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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夅岛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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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提供:火华曹




1



如果你想要有所作为,年轻的时候不要去夅岛。
如果你不喜欢海葬,年老时要离开夅岛。

警察的电话打进来时,季耘心正在工作室跟林啸吵架。陌生的号码,她摁断了几次,吵架时的气势汹汹连续被拦截,渐弱至疲乏。就连林啸也忍不住喊她:“你能不能先接电话?”
电话第四次打进来,季耘心终于接通,颇不耐烦:“如果是骗子,省省吧。”
“季耘心小姐是吗?先别挂电话,我是码头派出所的警察,我姓李。我想通知你,你父亲季川先生在夅岛过世了,有可能是他杀,嫌疑人已经被控制。”
“需要我陪你过去吗?”林啸问。
人性恶意的一面可以在针锋相对时诅咒对方去死,在面临真正的死亡时又变成劝你节哀的善良的人。片刻前的激烈争吵和狼狈都渺小了,在死亡面前,一切如尘埃落定。
工作室里的其他人默不作声,包括林啸,他们对季耘心的往事一无所知。
在他们的认知里,季耘心不仅仅是个摄影师,还是个艺术家。摄影作品通过独特的后期创作,呈现强烈的超现实个人风格。
她年纪轻轻,已斩获不少国内外艺术大奖,长期与名人合作,影集出一本热卖一本,作品展的门票一票难求。
但她脾气暴躁,太过自我,喜欢砸东西,跟她合作的模特没有不被骂哭的。她在业内名声不好,黑料很多。
林啸是季耘心的经纪人,也是她的前男友。工作室由两个人共同创办,吵的架比交往时还多,有时甚至会动手。
当然,摔东西打人的都是季耘心,受伤的总是林啸。
无人可发泄时,她发起疯来,会对自己出手。
在英国长大,向来绅士斯文的林啸也会被逼得破口大骂:“季耘心你就是一个暴力狂,你内心被一个恶魔控制,心理扭曲,你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季耘心看过不少心理医生,她觉得自己已无药可救。
而那个恶魔,多年来在夅岛不曾离开一步,却能遥控她的生活,腐蚀她的理智和情感。
所以,恶魔被杀死,在她听来很荒谬,很不真实。
她幻想过很多次自己杀死恶魔的场面,却从未想过恶魔会被人杀死。
十七岁离开夅岛,十年了,季耘心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孤闭的、沉郁的、风浪不停的岛。
十七岁少女离岛前,曾站在夅岛的鹿角崖上,往崖下的神洞丢三颗石头起誓,发誓永生不再踏上夅岛,永远不见她父亲,哪怕他死亡。
但她对那个嫌疑人感兴趣,于是颇冷静地问李警官:“嫌疑人是什么人?”
“一个男孩,十五六岁,未成年呢。他不是夅岛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我们正在想办法弄清他的身份。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他杀人,只是存在嫌疑,疑点很多。”
“他叫什么名字?”
“岛上居民叫他阿奥,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你父亲死前的这三年多,一直和这个男孩生活在一起。”




2



飞机越过海面时,浓云不散,但季耘心知道下面是海,灰蓝色的海,灰远多于蓝。
一颗心沉甸甸的,仿佛不是飞机载着人降落,而是人拖着飞机下坠。
从机场出来,季耘心坐出租车。司机听到她要去夅岛,跟她确定了两遍,车子开了三个小时,在夜幕垂落之际,抵达码头派出所。
岛上是没有派出所的,夅岛归码头派出所管辖范围,上岛要搭轮渡,一天两趟来回,早一趟晚一趟。海上单程两个小时,季耘心错过了上岛的晚班轮渡,今天没法上岛了。
但她不急,她想先见见嫌疑人。
李警官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一脸菩萨像。他跟季耘心打招呼:“你一定不记得我了,以前我也住在夅岛,几年前才搬出来。你很久没回来了吧?我都认不出你了。你妈妈要是能看到你现在这样出息,一定很高兴。”
意识到季耘心不太高兴别人提起她母亲,她的脸色比海面还阴沉,李警官讪讪地把她请进去,引她去见嫌疑人。
“你爸的尸体在殡仪馆,法医那边还没出结果。如果你想去看,现在有点晚了,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走流程辨认一下。”
“不用,我不想看。”季耘心冷漠地说。活着的还是死着的,她都不想看。
她记得李警官,十年前母亲在岛上去世的时候,有许多警察来家里,李警官就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来安慰她的人,轻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向前看。
季耘心第一次知道,死去的母亲比活着的母亲要沉重得多,失去灵魂的尸体远比活生生的生命要沉重得多。
三个警察合力才把母亲的尸体从房梁上移下来,像抱一块巨石。他们给尸体盖上床单,季耘心的目光越过母亲的尸体向前看,只看到灰沉的云和更灰沉的海,海浪在黑崖下翻涌,像要吞噬夅岛。
前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十七年来一直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人躺下了。
隔着铁栏杆,季耘心看到少年,十五六岁,很瘦,头发很短,皮肤晒得黝黑,穿一件泛黄的宽松白T恤,低垂着脑袋,看上去很伤心。
当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季耘心更多的是疑惑。
少年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有悲伤,没有愤怒,在悲伤之余还有些许惊喜:“你是耘心姐?你是季川老师的女儿?”
不应该,跟恶魔一起生活三年之久的人,不应该没有愤怒。
他眼里没有一丝敌意,那张脸上也没有一丝受苦的痕迹,他依然天真。
林啸过去常对季耘心说:“你的脸看起来像是受过苦的人,你的眼睛里饲养着敌意。”
“耘心姐,季川老师给你留了一封信,他临走前说等他下葬后再给你。我还来不及把他埋葬,他们就把我抓起来了。季川老师不想海葬,他有深海恐惧症,你知道对吧?”
季耘心看着眼前天真的少年,问他:“你到底是谁?你知道那个人是恶魔吗?”
她很确定,这个男孩不是杀人犯。
警方也差不多能确定了,法医尸检结果出来,显示人是死于心脏病发,无药物中毒痕迹,无施打虐待痕迹,有过心脏手术记录,以及一封早两年前就写好的遗书。
警方也在岛上走访过,这三年来季川性情变得温和,偶尔会出门散步,与人谈笑。
在遗书里,季川要求死后土葬,要求阿奥来埋葬他。
李警官说:“也怪那小子,大半夜挖坑埋人,能不有嫌疑吗?”
“那是因为季川老师不想海葬,他也不想离开夅岛。”阿奥辩解。
在夅岛,海葬是几百年来的风俗,岛上没有一座坟。
像树葬、天葬,夅岛人认为,他们生生世世从大海获取鲜鱼,世代捕鱼为生,到死的时候,该把尸骨喂给大海。




3



如果有什么词句能形容夅岛的季家,大概是离群索居中的离群索居。
三十几年前,一对漂亮的年轻人私奔到夅岛,几年后诞下一个女婴。他们住在岛的最东边,风浪最大的一角,房屋建在黑石崖上。每年台风季,房子总会被严重损毁。
一家三口,男主人起初跟渔民一起出海捕鱼赚取家用,后来在一次风浪中落海,被救起后患上深海恐惧症,再也无法坐船,无法出海,穴居于家中,性情大变。此后,由女主人每日出岛到镇上做工养家糊口,他们的独女直到九岁才开始上学,岛上唯一的小学。
少女也不爱上课,常逃课随岛上居民在海滩上挖贻贝和蛤蜊,去生蚝船上撬生蚝,在夅岛南边的红树林湿地设陷捕捉螃蟹,补贴家用。
岛上同龄的小孩不少,但几乎没人愿意同她玩。因为她凶悍,不让人靠近。
她总穿一条脏得不能再脏的牛仔背带裤和一双大人穿的雨靴,头戴一顶晒得僵硬的渔夫帽,在岛上寻觅猎物。
不过大多时候,她会被关在房子里,当父亲季川的油画模特。她抱着死鱼或坐或站,好几个小时一动也不能动,一动就会换来一顿毒打。有很多次,她以为自己会死。
那个男人,以为自己能成为像凡·高那样的画家,在一次恐慌症发作时割掉了半只耳朵,疯癫中还要割少女的耳朵。少女的母亲去拦,被刀划伤了半边脸,毁了容。
但女人深爱男人,对外声称是自己出了意外,被生蚝壳割伤,没让警察把男人带走。
当初她义无反顾私奔到此,以为是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完美结局。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不知生活的苦难会层层剥去童话的外衣,露出森森白骨。
终于,在女孩长到十七岁那年,女人的爱情消散在风浪里,连同当初的所有幻想一起被侵蚀干净,只剩生活的磨难。她选择用一束鱼线将自己悬在房梁上。
“你为什么要帮他完成遗愿?他不值得你为他做任何事情。”
从派出所出来,阿奥紧跟着季耘心。
她很烦,她想马上回北京,用手机查还有没有航班可以飞,哪怕是红眼航班,她也要在今夜离开,无法等到天明。
阿奥跟在后面说:“季川老师对我很好啊,他给我饭吃,还给我地方睡觉,教我写字画画。我流浪很多年了,他收留我,给我一个家。我答应他,要替他完成遗愿。”
家?他的天真刺人。
码头风大极了,海浪用力拍打在石堤上,掀起高高的水雾。
浪花跌在海滨人行道上,一摊摊湿漉漉的,穿高跟鞋走在上面有点滑。季耘心没走多远就扭了脚,痛得蹲下,伸手去拦好不容易看到的出租车。车子停下,却锁了车门。
司机降下两指宽的车窗缝隙,季耘心报出机场名字,对方摇摇头:“太远了,不去不去,要起风了。你没看天气预报吗?今年第12号台风马上来啦,就在这一带登陆。”
出租车开走,身后一个大浪掀起,水雾浇了季耘心一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4



半夜果然起风了。
亏了还是镇上评分最好的旅店,窗户密封不好,风拍打在窗上哐哐作响,窗缝下透着凄厉的呜呜声。拉开窗帘,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海面翻腾咆哮,分不清是雨还是浪。
长夜难眠,季耘心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她打电话给前台:“那个小孩走了吗?”
“没有,还在大厅待着呢,外面风大雨大也不好赶人。季小姐,需要帮你报警吗?”前台姑娘替季耘心担心,“现在的跟踪狂也太明目张胆了,还是个未成年人。”
入住之前,季耘心跟前台姑娘说她被人跟踪了,请她帮忙留意阿奥的动静。
风大,没有轮渡,他无法上岛,一路跟着季耘心,请求她在台风过境之后把她父亲的尸体带回夅岛,安葬她的父亲,接收她父亲的遗物和那封信。
季耘心已经跟李警官说清楚了,怎么处理季川在岛上的东西她不管,那些都与她无关。
林啸打来电话问她一切可好。
“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不用,明天台风过境通航,我会坐最早一班可以飞的航班。”季耘心打断他。
那头欲言又止,两个人沉默片刻。换了以前,季耘心会先挂断电话,可今夜难眠,孤独如窗外的狂风海啸。她想有人陪伴,说说话也好。
“耘心,你从来没跟我谈过你的家人和你的过去,我过去不问,现在也不会问。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说,我随时都在,随时可以倾听。”
交往时,季耘心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从来不喜欢吐露,她倾听者的特质起初很吸引林啸。当初也是他先追求的她,且追得颇用心。季耘心跟他在一起,更多是因为孤独吧。
她盯着天花板说:“为什么非要完全了解一个人呢?人类本身就是残缺的。”
此刻,她想的是夅岛黑石崖上的那栋房子,如同过去十年,每次刷到台风新闻,会看登陆地点。她幻想过无数次,希望台风能强烈到吹倒那座石头房子,埋葬里面的恶魔。
每每那个时候,她也恨自己,灵魂里的千丝万缕,与远方的岛屿勾缠,永远扯不断。
她起身上洗手间,突然断电了。整个世界黑压压一片,只有越发嚣张的风声。
她出浴室门时绊了一下,重重地栽到地上,原本扭到的右脚失去知觉,半天没能爬起来,连张嘴喊人的力气也丧失了。
到底动静太大,旅店隔音不好,很快有人跑来敲门。除了前台姑娘,季耘心还听到阿奥着急拍门的声音。
“耘心姐,耘心姐你没事吧?”
“肯定出事了,快拿备用门卡来开门。”
几分钟后,门口又平静了。是她耳鸣了吗?怎么外面说话的声音像泡过水一样?
季耘心疼得意识模糊,她后悔回来,在夅岛,厄运总会找上她。




5



台风过境后的天依然一片灰沉,风平浪静,下着细雨。
镇医院是几十年的老建筑了,病房老旧,床单沾染了不明不白的污迹,枕头和被子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触感。右脚脚踝到小腿打了石膏,露出的脚趾肿得像陌生人的脚,有点滑稽。
病房里只有季耘心一个人,她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恰逢阿奥拎着盒饭和水果进来,放下东西便过来扶她,递水给她喝。三天了,都是阿奥在给她送餐。
季耘心知道他的殷勤是有目的的,但殷勤中还有些诡异。
他怎么会知道她吃西红柿炒蛋要加很多糖?
他怎么知道她不爱吃鱼和贝类,吃肉不吃皮,吃蛋要吃溏心蛋,吃面要加很多醋,爱吃红豆制品,尤其红豆馅的铜锣烧,甚至连她不吃香菜和葱他也神奇地知晓——尽管这小孩称之为巧合。
慢慢地,病房里开始添置一些季耘心日常惯用的东西,床单被套换了新的,柔软芳香,床头柜上有玻璃瓶子养的新鲜白玫瑰,夜里床边会放一盏充电小夜灯。她讨厌完全黑的环境,也讨厌在太过明亮的灯光下睡觉。
养伤的日子手机也出奇安静,林啸让她别担心北京的工作室,许多工作他都帮她推掉了,包括他极力促进的摄影展。他们为此吵过许多次,大动干戈,这些天来,他一句都没再提。
说起来,近几年工作室都是林啸在撑,极力运营,季耘心已经很久没有拍出满意的作品了。越来越多的人说她的作品变得黑暗反人性,网上还有专门攻击她的帖子。
一周后就可以出院,季耘心答应了阿奥去夅岛。
季川的尸体已经火化,夅岛居民不同意把尸体葬在夅岛,认为从来没有过先例,不祥,但允许把骨灰埋葬在夅岛。
阿奥已经在房子后面选了一块地,靠近那棵菩提树,二十年前季耘心和母亲一起在屋后栽下。
菩提树从栽下的那天起,每年的台风季,季耘心都担心它会不会被连根拔起。每年它都挺了过来,如今长得高大,根系发达茂盛,哪怕刚刚经历一场台风,枝叶也仍茂盛,不畏风雨。
房子加固过,比十年前季耘心离开时看起来要牢固许多。从门外看,屋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新添了许多岛上木匠打的家具。
屋后有圈养的牛羊、鸡鸭,还有两畦菜地,防风篱搭得很结实,仅有几处被风吹斜。家畜见着阿奥便蜂拥而上围住他,他像个自然之子,热情地介绍他的“小伙伴们”。
眼下,这栋房子被赋予了新生,但是跟季耘心无关。她只是远远地站着,不踏近一步。
少年天真阳光的面孔,是她从未见过的炙热真诚的灵魂。他的快乐像不会枯竭的泉水,总是笑脸迎人,生活于他真的很轻松,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年以前,你没在夅岛生活之前,你在哪里流浪?”季耘心问他。
“在海上。”阿奥正在修整防风篱,“我在渔船上出生,在海上长大,后来渔船遇到风暴,我家里人都遇难了,只剩我一个人。我漂啊漂啊,就漂到了夅岛。”
像编出来的故事,听着不真实,也无法辨别真伪,李警官至今没查出他的身份。




6



等埋葬了季川的骨灰,季耘心说服阿奥让他借艘渔船带她出海钓鱼。等海钓回来,她会看信。
“小时候,在他还没有患上深海恐惧症之前,常带我和妈妈出海钓鱼。”她这么跟阿奥说。
阿奥很高兴季耘心答应看那封信,他很快借来一艘柴油小艇,他在岛上人缘不错。
天气是少见的晴朗,他们驾驶着小艇出海。每当阿奥要停下来时,季耘心便会央求他:“再开远一点,再远一点,这儿钓不到鱼的。”
小艇驶出灰色的海面,驶向蔚蓝,再到幽蓝。
阿奥在小艇前边掌舵,季耘心走到后边,解开带来的包裹,取出装骨灰的瓷瓶。来之前,她告诉阿奥这是她给他们两个人准备的午餐。
“你拿的是什么?”阿奥怀疑地看着季耘心。
日前才下葬的骨灰瓶子怎么会出现在她手上?
小艇熄了火,他看见季耘心捧着瓷瓶递到水面上,她笑得就像个恶魔。
阿奥完全懂了,季耘心这些天的平静和配合都是装出来的。在她看似淡漠的静流下,涌动着名为复仇的冷血。她回夅岛不是为了安葬她父亲,而是为了惩罚。
惩罚一个死去的人,惩罚一个不存在的灵魂。
季耘心红着眼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夅岛,为什么对着鹿角崖下的神洞发誓永不回来吗?因为是他害死了我妈妈,他剥夺了我快乐的能力。季川不配被安葬,他那么怕大海,我要把他的骨灰沉入深海,叫他死也不得安生。”
“不,不要,那并不能解救你自己。”阿奥悲伤地冲她喊。
她嘴角动了动,松开双手,“咚”的一声,瓷瓶沉入海里。
“不要!”阿奥大喊一声扑过来。
季耘心来不及阻止,少年已像一条剑鱼扎入海水里。
幽蓝的海水,望不见底,海面很快恢复平静。
半分钟过去,一分钟过去,四周除却蓝且一望无际的海,一片死寂。连风也止息了,那种死寂像真空压缩机慢慢抽干空气,封口碾在季耘心的喉咙,她开始颤抖。
“阿奥……阿奥!
“阿奥你快上来……我求你了。”
季耘的心颤抖着,她呼喊着,声音沙哑低沉,因为颤抖恐惧而无力,趴在小艇边缘伸手去捞,徒劳地捞着只会从指缝间漏尽的海水。
绝望之际,传来“哗啦”的声响,阿奥的脑袋猛地从水里蹿出来,像缺氧的鱼大力呼吸。
季耘心跌宕起伏的心情无人能懂,在绝望中重生的喜悦也无人能懂,喉咙冲破真空的禁锢,她倾出半个身子捞过少年的脑袋,搂着他号啕大哭:“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阿奥被她的哭势惊呆,反过来安慰她:“耘心姐,你别哭,吉尼斯世界纪录在水下憋气最久的人能憋二十几分钟,我从小在海上生活,也不差,能憋十几分钟呢。你在艇上等我,我想再潜一次试试。”
“不,不要捞了。”季耘心冲他大喊,“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管葬在哪里,好好活着最重要。那到底只是一把灰烬,不要为了一把灰烬冒险。”




7



太阳西沉,燃烧的云火蔓延到海面,小艇的声音渐弱。
等到一轮满月在海面升起,划水划累了的季耘心和阿奥躺倒在艇舱里,望着漫天繁星,任凭小艇在宽阔无际的海面飘摇。
小艇没油了,而夅岛还远着,信号不通。
季耘心对命运的捉弄感到无力,她对阿奥说:“对不起,我这个人运气不好,连累你了。”
阿奥却笑起来:“不用担心,长腿哥哥会来救我们,他的船一直跟着我们的船呢。”
“长腿哥哥?”季耘心疑惑地看着他。
不远处渔船马达声渐近,渔船上的灯光扫过海面。近了,季耘心看到站在船头高大的身形轮廓,风衣在海风中高高扬起,有些熟悉。林啸?
阿奥笑呵呵地说:“耘心姐,你男朋友真的很好。”
是前男友,但季耘心不想纠正了。
回想她受伤住院后的蛛丝马迹,哪怕是她的父亲季川,也不可能知道她成年后养刁的胃口和娇气的习惯,所有的诡异巧合不过是有林啸这个“高人”在背后指点和暗中安排罢了。
原来她摔伤那晚,林啸在北京坐立难安,凭着记忆中季耘心身份证上的信息,在网上查镇上的每一个旅店。以他对季耘心的了解,他最先拨打了镇上评分最好的一家旅店的电话。
从前台姑娘那儿得知季耘心摔伤的消息后,林啸第二天便搭了最早通航的一班飞机赶来。
或许是太了解季耘心,他如果出现,她一定会暴跳如雷地赶他走,她越是狼狈,就越不愿接受别人的好意。于是他找上阿奥,跟少年说明来意,而后隐在暗处确定她安好。
顺着梯绳爬上渔船,手被林啸紧紧握住的那一刻,季耘心听到了心脏在心房雀跃的声响,那是从未有过的心动。交往两年,在分手的一年后,她才真正对他动心。
夜深之时,他们回到岛上。
离岛的轮渡早已开走,林啸看着不远处那栋黑石崖上的房子,对季耘心说:“我再厚着脸皮去问岛民借渔船,多加柴油钱和辛苦费给他们,让他们带我们出岛。你别担心,我来搞定。实在不行,我就把船买下,只要你想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
季耘心摇头笑了,望向石崖那头的房子:“我想住家里。”
她曾住过十七年,却是第一次称为家的地方。她走过母亲垂挂的横梁,走过尸体躺过的地板,走进那间她无数次在梦里一把一把火烧掉的画室。
画室里空旷得出奇,四壁光洁,找不到一张画。
阿奥说:“季川老师两年前把画全烧了,烧掉画之后,他也不再画画,每天坐在院子里,望着海面轮渡过来的方向出神半天。”
少年打开生锈的饼干盒,把那封小心保存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季耘心。她接过信的时候手在颤抖,拆开,信中只有简短的一段苍劲字迹——
“心心,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要好好生活,要幸福快乐。”
有什么冲破牢笼猛烈地袭击过来,穿透身体四散无痕。
季耘心捏着薄薄的信纸,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到此为止吧,她可以不原谅,但必须和自己和解了。




8



将父亲的遗物处理完后,约定的要回北京的日子来临。离岛之前,季耘心已经两天没见到少年阿奥了。
屋外的牛羊鸡鸭,打开篱笆,会自己出去觅食游荡,日落而归,像不曾被圈养。
院子里的菩提树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新叶,蓬勃新生,仿佛有无穷的生命。
李警官走访了整个夅岛,仔细查看两日轮渡出岛的监控,派船搜查夅岛周围的所有渔船,都没有看到阿奥的身影。
岛上居民们跟李警官开玩笑:“你不找他,他就出来了。他又没犯罪,你找他做什么嘛?他是个好孩子,只做好事,你问岛上的每一个人。”
李警官很烦恼:“哎呀,你们不懂,要登记人口的嘛,问他有没有上学,九年义务学了哪些,没学的要补上,原籍在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他还是未成年人,要安顿好他……”
没说完的话被打断,大家指着码头:“别说啦,轮渡要走了,他自己能把自己安顿好。”
阿奥,这个少年是谁呢?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对季耘心来说,他是天使,驱逐恶魔。
“离开前我还想去岛上一个地方。”季耘心对林啸说。
他们从东边走到西边,爬上岛上最高的鹿角崖。鹿角崖下有个洞,洞很深,夅岛人称之为神洞,认为里面住着神明,常有人投些瓜果饼干进去献祭神明。
在夅岛,有一种说法,只要对着神洞投三颗石头,起誓或许愿,神明会听到。
季耘心丢了三颗石头进去,小声默念:“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转身下山时,神洞传来轻轻的,石头敲击洞壁的回音,像是回应。
驶向岸边的轮渡上,季耘心偎依在林啸怀中,望着渐渐远去的岛,海鸟追着浪花,一团云雾正在夅岛上方散开。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以及久违的快乐和创作欲。
“带相机了吗?”她问林啸。
“在行李袋里,我给你拿。”
“咔嚓!”她对着夅岛摁下快门,那未必是她此生最好的作品,却是满含爱意的一次别离。
夅岛啊,她还会回来的,趁着年轻。

| 原文载于爱格·青春版·2021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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