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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微薄的雪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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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MOON摄影工作室  模特 小卉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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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晚照镜子,发现肋下那块伤疤又变大了。

伤疤泛着红,倒像是朱砂痣。她左右转了转,雪白的皮肤上只这一点痕迹,就也没当回事儿,把衣摆放下来,蹦蹦跳跳地出了门。楼下看门的大爷和她熟,打招呼说:“上学去啊?你那个叔叔最近怎么没来看你了?”

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垂晚不想回答,假装没听到跑了。大学校园里人来人往,垂晚来得迟了,从后门溜进去。她个子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模样,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像是小猫。和她相熟的女学生小声地喊她:“来这边。”

垂晚坐下,她们又叽叽喳喳:“今天冯老师也来晚了。”

“第一次见老冯迟到。”

正说着,冯老师就进来了。冯老师全名叫冯锐白,有一张很英俊的面孔,剑眉星目,从全美Top3的学校博士毕业。小姑娘们都知色慕少艾,看到他立刻安静下来,却又小声地感叹:“冯老师好帅啊。”

垂晚也悄悄点头,大家就笑她:“你年纪还小呢,不可以早恋。”

“谁早恋了?”她哼了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下课时,垂晚没跟着她们一起走,坐在那里没动。日光落进来,沿着教室里的阶梯一级一级向下。最后一级,冯锐白站在那里,低着头收拾东西。人都走光了,垂晚这才下去,站在冯锐白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讲台。

他抬起头:“怎么了?”

“这些天忙什么呢?”

“有些私事。”

“有私事就不来看我了?”垂晚有些生气,“你这叫因私废公!”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他没和她计较,平淡地说:“我并没有义务每天看望你。”

垂晚不说话了,低下头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冯锐白到底说:“饿了吗?”

她冷冰冰地说:“不饿。”

“走吧。”他说,“请你吃饭。”

她这才高兴起来,却又装不情愿:“你可没义务请我吃饭。”

“是。”他眼里带上一点笑,“是我自愿的。”

吃完饭,冯锐白送她回去,忽然说:“我有件事和你说。”

垂晚眼睛亮亮地问:“什么事?”

他顿了顿,削薄的唇微微抿了抿:“我谈恋爱了。”

暮色落下来,像一张网,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照到他们这里,映出他的眉目。她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只好说:“这么快?”

“别人在我这个年纪,早就成家立业了。”

她点了点头,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到底也只是说:“就算我有了女朋友,咱们也还是一家人。”

她说:“我知道了。”

其实有没有女朋友不用告诉她,冯锐白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转身走了。等他走了,垂晚才慢慢地蹲下去,昏暗的光中,像一颗小小的蘑菇。

他有女朋友了,她想,怪不得我的心里这么难受。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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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晚第一次见到冯锐白时,他才六岁。六岁的小男孩,坐在钢琴前,有模有样地弹奏乐曲。垂晚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他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梦中的婚礼》。姐姐,你觉得我弹得好听吗?”

“很好听。”

他得意地一笑:“我妈妈也说我弹得不错。”

“你缺了一颗牙。”

他立刻不笑了,很谨慎地抿着唇:“妈妈说了,还会长出来的。”

他好像很爱自己的妈妈,张口闭口都是。垂晚觉得有意思,故意逗他:“万一你妈妈是骗你的呢?”

他就生气了:“妈妈不会骗人。”

他一生气,不肯和她说话了,自己低着头翻看琴谱。垂晚不会哄小孩子,抓耳挠腮,半晌才从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你别生气,我就给你吃。”

他看一眼,有些心动:“妈妈说不能吃太多糖……”

“那你要不要吃?”

小孩子哪里抵得住这种诱惑,两个人坐在一起,分吃一块巧克力。他吃东西像小仓鼠,忽然问她:“姐姐,你是谁啊?”

“我是垂晚啊,你不记得我了?”

他认真地端详她一会儿:“我没有见过你。”

“说不定是上辈子呢?”

这话题太高深了,他装小大人:“怪不得你比我大,原来上辈子我们就认识。”

垂晚哈哈大笑,琴房外有人叫他:“锐白,在和谁说话?”

他立刻跳下椅子:“妈妈!”

垂晚看着他投入母亲的怀抱,含笑凝视他,又在他转头看向自己前,转身走了。那天她去了超市,买了各色的糖果,想了想,又加了一管儿童牙膏。等她再去看冯锐白,就把糖和牙膏一起给他:“吃了糖,多刷牙就不会牙疼了。”

可他没有接,警惕地看她:“妈妈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就知道听妈妈的话?”

“因为妈妈对我好。”他气呼呼的,“不准你说她坏话!”

垂晚只好说:“可我们上次已经见过一面了,而且上辈子也认识,那这辈子就不算是陌生人。”

他被她绕进去,垂晚又拆了一包糖:“草莓味的,吃吗?”

小孩子真的好哄,他到底又和她坐在一起吃糖了。夕阳沿着头顶的牵牛花慢慢往下落,落到了地平线靠后的位置,天也就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该回家了。”

垂晚没有说话,微笑着看他。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

垂晚逗他:“明天可没有糖吃了。”

他闻言又气呼呼:“我才不是为了吃糖。”

“当然会见面了。”垂晚忍不住笑起来,凝视着他,快乐又伤心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总会再见面的。”

垂晚说话听起来言出必行,其实都是骗小孩的。

那天之后,她就没再去找过冯锐白,偶尔远远看一眼,大概是上了中学,他长高了不少,还是唇红齿白,不再像个小包子,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了。垂晚看他用胳膊夹着篮球,有女孩跑过来拦住他,塞给他信和巧克力。他面无表情,等女生走了,来到垃圾桶旁,要把信和巧克力扔掉。垂晚没忍住,在背后说:“为什么扔了?”

“因为很无聊。”他说完回过头来,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却又若无其事说,“而且我也不爱吃巧克力。”

垂晚以为他已经把自己给忘了,有些惋惜地道:“这可是别人的心意。”

“那又怎么样?”

“她要是知道了,会伤心。”

他看她一眼,重复了一遍:“那又怎么样?你这个骗子。”

他说完,转头就走。垂晚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原来你记得我啊?”

他不说话,她又问:“那还装不认识我?”

垂晚生起气来,也不肯理他,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春天的风是软而甜的,吹来淡淡的香味,原来是棉花糖味。他偷偷看她,忽然把巧克力递过去。她看他一眼,没接。他气冲冲地道:“我还没生气,你有什么好生气……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吃糖吧。”

垂晚没有接巧克力,两个人对视。半晌,他终于低下头:“那天之后,我等了你很久。”

他说这话时,脸都红了,又把胳膊递到她眼前:“你看,当时我出了车祸,吊着石膏还是去了那里等你。我想,你骗了我,我要讨厌你。可你又出现了,我心里……却实在很开心。”

少年人语调真挚,没有半点虚假。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又垂下眼,怅然道:“我不会骗你的。”

只是总会有那样多的事,耽误了一时,又或者一生,由不得人不失信或者伤心。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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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锐白上大学时,垂晚还是老样子。

冯锐白问她:“怎么感觉你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矮?”

“那是因为你长高了。”垂晚轻描淡写,“相对论没听过啊。”

她胡说八道,冯锐白没有当真,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垂晚又笑嘻嘻地凑过来问他:“待会儿一起吃晚饭?”

冯锐白看着她,她有点心虚,低着头,只能看到雪白的颈子,像是一只小小的鸽子,让人拿她没有办法。冯锐白神情不属地说:“好。”

她又叽叽喳喳说些别的话,冯锐白在心里想,只要她还待在自己身边,是变高还是变矮又有什么区别呢?

等冯锐白去上课了,垂晚就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冯锐白的班级在一楼,教室窗明几净,他坐窗边,侧脸英俊漂亮。垂晚盯着他,他旁边悄悄伸出一只手,将一张小字条推了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等下课时,垂晚没有去教室门口接他,他自己找到操场上,有些不高兴:“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懒得动。”

“懒骨头。”冯锐白作势弯下腰,“要我抱你走?”

他是吓唬她,可她却真的伸出双手:“好啊。”

倒让他一时愣住,两个人对视,她笑得眼睛弯起来,笃定他不敢抱她。风从远处吹来,吹动头顶的桐花纷纷而落,一朵砸在她的肩头,轻轻响了一声。她先转移视线:“我说着玩的。”

垂晚要起身,却又被拦下,他嘟囔一声:“你别骂我啊。”

下一刻,他就将她给打横抱起来。她在他怀中小小一只,那样轻盈,他的脸红得不像话,不敢看她,抱着她浑身都是僵硬的。垂晚也愣住:“你怎么真抱?”

“不是你要我抱的?”

“我可没说。”

他有些懊恼:“是我自己要抱你总行了吧。”

垂晚乐不可支,笑得整个人都抖起来。他总算不紧张了,没好气地抱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时间不早,学校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晚霞照着他们。他忽然说:“你抱起来好轻。”

她却问:“你还抱过别人?”

他一定是理解不了女生的思路,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那刚刚给你写小字条的女生呢?”

他瞠目结舌:“你这也能看到——她说想和我做朋友,我拒绝了。”

可她不依不饶:“为什么拒绝,我觉得她很漂亮啊。”

“因为……”他慢吞吞地说,“因为我的饭卡只能负担你一个人,你吃得实在有点多。”

垂晚平常吃饭都是用他的饭卡。这话捅了马蜂窝,她气呼呼地从他怀里跳下来,气不过又拍了他一下:“你下次就是求我,我也不和你一起吃饭了!”

他忍不住笑,拉住她的手说:“我又没有嫌弃你。我只是觉得,有你陪着我,我就不需要别的朋友了。”

这样的话,让她也脸红起来。两个人都低着头,她小声说:“等以后你就不稀罕我陪着你了。”

“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他的声音笃定,像是确信未来的发展会如想象中一般顺遂。垂晚要笑,可嘴角勾起,这个笑也就落寞起来。

十一月底是冯锐白生日,他提前几天订好了餐厅,满含期待地同垂晚讲:“那天你能来吗?”

她还是嬉皮笑脸:“那家是牛排店呀,很贵的。”

冯锐白又好气又好笑:“我拿了奖学金。”

“这么厉害。”

他怕她不来:“我那天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她笑起来,像是小小的蝴蝶:“为什么不现在告诉我?”

他被问得不好意思:“总之,你一定要来。”

“知道啦。”

他还想叮嘱几句,可她已经跑开了。草坪上正在浇水,水雾腾起,映出彩虹。她轻快地跑开,却又回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一个笑脸。隔着露水,隔着日光,她的脸上生出光芒。等许久后,久到红颜白发,眉眼成灰,记忆里的她仍停留在这一刻。永远年轻,永远不朽,却又永远隔得很远。一生,也触摸不到。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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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锐白生日那个月正好遇到大规模降温,台风肆虐,气象站挂起八号风球,广播里说无故不要外出。可他一门心思要过一个最难忘的生日。

到了生日当天,他在镜子前迟疑好久,衣服换了几套。室友嘲笑他:“咱们院草也有今天?”

他长得英俊,又是冷若冰霜一张脸,很讨小姑娘喜欢。可他不近女色,上学这么久,身边从来只有垂晚一个人。

可他还是忐忑,坐在餐厅里等来等去,一门心思都是后悔:这样大的风,还下着雨,万一垂晚打不到车怎么办?该去接她的,却又想给她一个惊喜。至于是什么样的惊喜……

冯锐白低头看手中的玫瑰花,少年一颗真心雀跃,却又比玫瑰更香甜。他和垂晚已经认识这么久,又好像只有一个转瞬,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想在自己生日时为自己讨要一份礼物,他想问垂晚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就算她拒绝了也没事,他望着窗外,忍不住想,女孩子脸皮薄,只要我一直陪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我是认真的。窗外风雨如晦,打湿了月亮。可他嘴角勾起,望向很远的前方。

这是刚满二十岁的冯锐白,而许多年后的冯锐白,在同样的餐厅里,对面坐着的却不再是垂晚。女人比他小三岁,加州理工毕业,化淡妆,颈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优雅而精致。冯锐白凝视着她,心里感到浅浅的快乐。

他转移视线,忽然顿住——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贴在那里往里看。四目相对,冯锐白猛地站起身,女朋友问他:“去哪儿?”

他说:“看到个熟人。”

门外,垂晚要跑,可是没有跑掉,被冯锐白抓住,可怜巴巴地说:“好巧呀。”

“你来这儿干什么?”

“来吃饭……”

冯锐白冷笑一声:“进来一起吧。”

她不肯:“不要打扰你和你女朋友了。”

可他已经将她给带了进来,女朋友看到垂晚,立刻笑起来:“这就是你和我提过的那个小妹妹?”

冯锐白应下,让垂晚坐在自己身边,问她想吃什么。垂晚有些紧张,生怕他的女朋友会吃醋。可看到对面,女朋友含笑望着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吃完饭,垂晚自觉地要去坐公交车,却又被冯锐白拦下:“我送你。”

“你女朋友呢?”

“她自己开车来的。”

女朋友温柔地和他们告别,又对垂晚说:“认识你很高兴。”

可垂晚高兴不起来,坐在车里,看见后视镜中的自己,小小的一张脸,那样年轻,那样稚嫩,是可爱乖巧的妹妹,唯独不能是携手相伴的恋人。垂晚忽然泄了气,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将车子开回她的住处,垂晚刚要下车,他说:“我送你上去。”

“冯锐白!”她气呼呼地说,“你真把我当小孩子了?”

他没说话,垂晚又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六岁,明明我比你大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长大?”他淡淡地开口,望着她,神情有些复杂,“你告诉过我,不要问,所以这些年我一句话都没有问过。这样还不够吗?”

心中的怒气一瞬间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无边的茫然。垂晚恍然大悟,原来他没有问,不代表他不介意。

“如果我告诉你……”

“垂晚。”他说,“我二十岁时想知道的东西,到了现在,已经不再执着了。”

她问:“可是,为什么呢?”

“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他对着她笑了笑,“时间很伟大,不是吗?”

她彻底低下头去,无言以对,连直视他都做不到。冯锐白想要说些嘲讽的话,可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到底将一切都咽了回去。她默默地下车,他刚要发动车子,她却在外面说:“锐白,我今天真不是故意跟踪你,我就是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他望着她,她抿着唇,很紧张的样子。心中的万千思绪,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良久,冯锐白说:“谢谢,可是垂晚,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如果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如约前来,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有说下去,车窗摇上去,他的脸就看不到了。车子开走,垂晚还站在原地,紧紧握着的手摊开,露出掌心一片小小的纸。纸上的字略显青涩,上面写着“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年生日,都可以和垂晚一起度过”。

字条的落款是十九岁的冯锐白,岁岁年年,他许下心愿,要和她一同度过。垂晚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忍不住笑起来,一颗很大的水滴落在上面,将字迹打湿。她闭上眼睛,只是在想,她的锐白,再也不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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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晚知道,没有人会永远长不大,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向前跑。只有她,被时间留在了这里,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不再总是去找冯锐白了,因为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和她就要避嫌了。她脸皮薄,可偶尔还是会去偷偷看他。校园里,他和女朋友并肩走在一起,秋天的校园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银杏树的叶子像是碎了的金子。他忽然抬手,替他的女朋友把头上的叶子拈下来,两个人相视一笑,再般配不过。

垂晚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太阳躲到了云彩后面,天渐渐阴沉下去。他牵着女朋友的手要走,转头时忽然顿了顿。垂晚吓了一跳,以为被他看到了,连忙往树后躲。半晌,她探出头来,他早就走得不见踪影。她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期盼的,现在期盼没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又去照镜子。肋下的那块伤疤又大了,蔓延开来,远远看去,横亘过整个腰腹。

垂晚看着,面无表情地转移视线,看到桌上放着的挂历,最老式的那种,用一张撕下一张。她慢吞吞地把最上面一张撕下来,往后翻了几页,心里想,没剩几天了。

她心里想的那个日子在十二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天气预报说今夜或有大雪。冯锐白看到她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已经开始下雪了。她从头到脚都是白的,雪花沾在睫毛上,轻轻一眨就落了下来。医院长长的走道里,灯也是白的,她看到他,没有动,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可看到他的神情,又把笑慢慢地收了回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护士匆匆跑过去,手术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她小声喊他:“锐白。”

他没说话,她就又说:“你怎么没戴围巾呀?”

他只问她:“辛意呢?”

垂晚没反应,一时没想起来辛意是谁。他就耐着性子说:“崔辛意,就是我的女朋友,她人呢?”

“在手术室……”

她越说声音越小,把头垂下去。冯锐白闭了闭眼睛,刚要说话,护士从手术室里冲出来:“崔辛意家属在不在!病人大出血,过来签同意书了!”

他连忙过去,半晌,疲惫地回来,在椅子上慢慢坐下。冷冷的光落在他脸上,他整个人的神情冷硬至极。垂晚不敢碰他,只敢站在旁边,用手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影子。影子不会说话,也不会拒绝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却听到他说:“她已经怀孕了。我们本来打算过年就结婚的。”

影子垂下去,垂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说:“医生说,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保住一条命已经很了不起了,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整个子宫摘除,以后,她都不会有孩子了。”

垂晚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刚想劝他不要伤心,他却猛地站起来,看着她,逼问道:“我要你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垂晚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觉得,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警察通知我说,摄像头坏了,现场脚步很凌乱……警方问我要不要立案,我拒绝了。可我要你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的眼神那样失望,那样凶狠,就好像在心里已经判定了她的罪过。垂晚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滑稽可笑,望着他,竟然轻轻地笑了笑。

“你怎么想的,那就是怎么样的。我嫉妒她,觉得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所以把她约出来,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她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就落在了她的脸上,不重,可她的脸还是朝着一边偏过去。这一刻,时光也安静下来。垂晚慢慢抬起头看着他,他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身心俱疲:“垂晚,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问:“她切除了子宫,你还会爱她吗?”

他不假思索:“当然!”

“她活了下来,还有你的爱。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可你还是不满意。”她的神情那样复杂,可仔细去看,又好像只剩下困惑,“锐白,我真的想不明白。”

因为人并不是有爱就足够的。他想要告诉她,可护士又在叫他。冯锐白连忙过去,偶然一转眼,却看到她已经不见了。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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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晚回到家里,看到种着的栀子花落了。白色的花瓣散了一桌子,就好像是滚落的眼泪。她没有力气收拾,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梦里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天好蓝。她坐在树枝上,腿垂下来晃呀晃,他从树下经过,笑她说:“当心鞋子掉下来。”

他话音刚落,她的鞋子真的从脚上掉了下去。她一时傻了眼,他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你还坐那么高。”

“我坐得高不高关你什么事?”

他说:“我总是抬头看你,担心你会掉下来。”

日光落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那样英俊。她没来由地红了脸,从树上跳下来。他连忙伸手去扶她,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还好草坪够软,她气道:“你不伸手我也不会摔倒!”

他很好脾气:“怪我。”

她哼了一声,算是原谅了他,又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笑了笑,望着她轻声说:“我的时间到了。”

远方的太阳像是一块烧到最后的炭火,那一点余晖渐渐也熄灭了。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听到他说:“以后,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垂晚,你一个人要小心,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你不要被骗了。”

“我才没那么傻。”她冷冷地说,“除了你,我根本不会和别人讲话。”

“这样也不好。”他温柔地望着她,“你会很寂寞的。”

“我不会寂寞。”她说,“我和你们人不一样,我只是你设计出来的人工智能而已。”

可他说:“你不只是人工智能,你有名字,你有喜怒哀乐,垂晚,你是我最好也是最后的作品。”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低下头去。他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看她好像没有话要和自己说了,于是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她没有吭声,看着他慢慢走远了,忽然喊他:“冯锐白!”

他转过头来,她问:“这一辈子,你有什么遗憾吗?”

“没有。”他微笑着说,“我的人生已经要结束了,我没有什么遗憾。垂晚,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他说完,身体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她知道,这是他下线了。

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她被冯锐白设计出来,作为人工智能存在——她忽然皱了一下眉,因为想起他说他的时间到了。那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他要死了。在这里,他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可现实中,他躺在病床上随时可能停止呼吸。她翻看他的资料,他从小聪明,家庭和睦,只是六岁那年,母亲和他一起遭遇车祸,为了保护他,母亲当场去世。从那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一门心思投入到学习之中。

高中毕业,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大学,因为长相英俊,有许多女生喜欢。可二十岁生日时,他见义勇为,却因此受伤,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再也无法痊愈。那些曾经爱慕他的女生全离开了,他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了大学生涯。直到大学毕业,同崔辛意相遇,人生才重新有了亮光。

两个人一路相携,步入婚姻殿堂。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有顺遂的工作、美满的婚姻、深爱的妻子,可命运又在此时同他开了玩笑。在他二十九岁时,他的妻子为了救助野猫,在一个大雪的日子里从台阶上摔落。那时,崔辛意已经怀孕一个多月。大雪覆盖天地,将求救声遮掩,当崔辛意被发现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大雪带走了他的一切快乐,他再一次沉默下去,投入工作,并在生命结束前创造出了她。

就像是普罗米修斯盗火,他同命运交换,给了她生命。数据线传来波动,这一天是春天,外面的花开了,而他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她站在他最后一次下线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明知他不会再出现了,还是舍不得离开。

天还是那样蓝,这里永远宁静,是人间的伊甸园。可她突然弯下腰去,狠狠地按住胸口,那里方寸之地,疼得深入肺腑。他教她喜怒哀乐,让她有了痛觉,她学会时,他却看不到了。

原来这样痛,她在心里想,你每一次失去时,原来都这样痛。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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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三天之后,满城都是白的。垂晚最后一次去医院,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个果篮,想了想,又加了一束花。医院永远人来人往,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去。崔辛意的病房在十九层,垂晚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垂晚?”

她转过身,就看到冯锐白,大概是几天没睡好,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平常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垂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脸上的神色一松:“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她问,“她好点了吗?”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踌躇片刻,愧疚道,“垂晚,那天……对不起。辛意都和我说了,是她自己想把猫救下来,没有站稳才摔了下去。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

闻言,她却有些低落:“我不知道你那么在意那个孩子……我去晚了一步。”

“你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能怪你?”他忽然反应过来,“咱们进去吧。”

垂晚连忙说:“我不进去了,我就是来和你道别的。”

他本来要去开门,闻言手就顿住了,半晌,才像是没有听懂一样问她:“道别?”

“这些年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她微笑着看他,“可我明白,你不再需要我了。有个词叫'功成身退’,我也该走了。虽然不应该,可走之前还是想问一问你,二十岁生日那天,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他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个:“我……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那后来为什么不问了呢?”

“因为你没有来。”他看着她,表情那样复杂,“我等了你很久,直到餐厅关门都没有等到你。回去的路上,我救下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对我说谢谢。我受了一点伤,可并不觉得疼,包扎好后回到寝室,室友都问我告白如何了。那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得,太疼了。”

“对不起,可我那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知道。”他笑了笑,很平静地说,“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藏了太多的秘密,有太多比我重要的事。我喜欢你,可……可我知道,我们或许并不合适。所以我决定出国留学,时间一久,也就放下了。”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垂晚,你会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她很认真地说,“我要感谢你,锐白,谢谢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

她又在说奇怪的话,他听不懂,可是已经习惯了不去多想。两个人对视,她问:“你能抱一抱我吗?”

他刚要说话,屋里,崔辛意醒了在叫他。他连忙把门推开,柔声说:“辛意,垂晚来看你了。”

崔辛意问:“垂晚来了?怎么不进来。”

“她就在这儿……”

冯锐白转过头,看到地上放着一个果篮和一束花。娇嫩的花瓣被风吹动,轻轻颤抖,露珠凝在上面,像是一颗悬而未落的眼泪。

冯锐白忽然愣在那里,像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崔辛意问:“站在门口干吗?”

“不知道谁在那儿放了个果篮,也没署名,是不是挺奇怪的?”

“是不是有人送错了?”崔辛意说着,忽然问,“锐白,你怎么哭了?”

他哭了吗?他抬起手摸了摸,居然真的哭了。

窗外大雪皑皑,淹没前尘,也将那个孤独前行的小姑娘的背影挡住。再没有人会知道,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回到了冯锐白的过去,回到悲剧还没有发生的时刻。

六岁,他本该失去母亲;二十岁,他本该失去英俊的样貌;二十九岁,他本该失去自己的恋人。

一次一次,她阻止了本该发生的事情,却让自己一点一点变得稚嫩弱小,变得离他越来越远,那些曾经的伤和痛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可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的母亲还平安地活着,他那样英俊,他的恋人虽然失去了孩子,但还能同他白头到老。

时间线被改变,未来重写,他不会再那样呕心沥血地研究人工智能,她……也不再会被创造出来。她会从他的记忆里被抹掉,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是一早就注定的结局,从她决定改变他的一生,要他再也没有遗憾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会后悔吗?她想,只是后悔没有好好陪他度过二十岁那年的生日。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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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太冷了,垂晚坐在花园里,花都落了,远方的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她坐在那里,变成了六七岁的模样,从指尖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可她很高兴,因为这是她被冯锐白创造出来时的样子。那时啊,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一切都是空白的,只有他,那样英俊,那样温柔,望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我叫冯锐白,”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垂晚也笑了起来,抬起头,望着遥远的彼岸,很轻声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原文载自爱格2022年青春版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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