“苏店长不在?”

江迢摇头:“不在。”

四号店是个花店,除去售卖的鲜花盆栽、各类芳香精油,还有店长本人的芳香疗法服务。江迢起身给她挑了几束好看的花,女顾客直接付款,拎着购物袋走了不到一会儿,苏黎世就回来了。

苏黎世是四号店的店长,他的五官很吸睛,眼睛深而弯,眼尾微微挑起。他穿白色西装外套,衣领上还别着一枚胸针,一只纹银蜥蜴,泛着古朴的质感。

“刚刚没什么人来吧?”这人声音清朗中带着温润。

江迢抬头看着苏黎世,晃了晃手机收款截图:“有,我还帮你赚了两百九。”

是夜九点半,苏黎世衣冠楚楚地坐在榻榻米上,捧了茶盏细细地喝,对面的江迢在看菜单。苏黎世忍不住操心:“往后翻,三文鱼套餐什么的在后面。”

江迢抬头看他,少女脸上干净得很:“这家不便宜吧?”

苏黎世闻言,笑了:“毕竟下午帮我赚了钱。”他夹了一点蟹肉放在碟子里,推到江迢面前,“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江迢身份证上是十八岁,刚刚参加完高考,出来参观全国闻名的教堂。这家花店附近就是圣心教堂,哥特式建筑风格。

前两个月,她去了圣索菲亚教堂,沧桑的红墙,典型沙俄建筑风。前一个月,她去了佘山圣母教堂。教堂隐在山丛中,光与救赎声长鸣。

是很久以前她看心理学的书,用英语卷子盖在桌下偷偷看。讲到耶稣在十字架上虔诚地背诵经文,马太福音上面写着:他倚靠神,神若喜悦他,现在可以救他……

看着那句话,她突然共情,出神了很久。

那些水深火热的人,当神明在那一头洞若观火,若不被神明喜悦该如何?若她们的神坛高高在上……其间空无身影又如何?在其他同学还在背诵千篇一律的古文单词时,她好似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以后的人生方向。

江迢看着苏黎世:“可以陪我去一趟教堂吗?去了以后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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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江迢去了圣心教堂。教父在上面诵读,江迢闭上眼跟着默念。苏黎世不信宗教,于是伫立原地保持沉默。看着身边的江迢,他心里涌出一点奇异的微妙情绪来。

他是政法大学的高才生,毕业以后却开起了花店,做芳香疗法服务。家里人对此不甚满意,却也缄默不作声。苏黎世原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自由自在惯了,又是不婚主义,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教堂的门。

祷告很快结束,他们顺着人流走出了教堂门口。昨晚苏黎世没让她一个小姑娘睡店里,他带了江迢来自己家。此时江迢身上套着苏黎世的白T,衬得她的身影更加伶仃。

苏黎世的视线落在前方很远的树丛中:“小小年纪,你倒是挺信这个啊。”

江迢看着他:“我想研究宗教。”

苏黎世在心里想,他做芳香疗法多年,这种治疗属心理科的旁支。他见了那么多顾客,人人心中坍塌一片,有人辗转多年求神问佛,最终心中还是虚幻一片。

苏黎世逗她:“口气不小。”

江迢已经走到他前面去,她一级一级台阶慢慢走着,声音中夹杂着风声。

江迢在前面说:“我家里人不允许……所以我还没想好。”

江迢把行李箱收拾好的那天,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她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女孩坐在会客区吃甜品,桌上有草莓可颂跟豆乳盒子,她捧着一份蛋糕。旁边是一个女人,正小声啜泣着,偶尔抬起头来跟苏黎世说着什么。

苏黎世双手打字,笔记本稳稳地架在他的膝盖上。

女孩的问题理应是交给专业心理医生去做治疗的,只是女人是苏黎世的常客,在四号店这里治好了难挨的睡眠问题,又是四号店附近的业主,为了隐私着想,还是来了苏黎世这里。

江迢翻着手机,看下一个目的地的天气。

苏黎世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带衬衣翻折领,他黑白分明的眼看着正在吃冰激凌的女孩:“小妹妹,你告诉哥哥,那天晚上叔叔打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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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女孩把豆乳盒子吃光后,苏黎世带着她进了里面的房间。寂静的咨询室里,偶尔会有苏黎世温和的说话声传来。不到十几分钟,女孩出来了。她明显是哭过的,两只眼睛发红,心事看起来单薄且一目了然。她走到女人旁边,小小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哪有那么多不幸,那些杜撰出来的故事,都是小孩子微弱的报复。

“我就是不想你嫁给他,爸爸手术的时候大出血,你都没有去看过,因为你在谈恋爱!凭什么!爸爸一个人那么难。”

女人跟着哽咽:“所以叔叔没动手是不是?你也没事是不是?”

结果是如此轻松,苏黎世没有打扰她们,一转头就看到江迢站在门口。她单薄的身子在倾斜入注的雨雾前旁观良久,几乎要被外面琳琅的风雨席卷而去。

苏黎世:“你怎么知道的?”

江迢转过头,看着苏黎世:“你觉不觉得我很擅长心理学?”

苏黎世是通过自己的经验,从女孩聊天时的微表情判断她可能在撒谎。

而江迢第一时间给苏黎世发了微信,江迢在微信上跟他说:女孩在撒谎。

临近缤纷夏日,苏黎世的花店进了国外的新品种。来教堂赴宴的人都习惯性在他这里买花,生意说不上有多好,但花店的收入肯定是能雇得起店员的,因为他再也没问过江迢什么时候回家了。

而眼下是工作日的下午,苏黎世给她打来电话:“我现在开车回店里,五分钟后到,你把店门关了,陪我一起逛街。”

苏黎世居然要给她买衣服。

商场大镜子前,苏黎世在试穿浅灰色西装,江迢从试衣间走出来,穿的是黑白墨绿波点的小短裙。导购小姐姐走过来:“这两件都是我家设计师自己做的款式,会员价一共四千九百九十九哦。”

江迢涵养很好,带着笑意,转过头来就对苏黎世疯狂地使眼色。

太贵了!

苏黎世:“结账。”

江迢眼一闭心一横。

这一天苏黎世给江迢送了护肤品,还帮她挑了瓶沐浴露,芬芳水蜜桃味,闻一下就让江迢心情愉悦。她再也不用借他的男士冰薄荷了,他的沐浴露上身一秒,能让她直接坠入寒冬。一直到进了家门,江迢瘫倒在沙发上:“你不会是想拿这些抵我的工资吧?”

苏黎世不屑:“我是那种人?”

江迢这才放下心,就听到苏黎世接着说:“在这之后我妈安排的那些相亲,我就拿你挡了啊!”

江迢摆摆手,谦虚道:“我才十八,阿姨是不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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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世靠在沙发上,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两个人都没动,客厅的灯便没人去打开。两个人挨得很近,从隔壁楼层投射来的灯光昏暗而稀薄,落在江迢笑意满满的脸上,让他一下子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苏黎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放着政法大学高才生的头衔,不从事相关职业,而选择开一家无名花店了。他看着江迢,一下子想到毕业前夕,他的教授告诉他,一切与人相关的职业,做到最后,拼的是心灵的敏锐跟共情。

苏黎世天生缺乏共情能力,无论是反方还是我方,他实在是厌倦为任何一方澄清诉求,举证辩论。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一方都有输赢的可能,他天生就是个冷眼旁观的人。

苏家是周遭羡慕的钟鸣鼎食之家,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他妈用打火机烧他爸的衬衣,青烟从客厅升起,在偌大的房子里发出缭绕的火光。他也见过他爸把烟头很随意地摁在阳台花枝上,那是他妈花重金在国外培育过来的花苗,购买册上的图片花枝招展,他家的花瓣上全是黑黑的窟窿。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成人,原生家庭的事对他再无影响。但午夜梦回,从噩梦中惊醒,他推门而出的时候,江迢已经用玻璃杯给他倒好了水。

他看着江迢。

她冰雪聪明,也没说听到了什么动静,只对他说:“我正好渴了。”

购物之后,苏黎世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江迢正在吃冰激凌。看她小口小口地吃东西的样子,他没来由地想到以前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明明是寄人篱下,吃东西的时候却很是矜贵。

苏黎世坐在沙发上,拿出平板开始记录今天的重要事项。

就在他打下日期的时候,江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江迢手上拿着吹风机,开始帮苏黎世吹头发。苏黎世洗完澡确实没吹头发,打键盘的手时都顿住了。

他的呆愣太过明显。

“洗完头发不及时吹,会感冒。”她眼神澄明,眼里只有苏黎世的黑发。

再矜贵骄傲的小猫,只要是寄人篱下,就会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所以她会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江迢心思坦荡,想着能偿还那些好意,类似她的水蜜桃沐浴露和粉色睡裙,最好是一比一勾销。

而苏黎世的眼睛落在他的备忘录上,看到上面一段短短的文字——

“前夜下了一晚上的雨,今天店里的生意还凑合。有个女生走进店里来,说想要一支百合去教堂但是没钱,我说可以送她。她说送给神的花最好自己买,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打工。”

那天,身无分文的江迢走进了苏黎世的花店,她连一支花钱都没有。苏黎世收留了他。而此刻,苏黎世闭着眼,感受着来自头顶轻柔的力度和让人身心都放松的暖风。

这个单身主义者突然发觉,其实两个人的生活——就像此刻,他们迎接着同样浩荡的夜色,一同缄默,一同出神,而两个人的呼吸叠加在静谧的空间里,其实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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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世那天睡得很好,好到让他这个芳香爱好者恍觉香薰都达不到这种安眠程度。他先是在跑步机上运动了半小时,然后才走到江迢的门口敲门。门没有关上,轻轻一碰就开了。苏黎世看到整整齐齐的被子,睡衣也被叠好放在了枕头边。

苏黎世在窗边站着,从APP上看他店里的监控。江迢早上的时候去了一趟店里,她从一众花枝中抽了几支含苞的红玫瑰,随便拿彩带一绑,然后就塞进了她的黑色帆布包里。

江迢离开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离开,只不过是她再次上路了,还顺手拉黑了苏黎世的微信而已。

店门口的监控拍到了她的背影,黑色帆布包里插着鲜艳欲滴的玫瑰一路招摇。苏黎世看着他店里卖得最好的品种就那样被明晃晃地插在她的包里,像是自己一颗老父亲般的心,前脚刚放下芥蒂,后脚就被丢在了大风中。

他眼睛眯起来,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苏黎世自我怀疑了好多天,明明自己吃穿都没苛待江迢,但找人的消息还是如石沉大海。苏黎世想着江迢,切牛排的时候使了几分大力,俊美的脸庞有些许狰狞。

对面的女伴是适得苏家青眼的第十几位相亲女,她抿了一口红酒:“阿姨说你是政法大学毕业的?”

“如果陈小姐选男朋友的话,是喜欢在律所工作的?还是花店店长?”

陈小姐笑起来:“我喜欢花,也喜欢养花,所以还是比较中意律所工作的。”

苏黎世斯斯文文地回她一个字:“哦。”

陈小姐走了以后,苏黎世的妈直接打电话过来,怒其不争:“你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呢?恋爱恋爱不谈,一天天守着个破花店,你是不是觉得不好好过日子就是在报复你爸?我告诉你他不心疼你,他也不心疼我,你怎么着他也是不爱你!”

苏黎世坐在人声鼎沸的餐厅,半晌才顶嘴:“谁说我没谈恋爱?”

那边果然消停了,好半天才问:“什么情况?”

苏黎世咳嗽一声,以假乱真:“人家小着呢,才十八,不敢带来让你见,怕吓到她也怕吓到你。”

苏阿姨沉默了,在消化事实。苏黎世突然福至心灵,蹦出一句:“而且她最近跟我吵架了,在闹失踪呢!”

“年纪小不怕,有活力嘛。”苏阿姨一秒钟变身慈母,“要找人是不是,你放心,妈肯定给你找到!”

苏黎世要找的人,或许是海底捞针,可苏家要找人就不一样了。拿了他那么多玫瑰不辞而别还拉黑他,他苏黎世总得要个说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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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一向起伏,苏黎世还没找到江迢,江迢的母亲就先一步联系了他。他们约在花店见面,这个穿着华贵的女人摘下墨镜,眼圈发红。

“她一直很听话,从来不让我担心。”

“自从我跟叔叔结婚以后,这孩子就变得不爱说话了。”

“那天是我逼着她报考金融,她跟我顶了嘴,叔叔打了她……”

命运何其相似,而且早早地露出端倪。

早在苏黎世之前接待了一对母女,最后发觉是误会的时候,苏黎世是靠从业良久的经验捕捉到的事实真相。那天女孩在女人讲话时,吃光了巧克力蛋糕还有豆乳盒子。甜品抚慰了她,女孩如置身事外。

而苏黎世的目光倘若多停留一秒在江迢身上,就会发觉她的身子跟手都在颤抖。

这样的时刻,江迢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想到同样的雨天,窗外晦涩的风,还有那重重的一巴掌。当时江迢在门口站定,告诉自己那是旁人的故事。雨水落在她脸上,苏黎世走到她身旁,背景音是涩涩的喑哑。

“你怎么知道的?”

江迢避重就轻。

“你觉不觉得我很擅长心理学?”

面前的江阿姨终于哭起来:“我可以离婚的,她想学什么都可以,可是她……她总得先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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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行驶在高速路上,从南到北,苏黎世的脑子里开始轮番闪过江迢的画面。想到她坐副驾驶座的模样,看起来安静极了。偶尔遇到红灯,苏黎世抬头看她,能看到她正好挪移过来的眼神。

那是另一种静谧的、隐秘的交流。他总是会看到江迢的眼,那双不能开口说话,却装了无数情绪的眼。

苏阿姨查到江迢去的是北方的东堂,那是很有名的一所教堂,中西混合的建筑风格。

他开了两天的车。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实在是很疲惫了。但看到江迢的那一瞬间,他整颗心顿时跳快起来。江迢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看着在广场散步的人群发呆。

弥撒刚结束,从教堂里涌出不少人。苏黎世下了车,越过人群走到了江迢身边。江迢抬头,看到他,眼里有些许惊讶:“你怎么来了?”

苏黎世把江迢拉起来,还没等她说话,就直接把她带到了怀里。她还没反应过来,不听话地抵抗着。苏黎世用的力大了些,他低着头,抱紧她,把情绪跟声音都埋到更深处:“别动,让我抱抱你。”

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江迢愣了一下,继而妥协了。

苏黎世闭上眼,记忆深处的片段阴影开始浮现。他看到了那件被焚烧的衬衣,冒着浓浓的青烟。那天他爸在一场很重要的宴会上,带了年轻美丽的女伴。房间外是重重关卡,他妈在火光中笑起来。

而后就是阳台处的盆栽,花枝摇曳中出现了烟头烫出来的窟窿。他偷偷修剪掉烧枯的花,等烫伤后他再修剪。持续了半年后他发现,翻开盆栽下面的叶片,铺着密密麻麻的烟头。

修剪不过来的。

于是二十几年的家庭生活,他都冷眼旁观。

直到现在,他抱着江迢,过往的画面一一闪现。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抵达不了另外的人生。可是她失去下落的这几天,苏黎世脑子里全是她的身影。他慌乱、担忧、寝食难安,他想原来这就是亲密关系。

她任他抱着,任他陷落身体里。

被苏黎世抱住的一瞬间,江迢恍惚想起了翻看那句话的时候:“他倚靠神,神若喜悦他,现在可以救他……”在很漫长的青春期里,她一直在海底漂着,浮着,跌宕着。直到高考完,她离开了家,沉入海底两万里,她在这片海域放逐自己。可是她碰到了苏黎世,在第三所教堂附近。

江迢没说话,苏黎世抱着她,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抱着他,埋在自己肩膀处的男人低下头。

他问她:“疼吗?”雨天的那一巴掌。

江迢摇摇头,还好。

最后,苏黎世轻声说:“你知道重塑时刻吗?”

“覆盖以后,就是碾压。”

他说:“我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你那么擅长心理学,我希望你能帮我。江迢,你可以吗?”

他欲言又止,正话反说,眼里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情绪

在这个被脆弱裹挟的瞬间,江迢看着苏黎世认真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思考。她似乎有些被苏黎世的逻辑说服,就好像走过的夜路会被新的月亮覆盖,灰白的百合会有新鲜的玫瑰覆盖。

江迢回抱住苏黎世。江迢从来不信神,只是没想到在朝拜神的路上,她遇到了跟神相似的人。

她声音轻轻的,像蝴蝶一样。

“我试一试,好吗?”

| 原文载于爱格·博闻版·2021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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