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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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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周佳俊   摄影MOON摄影工作室

1

车子过甘南迭部县,往扎尕那。

四周冷杉葱茏,山石半青翠半裸岩。远看连绵成片,近看一座座山头峭立,陡狭的山脊和岩壁间吹来干燥清冽的高原风,夕阳的余晖在岩顶上与薄云起舞。

伴随着年轻司机的一声:“马上到了,提前收拾好,别落了东西。”

眼前逐渐开阔,几爿村落木头盒子似的藏屋映入眼帘。晒青稞的木架子高低错落,在群山绿地间如世外桃源。

九人座的商务旅行车,从迭部县包车过来,女孩居多,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不看窗外的桃源风景,倒是一路看那年轻的司机男子居多。

车子开到村口停下,等前面一队马匹驮着从山上回来的游客先过。

后座几个女孩推着其中一个短发姑娘站起来,姑娘大着胆子问:“喂,帅哥老板,能加个微信吗?这儿有什么好玩的,你可以给我们推荐呀。”

既是司机也是客栈老板的晏东,手撑着方向盘回头,大方地咧嘴笑笑:“行啊,一会儿给你们全加上,要是觉得这里好玩,多推荐朋友过来住我的客栈。”

前面马队磨蹭,已有姑娘抓着手机上前,与晏东互加好友,又逐一推荐给姐妹们。

晏东从后视镜里能看见靠窗睡着的那个姑娘,她几乎睡了一路,挨着半人高的登山包,睡得半边脸压出浅浅的压痕,马尾也松散了,细碎的额发沾在光洁的脸上。她醒来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窗外,仿佛灵魂出窍。

“哎,那个靠窗睡觉的,别睡啦。”他喊了一声。

那羽迷迷糊糊睁开眼,抬头看去。司机正在喊她,她没反应过来,一半身子仍被梦魇拉坠没知觉——胳膊被自己给压麻了。

司机是半路换的,一开始是个大叔,她有种坐错车来错地方的穿越时空的错觉。

现在细看掌方向盘的年轻帅气的男子,身材结实且高大,鼻子高挺,肤色泛着细密的铜色光泽,黝黑健康却没有本地藏民粗糙干裂的毛孔,高原的阳光和风对他似乎格外宽容。

那羽还有点蒙,听到他又喊:“你呢,你要不要加我微信?”

旁边座位的短发姑娘笑着说:“老板,她跟我们不是一起的。刚问了,她说不住你们客栈。”

前面仍不畅通,好像是有匹马不肯走。那羽探了半个身子出车窗看看,地方没错。

“麻烦开一下门,我在这里下。”

她抱起登山包起身,擦过那几个姑娘的嬉笑下了车。

逆光中,晏东只看到那个半人高的藏蓝色登山包,压着撅起的马尾,一颠一颠地往村子深处走。

晏东有些疑惑,她的冲锋衣是男生款,太宽大,她穿着不合身。登山包的容量少说有65L,也是男生常背的容量,用于长时间徒步登山。

而她的登山鞋看着挺新的,但后跟开裂了,她知道吗?

2

太阳落山前,晏东把车上的几个姑娘拉到客栈。另外两个男生嫌贵,要去住青旅,晏东没拦他们。客栈并非是他一个人的,他只入了点股,真正的主人是巴哥。

巴哥是一半汉人一半藏人血统,在迭部县有饭店,在兰州甘南路还有家酒馆,客人兴隆,没法分身,扎尕那这儿的客栈平时就交给晏东管。

得益于美国传教士罗伯特在九零年代所著的那本《西藏的地平线》,扎尕那的美色老早就被全世界驴友所知。但因位置偏远,受交通制约,游客依旧寥寥。直到几年前《爸爸去哪儿》节目组来到这儿录制,才带火了村子。

村民们陆续开起农家乐式民宿,夏秋时节,游客多的时候,仙女滩上像长了一簇簇的人。

安排好住宿后,晏东开车沿着村子南边土路,把几袋面粉拉去给住在半山坡上的巴爷和旺姆。他们是巴哥的父母,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那儿养马和牦牛。他们少年时私奔到此定居,一生没离开过扎尕那,也不愿离开。

回民宿的路上,天已擦黑,周围锋利的山岩像巨人持剑守护村子。一栋栋房子点亮灯火,不时有情侣游客在路边牵手谈笑而过,陆续驻足观望——前方不远处传来吵闹声。

晏东降下车窗,看到熟悉的高高撅起的马尾辫,和那件不合身的男款冲锋衣。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去时,水仙正推搡着女孩出来。女孩不依不饶地嚷嚷:“你让他出来,我不打他也不骂他,我就想跟他说几句话,是个男人就别躲躲藏藏的。”

水仙是“水仙客栈”的老板娘,没人知道她具体多少岁,有人说她二十几,也有人说她四十几,一头大波浪卷发,浓妆艳抹。她扯着那羽说:“你找错地方了,桑杰不在这儿。”

晏东知道桑杰就住在“水仙客栈”,扎尕那的村民也都知道。桑杰跟水仙的关系不一般,不然他怎么能长期白吃白住在这儿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羽站在客栈门口,突然手扶着腰抹起眼泪来:“我怀着孕跋山涉水来找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孩要养,你倒潇洒了,说走就走,撒手不管。你以为你是《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吗?”

她光抹脸也不见泪,但这些话把晏东给听蒙了,看着年纪轻轻的女孩,怀有桑杰的孩子?家里还有两个?难道她这是千里追夫来了?

“你胡说些什么?”水仙一狰狞,脸上的厚粉直接往下掉。她扯着那羽说,“你说清楚,你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两个孩子是谁的?”

“你说呢?”那羽双手叉腰瞪她,气势夺人。

水仙捧着摇摇欲坠的妆容,扭头向着客栈二楼的方向大吼一声:“桑杰,你给我死出来!你残害我还不够,你还残害人小姑娘了是吗?”

二楼方向有个身影,翻出栏杆跳到围墙上,眨眼便消失在围墙那头。

“别跑!”

那羽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蹬跃攀住围墙,兔起鹳落,也翻过了“水仙客栈”的后墙。

看戏的众人蒙了,晏东也蒙了:这个孕妇身手真好。

3

次日天刚蒙蒙亮,晏东拉住店的几个女生去观景台看日出,这是入住即赠行程。他曾想把这个服务取消,但客栈多竞争大,不少民宿还推出“预订房间赠送免费写真摄影”的服务。

去到那儿时,观景台已围了好些人。

扎尕那八月的尾巴,路旁草团逐渐泛黄,寒冷蛰伏于深夜,在清晨龇牙咧嘴。不少游客裹着羽绒服过来,频繁地摩挲冰冷的双手。

在观景台的一个角落,晏东注意到有人裹在睡袋里蜷着睡觉,蒙头包脸,睡袋下面垫着防潮垫,登山包抵着栏杆放着,登山鞋套在塑料袋里搁在脚边。

大概是人多吵闹,睡袋里的人很快便醒来。看到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晏东很讶异。

有游客比晏东更讶异:“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啊?”

她仰头扫了那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喜欢披星戴月睡觉。”

她也不管旁人的目光,起来后不紧不慢地梳头发,还是随意扎个马尾,叠卷好睡袋和防潮垫。初升的阳光穿透云层,在人们举起手机拍照录视频时,她背着登山包离开了。

中午晏东去清真面馆送货,看到桑杰缩在角落里吃面。他没想理会,可桑杰朝他招招手,嬉皮笑脸地过来:“阿东,借我点钱,出门急,忘带手机和钱包了。”

桑杰跟晏东身形差不多,常年穿件皮衣,留山羊胡,头发过肩,金毛狮王似的,有种粗犷的英俊。十年前他是小有名气的歌手,在江浙一带的酒吧驻唱,还参加过电视台的选秀节目。

晏东想起昨晚桑杰翻墙逃走的样子,是挺急的,不慌不忙地帮他扫码付牛肉面的钱,又问他:“那姑娘是怎么回事?”

桑杰摆摆手:“她就是个疯子,千万别听她的话,什么怀孕、什么养孩子,她满嘴跑火车,不能信的。我跟她没什么关系。”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晏东又问,手机支付停留在输入密码页面。

桑杰剔着牙说:“说起来也有点关系,她算是我的小姨子吧,叫那羽。差不多十年前,我跟她姐姐那莹处过几年对象,我没想要孩子,是那莹坚持要生孩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她现在说是那莹得了癌症,两个孩子没人管,让我去管。怎么可能?我还要爬珠峰的。”

支付密码输入还剩最后两位数,晏东的手指停下,扭头看桑杰:“你挺浑蛋的啊。”说着把手机塞入裤袋,转身跨出了清真面馆。

桑杰在后头喊:“哎阿东,付款没成功。”

晏东朝后挥挥手:“微信零钱不够,你去找别人吧。”

出门迎头看到那羽就站在面馆斜对面,她冲过来把登山包丢下,说:“麻烦帮忙看一下东西。”

人如射出的炮弹一样往面馆里冲,有服务员指着厨房的方向提醒她:“他往后门跑了。”

4

晏东在清真面馆等了一个多小时,没等来人。

住店的几个女生去拉桑寺,有女生高反,在微信群里说不舒服,问晏东能不能去接人。晏东的车上有备用的氧气瓶,他让她们就在白塔那儿等,他开车去接。

他把那羽硕大的登山包丢到车上,又跟清真面馆的老板打了招呼,若是那羽回了这儿,请老板转达,让她到他的客栈去取。

他到了拉桑寺,绕了一圈没看到那几个女生,发微信问,原来她们觉得骑马好玩,花钱骑马下山了。他倒是有些意外,在白塔那儿看到了那羽,不知她追桑杰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她跪在塔前不远,双手合十,虔诚祈愿。在晏东的视野里,只有漫山遍野的绿和她,以及日头正烈时倾泻而下的阳光,彩色经幡随风飘展,白塔和她皆泛着刺眼的光。

晏东有一瞬间恍惚,山风止息了。

靠近了,听到她说:“佛祖保佑,散孽消灾,申校成功,顺便让我发大财。”

晏东回过神,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求财应该拜财神。”

那羽回过头来,有点恼:“佛法无边,心诚则灵。你管我求什么,我的登山包呢?”

“在我车上。”他招呼她,只顾往前走,回头才看到她落在后面一段,一瘸一拐的。

旁边有牵马的村民经过,问她:“姑娘,你的脚受伤啦,要不要骑马?我顺路,三十块送你下山。”

“没钱,不骑。”

那羽就地坐下,把登山鞋脱了,查看开裂的后跟,气得用力把鞋子往地上甩。鞋子一蹦一弹的,顺着浅坡滚落到晏东的脚边。

晏东捡起来,笑道:“买到假冒伪劣产品了吧。”

那羽气冲冲地跟晏东比手指:“二手网站跟个男驴友买登山包和冲锋衣,他说女朋友有双登山鞋不穿,额外送的,统共八十块钱。”

晏东点头附和:“挺会持家。”

那羽气不过:“没办法,穷啊。要不是这破鞋,我早追上桑杰了。”

晏东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上车吧,我带你下山。”

“不用。”那羽去脱另外一只鞋,头也没抬,“你把登山包给我,我自己会下山。”

之前还有几辆车下山,问她要不要搭车,搭车比骑马也便宜不到哪儿去。扎尕那美则美矣,但游客涌入后,消费水平也水涨船高,在这里做生意的汉人比藏民精明多了。

晏东看穿了她,笑道:“不收你钱,免费送下山。”

那羽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绽开,一双杏眼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真的?”

说着,她人已撑着草地起身,单脚像只兔子,一跳一跳地过来。

下山路上,那羽在后座问:“你店里可不可以打地铺?或者有没有床位,很便宜的那种。”

晏东从后视镜看她,故意调侃:“不披星戴月睡觉了?”

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星月无情。”

晏东大笑:“是太冷吧。”

5

那羽打听到桑杰要在扎尕那等人,他负责带队进藏徒步,暂时不会离开。

扎尕那说大不大,但几个村子离得也有点距离。桑杰很能藏,也很能跑,几次都躲过了那羽。

她决定休息几天,待脚伤好了以后一鼓作气追到他。

晏东没有让她在他的客栈打地铺,而是给了她地方睡觉,还给了她工作。

晏东对她说,做客房服务的央金大姐去县城生孩子了,她可以暂时顶替央金的工作,在客人退房后打扫卫生,换洗床单和被套。客栈的房间不多,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时间。

工作抵掉房费,还管三餐,那羽很满意。

搞完客房卫生,那羽就搬个马扎到二楼平台晒太阳,遥望不远处的仙女滩。仙女滩是片绿草地,盛夏时长草及膝,风过,柔柔闪闪,像一群仙女穿着绿裙子在奔跑嬉闹。

四周安静下来,那羽觉得这儿真是个好地方,顿时生出想要在此养老的念头。

手机铃声响起,念头也随之被打散。

接通后,姐姐那莹在那头说:“人找到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姐姐今天打的第三通电话。那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送回千里之外的现实中,眼前的美景被拉远,像罩在玻璃球里,摆在橱窗中。她身在此处,灵魂却够不着。

她下意识想说没找到,不打算回去了,但良知鞭打恶意,让她咽下了那些话。

“找到了,但没说上话。我答应过你的,九月开学之前会回去。”

“你赶紧回来吧,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们姐弟俩跟你亲。”

那羽深吸一口气,恶意又冒了出来:“是啊,为什么他们会跟小姨亲,不跟你这个当妈的亲呢?还不是因为他们从小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你趁此机会好好反省一下。”

手机那头传来抽抽搭搭的委屈的哭声:“小羽,你是不是在怨我?爸妈死后这些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苦撑。”

那羽咬牙挂断电话,继续这个话题一定会吵架。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了泪,她伸手抹掉,回头看到晏东站在后头,歪着身子靠着门框,勾起嘴角笑着说:“怎么,风太大迷了眼睛吗?”

那羽白他一眼:“关风什么事?我哭了不行吗?”

没见过这么干脆承认自己哭的,晏东有点想笑。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见她,他自己在笑。

他说:“晚上有个锅庄舞会,有免费的藏餐,桑杰肯定会来,但估计不好找。”

6

锅庄舞会由几个客栈和当地旅游局主办,还未入夜,篝火已燃起。露天场地外的青稞架子上缠了线灯,黄灿灿的小灯泡,一片通明,好似星星落入桃花源。

藏餐虽然免费,但跳舞要穿藏服,游客几十块钱租一套,有配套的发饰。租的人挺多,围着篝火成个大圆圈,在当地领舞藏民的带领下唱唱跳跳,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那羽去了才知道晏东说的“不好找”是什么意思,人多,跳舞的男生大多戴面具,一眼望去人头攒动,色块明艳的藏服,真真假假的面孔,看得人眼花。

一定要抓到桑杰。

抱着这个念头,那羽守在藏餐台子边上,眼神直勾勾的,像猎人在等待猎物。

身后,“水仙客栈”的老板娘水仙坐在台阶上抽烟,吞云吐雾说:“别在这儿死守了,桑杰在跳舞呢,戴狮头面具领舞的那个。”

那羽仰头看去,领舞的七八个人,戴狮头面具的跳得最好,身形也确实像桑杰。年轻时的桑杰能歌善舞,姐姐那莹很轻易就被他捕获了一颗芳心。

她冲进跳舞的人群里,一把揪住戴狮头面具的人。掀开面具,看到晏东惊诧的脸后,她也很惊诧:“怎么是你啊?”

回头去看水仙,看到水仙挑衅的笑容,再看餐台那边桑杰鬼祟的身影,那羽突然明白了,水仙是在帮桑杰调虎离山呢。

锅庄舞节奏乱了,晏东伸手去拉那羽,伸长手臂护住她,不让人冲撞到她。

那羽从人群中钻出来,去追桑杰。水仙拉住她说:“你揭了晏东的面具,他要倒大霉的,以后娶不到媳妇,除非你亲他一口解煞。”

晏东莫名其妙,这是哪里来的说法。他在扎尕那生活多年,从未听过,想着是水仙有意恶作剧,在帮桑杰拖延时间。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亲一个”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晏东想上前跟那羽解释,她已气鼓鼓地转身走来,踮起脚摁着他的肩膀,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然后像只掠过水面的蜻蜓飞入夜色,追桑杰去了。

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呼喝,有认识的藏民兄弟上前拍晏东的肩膀打趣。说什么他听不清,耳边风声呼呼,灯光火光晃眼,他愣愣地杵在那儿,唇上麻麻的,灵魂已经飞天了。

夜深了,那羽还没回来。

热闹早已散去,四野沉寂。夜那么黑,晏东不放心,出去转了几圈都没看到人影。直到下半夜,那羽才回到客栈,一身尘土和泥,就着院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在水龙头下洗手,冰冷的水浇在手掌摔破的伤口上,疼得她龇牙。

“这样洗伤口不行的。”

晏东拽她去上药,见她只穿着袜子,袜子脏兮兮的,皱眉问:“鞋子呢?”

那羽来了气:“鞋底整个脱落,我直接丢了。”一双碍事的鞋子。

晏东弯腰在柜台下面找了一会儿,把一双手工棉鞋放在柜台上:“先穿这个吧。”

黑底,红条纹似马陆虫,鞋头绣着大红色的爱心,爱心两边还绣了两片羽毛。

“好丑。”那羽皱眉,从没见过这么丑的鞋子。

“不要拉倒,光脚冻着吧。”晏东伸手要把鞋子取回。

那羽的动作比他迅速,已经抢抱在怀中,笑嘻嘻:“聊胜于无嘛,谢谢老板。”

当她笑起来时,晏东的灵魂又飞了。

可是上楼时,那羽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楼梯中间扭过头来冷冰冰地说:“老板,今晚舞会上的那个吻,没有任何意义。”

晏东淡淡地应了一声,灵魂重重地砸回他的身体里。

关上房门,那羽的心情久久不能平缓。她低头看那双丑陋的羽毛爱心棉鞋,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画面:锅庄舞会上揭开狮子头面具的那一刻,晏东帅气到发光的脸。

离春天还远着呢,令人困扰的不合时宜的心动。

7

晏东早上醒来,在柜台看到那羽留的字条和一百块钱,才知道她走了。

字条上写:棉鞋我买了,丑归丑,质量不错,一百块别嫌少,多了也没有。

他想象到她穿着那双丑棉鞋走在人群中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知为何想笑。

等闲下来,他拎着一瓶青稞酒上到二楼平台,望着仙女滩上拍照的人群,突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乏味,连青稞酒也尝不出味道了。

几天后晏东去兰州办事,晚上在甘南路的酒馆见巴哥,交代客栈事宜,才听巴哥说桑杰前几天也在这儿,对一个小女生动手,把人家女生的脸都抓花了。

晏东的心狂跳,问那个女生是不是穿着不合身的冲锋衣,是不是还穿了一双丑棉鞋。

巴哥说是。

“那姑娘挺疯的,报警抓人。桑杰在警察来之前跑了,不过桑杰的背包落在了她手里,他应该会回来找她。”

“她住哪里?”晏东问。

巴哥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住的地方不太清楚,她晚上好像在麦积山路的烤肉店兼职,昨晚我去吃饭有碰到她,挺神奇啊这姑娘。”

在扎尕那,当地藏民把晏东当藏民,有祭神活动会叫上他,跟他说藏语。他过去信佛,只求佛祖保佑身体健康,现在他想贪心一点,把所有运气赌在麦积山路。

烤肉店临近打烊,店里还有两桌客人在喝酒谈笑,有个回族大姐在收拾。晏东朝门口望了几分钟,垂头把手插入口袋里找烟。没找到火机,她转身走进街对面的便利店。

狂热即将冷却,有人在身后拍他的肩膀,回头就看到那羽明媚的笑脸。

“晏东,我就说是你,你怎么来兰州啦?”

佛祖显灵,如在梦境中。晏东的胸腔又被点燃,不知自己竟变得如此笨拙迟钝,便利店员给他找回的零钱从指缝间掉落,丁零当啷滚到柜台和货架下面去。

两个人同时弯腰去捡,撞了头,又直起腰来笑。

“我来办事。”晏东说。

那羽把零钱捡起来,放回晏东手里,咬开面包袋:“这么巧,我们之间不发生点什么轰轰烈烈肝肠寸断的故事都对不住这种巧合,你说是吧?”

晏东笑得前仰后合,她总能击中他的笑点。

夜近凌晨,麦积山路边的酒吧正热闹,餐椅摆到路旁,人们三三两两喝酒谈天,几种乐声涌出门缝,溢到街道上,与灯光荼蘼。细听,能分辨出新裤子乐队的那首《你要跳舞吗》,以及Queen乐队的I Want to break free(我想要自由)。

街这边彭磊在喊:“每当吉他噪音又响起,电流穿越我和你,你你你你要跳舞吗……”

街那面Freddie Mercury在声嘶力竭:“I’ve fallen in love for the first time,and this time I know it’s for real.(我第一次坠入爱河,这次我知道这是真的。)”

晏东看到那羽下颚处的抓伤,那也是真实存在的,撕破梦幻的残酷的现实爪牙。

那羽说:“你很难追到一个刻意躲避你的人。我不打算找桑杰了,他的包我想转交给你,若你看到他,请帮忙交还给他。如果不是为了找桑杰,我不会出现在扎尕那。我父母去世后留下一套房子,我想把房子卖了,不用太多,只要够读书的钱就行。”

她第一次想向一个人倾诉全部,摊开狼狈不堪的真实和私心。

“其实我姐没病,对外那么说,是想让桑杰回去。她答应我如果桑杰能回去,她就卖掉房子把我的那份给我,让我去国外读书。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爱一个烂人。

“我们为那套房子吵过很多次架,我姐问我,如果卖掉房子,她和她的两个小孩住哪里,让我为她和孩子们着想。晏东,我承认我自私,但除了我自己,没人会为我着想。”

晏东沉默地听着,不时淡淡地点头,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麦积山路终究走到了头,那羽深深地呼吸,看着晏东说:“你跳舞很帅,你知不知道?”

晏东装思索样,而后点头:“大概知道。”

那羽“扑哧”笑出声,忧愁被笑声打散,一颗心蓬松起来,好像快乐触手可得。

“棉鞋呢?”晏东问她,她穿着新买的帆布鞋。

那羽笑道:“质量太好,我要精打细算着穿。”

晏东大笑。

夜已深,晏东跟着她到青旅,她跑上楼把桑杰的包拎下来给他。

晏东说“再见”时,那羽只是笑笑点头。杭州和扎尕那隔着千里,“再见”说出口太自欺欺人,不如真诚地目送对方转身。他归山河,她归江海。

等到天快亮了,那羽还是没睡着,起身收拾好准备奔赴火车站。绣着羽毛爱心的棉鞋仔细地包在塑料袋里,塞入登山包,她开始懊恼。

应该说再见的,她想再见他。

8

山谷的绿意和热闹一起来一起走,入冬后,扎尕那几乎就没有游客了。

安排好客栈的零星工作,在大雪厚积以前,晏东驾车离开了。

到了兰州,巴哥问他:“真要去杭州啊?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照应。”

晏东谢谢巴哥这些年的照应,他说:“现在我能照应别人了,尽我所能。”

麦积山路的那一夜,在Freddie Mercury的歌声中,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跟那羽说的“再见”是真心实意的字面意思,不是告别,而是开始。

他有很多话要说——

比如:“在麦积山路,你跟我说了很多,现在你可以听我说说吗?”

比如:“我没读多少书,高二辍学,走南闯北,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加上父母留的遗产,还算有点钱。扎尕那的客栈我交给别人管了,其他生意也交接妥当,打算在杭州做点生意,读个成人大学,下半辈子当个知识分子什么的。” 

那羽可能会说:“晏东,我可能拿了你的钱就一去不返了。”

他会说:“那也没事,我在兰州还有两套房。”

飞机上,他在高空中思考该怎么开口。他的钱可以借给她,希望她不要有负担。

以那羽在微信上的幽默坦荡,她可能会说:“这算是钱色交易吧?”

可当晏东兵荒马乱急于否定时,她会傲娇地反驳:“怎么不是?难道我长得不好看?”

晏东想起第一次见她,他开车,她靠窗睡觉,窗户开了细细的一道缝,山谷的风刮乱她的头发,她睡得那样香沉。车轮磕过石头产生震动,她脑袋一晃,猛地睁开眼。

从后视镜对上那双眼睛,晏东至此念念不忘。

学校这边的手续办理得差不多后,从教务处出来,那羽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在那头说:“中午中介会带人去看房子,我没空,你回去看看吧。”

从兰州回来后,姐姐答应了卖房,换个小点的房子,也答应之后会请保姆照看两个上小学的外甥。英国的学校申请也通过了,但那羽病没有想象中那样轻松,好像无论做什么,她都开心不起来。她知道生活就是这样,永远没有办法让人实打实地满意。

直到出校门的时候她看到晏东。

最近她常梦见他,她以为是梦境延伸到现实的幻觉,笑着朝他招招手。哪怕是幻觉,她也想好好跟他打个招呼,而不是在梦里无言相对。

但他朝她走过来,头顶日光,光芒万丈。It’s real(是真实的)。

晏东准备的那些话还来不及开口,那羽已开口问他:“晏东,你喜欢我对吗?”

远道而来,她不信巧合,她满心狂喜。

晏东愣了一下,笑得坦荡荡:“对,我喜欢你,从来没有过地喜欢。你怎么哭了?别哭啊,是我的喜欢让你有负担?那我收回喜欢你的话。”

“不准收回。”那羽凶他。

她伸手擦眼泪:“我是高兴,我从小怪,不合群,从来没被人这样强烈地喜欢。”

晏东走近她,近在咫尺,伸手揉她的发顶,轻轻拥她入怀:“那我就松了口气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只要你没感觉到有负担,我就有机会再强烈、再过分一点。”

那羽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破涕为笑:“你现在已经不止过分一点,都抱上了。”

“那再强烈一点?”他低下头来吻她。

这一瞬间,那羽确定了,她感受到了活生生的自己,不再受困于过去的苦难。

过去会伴随一生,未来随时可以改变,只有当下的感受是真实的。活在当下,感受当下。

每一个吻都有意义,不管身在何处,只要他念念不忘,她必定回响。

| ··2021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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