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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摔,倒也不怎么痛。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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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金浩森  模特 榕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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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记得,父亲一生之中最得意的日子是在1926年年末。

那一年,他同另外几个船工一起,在突然落雪的天气里将东家一船耽搁不得的货物从江匪手中抢夺回来,如期运到码头。为表赞许和勉励,东家邵老爷请了他们去邵宅里吃酒领赏。母亲特意将父亲的破衫浆洗了,又买了一顶新棉帽。虽然帽子进屋就要脱下,但家中也无力再给父亲添置别的新装,只能以此图一点喜气。

父亲是空手去的,回来时身后却跟了浩浩荡荡一群人。戴着两枚暗红耳坠的绛衫中年妇人,听说是邵大公子的保姆;穿了一件旧皮毛大衣的男人,是邵大公子的司机;瘦而无须的那个,是邵家的大厨,听说在前清朝廷给小皇上做过菜。在父亲前边半步跨进门的小少年,穿一件蓝灰的粗布袄子,被秦家的破门槛绊了个踉跄,引得那群人一阵惊呼:“少爷当心。”

这一年,十二岁的邵仲言体弱,全没有他那在风浪里赤手拼出天下的父亲的勇武,每一两年总要大病一场。邵太太请了各路大夫来看,均只治得了一时。秦父进邵宅领赏这天,恰有一个说不上是江湖方士还是草包大夫的老先生瞧完,对邵太太说小少爷这是生得太富贵,年纪小受不住,需得放到贫苦人家去养一养,待年龄大些就会好了。

邵老爷说是神棍的胡言乱语,不乐意听,但邵太太却有几分相信,她让丫头去酒席旁借着嘘寒问暖,将这几名船工的家境挨个打听清楚。一比较,若论贫苦,再没有比得过秦家的了,一儿一女都还年幼,女主人又长年体弱,操劳不得,且得靠药吊着,只靠着秦父一人。

邵太太将邵老爷叫到后堂,在他跟前哭了一回,再示一回弱,终于得到邵老爷同意,让邵仲言去秦家住一段日子看看。

话虽如此,到底不能让小少爷真受委屈,一群人来替秦家收拾了屋子,再抬了蔬菜瓜果填满秦家半间厨房,保姆何妈站在秦母身边,交待了从一早起床到晚上睡觉百八十桩要注意的事情。

倒留下正主邵仲言坐在门边百无聊赖,只得寻了同样没人搭理的秦蓁,问——

“你们家鱼缸里怎么不养鱼,光是土豆、白菜?

“你们家下午吃什么点心?包子、馄饨还是西式糕饼?

“天色暗了,你们怎么还不点电灯?”

秦蓁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出一包眼泪来,倒把小少爷吓了一跳。他讪讪地说:“这些都没有吗?没有就没有,你别哭啊。”

然而邵仲言的威风只得这三分钟,真在秦家住下来,秦家的床板太硬,厕所太臭,秦家小弟抢食物抢得太快,邵家替他备的菜常常被那饿极了的小子抢走一半。

他只得苦着脸跟在秦蓁身后,问——

“床上能再铺点棉花被吗?”

“你能叫秦桑给我留点吗?”

“附近有卖点心的吗?何妈偷偷塞给我一点零用钱,你带我去。”

他真是顶娇气而讨厌的一个人。

但这人倒也大方,买回来的食物总要分一半给秦蓁。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划了他的耳根他也不告状,对着来探他的何妈笑嘻嘻地说不知道是自己在哪儿给弄破的。惹他生了气,也好哄极了,只要秦蓁带他去几里外的荒地里荡一架不知从何而来的破秋千,他就又会开始叽里呱啦跟秦蓁讲自己的家庭老师们从前讲过的故事,讲这世界上不只有北京、苏杭,还有英国、法国、奥地利。

秦蓁很快发现,邵仲言这人看着老成,懂得多,规矩足,学问深,但在游戏上却比他们一帮小孩都幼稚些。他被父母看得紧,养得娇贵,躲迷藏、老鹰捉小鸡、打雪仗一概没玩过,整天跟着秦蓁,央求她出去玩时带上自己。如果输了,还挺当回事地来问秦蓁自己输在哪儿,要怎么才能赢。

秦蓁帮母亲切着葱,摆出一副十足的老师傅的语气:“别心软呀,你躲就好好躲,秦桑哭就随他哭去,你自己跑出来干什么?”

“可他说他摔了。”

“他那是骗你的,再说了,他就算摔了也不打紧,你只管藏好就是了。”秦蓁想这人真好骗,他们一帮小孩自小在一起玩,互相骗,这些小伎俩也只能骗一骗邵仲言了。

“总之你藏好,没人说游戏结束,你可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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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仲言就是在玩一局捉迷藏时不见的。

短短一条破巷,七八个大杂院,被秦家和邵家人翻了个遍。秦蓁看着自己那在狂风大浪里也面不改色的父亲变得面色青白,身子抖如筛糠,两条腿软着便要往下跪。她想扶住父亲,却没搀住。

邵太太看向秦家人的目光似刀,浑然不记得几天前她才刚来看过邵仲言,说那老大夫的法子果然有效,邵仲言眼看着结实起来,秦家人功不可没。

邵太太问秦蓁为什么要带着邵仲言玩这种东躲西藏的脏兮兮的游戏,秦蓁不答,仰头看着她,心里想,邵仲言的日渐结实多半是因为他整天跟着他们上蹿下跳满地疯跑,那是他被困在书房里的少爷生涯所不能带给他的。但秦蓁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她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浇到旺火上的一把油,足够把他们秦家烧得干干净净。

差点就真烧了个干净。

邵仲言自己出现时已是下半夜,秦家已被盛怒下的邵老爷着人砸了个稀烂。他们还将秦父绑了,说他与人合谋拐了小少爷,要送他去见官。绑之前下人们自然是先动了手替邵老爷泄心头之恨,秦父观江面看风向的一双眼被打肿,升帆摇橹的一双手发青,高声喊号子的一把亮嗓子只能哑着声赔罪哀求。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在院门口喊了一声:“小少爷。”

邵仲言将自己藏在巷头一户人家的破缸里,用些白菜叶子将自己盖住,再在缸口扣上竹篾筐子。这是挺得意的一次躲藏,他觉得这次自己一定能藏到最后一刻,藏到找人的秦蓁认输。等他出来,他一定要好好谢一谢秦蓁,都是她教的办法好。

他想好了,过两条马路有间铺子卖头绳和头花,他几天不吃零食,够替秦蓁买好几朵。又或者给她买一面小圆镜子,前天荡完秋千回来,路过挑担的货郎身边,他看见秦蓁停下看了几眼。

他听见秦蓁在叫自己,但他在他的计划里紧闭着嘴,憋着笑不出声。然后他在缸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发黑,他隐隐听到何妈在很远的地方喊自己。

邵仲言被带回家时,秦蓁听到他在说“秦伯秦姨对我很好”,经过她的面前时,他在何妈手下奋力挣扎,想多停留一会儿。但秦蓁没抬眼看他,她记得他与自己分吃一串山楂葫芦时说:“我有个大哥,还未见过就生病去世了,除此之外再没兄弟姐妹,也没交过朋友。你是头一个,秦桑是第二个。”

可如今秦蓁真切地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比她在神话里听到的银河还要宽广,今日的捉迷藏,于邵仲言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对她来说,却险些赔上全部身家。

秦蓁的余光看到他的袍子角,那是邵太太为了那句“贫苦些养”特意做的粗布袍。虽和小弟秦桑的衣服一样颜色发灰,可细看料子却是软的,做工也是一等一的精细。她与邵家少爷,本就在相隔甚远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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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仲言后来又来过秦家,在那桩风波过去,邵太太不再眼珠子不停地盯着他时。

他抱了老大一包东西站在秦家门口,等秦蓁出来,他走上前去,献宝似的递到她跟前,说:“给,早就想送来了。”

一大把零七杂八的小东西,都是女孩们喜欢的,头花、镜子,还有一瓶淡粉色的蔻丹。

秦蓁退后半步避开,客客气气地说:“不敢叫少爷破费。”

邵仲言向她道歉,说是自己的错,那天不该在缸里睡着,又说已叫父母送了钱来赔给秦家。

秦蓁说:“谢谢少爷垂爱。”

邵仲言恼了,将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说:“秦蓁,干吗不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

秦蓁终于肯抬起眼来看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前些日子还笑得溅出碎光来,但现在却像两泓冬天的潭水,黑的静,白的冷。

她说:“少爷,我爹如今被安排到码头上去做搬运工人了。”

他们说她爹当时确实没看顾住少爷,要不是少爷自己跑出来,根本找不着少爷的去处。邵老爷觉得他粗心,不可用,不再叫他上船了。

“我爹在船上待了十七年,他最自信的就是他在江面上的一套功夫。他还说上一趟船跑得好,得了老爷的赏识,我们家会越来越好。”她轻轻地把东西又放回邵仲言手上,“少爷,我们要想过得平顺安稳,只能离你、离邵家远些,请你还是回你的高楼庙宇里去,在这窄巷子里摔了,碎片溅到四周是要伤人的。”

她不再看身后仍站在原地的邵仲言,沿着生了青苔的矮墙去马夫子家。

马夫子是前清老秀才,原是想继续考功名中举人的,不料未等他考上,清朝便亡了。他的两个儿子不爱念书,如今都在警局当差。马夫子衣食不愁,又怀念做读书人的感觉,因此在自家开了个书馆,教附近这帮交不起学费的小孩识几个字。他颇喜欢秦蓁,因为她聪明,又是这一帮早已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自泥地里讨生活的小孩中难得肯学的那一个。他常点秦蓁背书,对了便给她一个金桔或是一把果仁糖,说是要赏罚分明。

只是马夫子奖的东西渐渐奇怪起来,秦蓁背出《声律启蒙》里“微”那一章,夫子奖给她一根红色的细头绳;她背完崔颢的《黄鹤楼》,夫子递给她一朵鹅黄色的头花。秦蓁问夫子是从哪儿来的这些东西,马夫子干咳一声道:“先生奖的东西,不必问那么多。”

秦蓁收了,头绳系在发梢,遇见不平绊一跤或是碰见洼低跳起来时,那一点红会一闪,不知道那个偷偷跟在后面的人看不看得见。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借着马夫子的手一一传来。邵仲言很小心,他不送钱,不送裹腹的食物,不让秦蓁觉得是施舍,是怜悯。他给的东西都离秦蓁那泥沙俱下的真实生活隔着一尺地,是秦蓁生活里的红色火烛、黄色星星,一闪一闪,微弱但总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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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仲言去上海念圣约翰前,来找过秦蓁。

那时的秦蓁已经在照相馆谋得一份开票小姐的职业,坐在照相馆进门处接待顾客,问清他们要拍哪种相片,收钱开单。邵仲言就站在她的台子前,对她说:“全身单人照,留胶片,冲洗四张,谢谢。”

秦蓁将单子递给他,说:“先生请左转,摄影师在里边。”

摄影师是照相馆里的老人了,全家福里哭闹的婴儿,来拍婚纱照片前刚刚吵了架的青年男女,他都有办法哄得他们服服帖帖。但这个下午,不过一刻钟,他便高声叫秦蓁过去帮忙。

因为邵仲言一站在镜头前,就对他说:“烦请您拍得坏些。”

摄影师自然不肯,说没有砸自己招牌的道理。

邵仲言也不再多说,只是不甚配合,拍出来的表情张张奇怪,完全不似他真人。摄影师无法,只得叫了秦蓁进来,一会儿帮他整一整上一分钟还端正的领结,一会儿替他抬起头部或是摆正肩膀。

邵仲言看着在自己身边忙忙碌碌的秦蓁,笑笑,也不管秦蓁听不听,自己开口小声地说下去。他说拗不过母亲说学业与成家一个也不能耽误,非要他留下相亲用的相片才肯放他走。

“叫人赏个青眼不易,得个白眼倒是简单的。”他笑眯眯地看着秦蓁,秦蓁知道那个不易的青眼是在说自己。

“哎,对了,这个表情就很好。”摄影师突然在身后大声说:“秦蓁,躲开。”

秦蓁于这一套是十分熟悉了,她常替摄影师逗弄不配合的小孩子,等小孩子笑了,她就会在摄影师出声的一刻躲到镜头外。但这一次她没快过邵仲言,邵仲言在她避开的那一瞬迅速拉住了她,扳过她的肩膀,在照片的一角留下了一个一脸惊愕的秦蓁。

那张底片洗出来后,由秦蓁装袋封口等他来取。因此她忍不住仔细看过,照片上的邵仲言挺拔、飞扬,带着一点计谋得逞的稚气的得意。而秦蓁,虽然她的脸上满是惊讶,却也看得出,那惊讶里是藏着笑的。只是那笑藏得很深,很好,像小时候她玩捉迷藏,任谁叫也不肯轻易露出来。

去了上海的邵仲言仍有信来,寄到照相馆,“秦蓁小姐收”。但秦蓁从未拆开过,那一片片软软的四方形让她想起小时候爹带她看过的西洋景,小匣子里的一帧帧图片都精美绚烂,高的楼,彩色的阁,喷水的池子,但掀开盖匣子的布从里头钻出来,人还是站在泥浆四溢的街道上,都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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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仲言办了休学要回来接手航运公司的消息是周季衡告诉秦蓁的。

周季衡也曾是照相馆的顾客,他去拍大学入学用的证件照片,因而认识了秦蓁。他觉得秦蓁文静又美,与她多说两句,发现她还会背些诗文篇章。年轻人的爱意有这些就足够萌发了,秦蓁自他处收到人生的第一朵玫瑰花。他给秦蓁写新体的情诗,也对秦蓁讲自己的理想。

他是个进步青年,爱国,热血,坚持要抗战到底。他也关心劳工,常去各大工厂替劳工们讲课,宣讲他们的权益该如何维护。他说刚去世的邵老板是血汗资本家,工时长,报酬低,压榨工人们的劳动。他又说你父亲不也是被邵家压迫的一份子吗?他还说趁着如今小邵老板尚未摸清情况立稳脚跟,组织一次罢工,一定要他提高待遇才行。

秦蓁愣了,问,可邵仲言不是才丧父吗?

周季衡说她这是不合时宜的心软,多少工人家中有丧葬事宜时不也被逼着如常上工吗?

秦蓁也就不再说话,她看着周季衡联络众人、商定办法,想起自己应聘上开票小姐的那一天,邵仲言等在马夫子家门口,塞给她一个珐琅发卡,说看见航运公司里的女职员都戴这个。

“像大人了。”他不由分说地给秦蓁夹在头上,也不理这发卡和蓁蓁那天的长麻花辫根本不搭,“还是秦蓁你厉害,这就自力更生了,我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做到。”

如今算是他自力更生的日子了吧,却一开始便挟风带雨。

周季衡他们发动罢工那日,秦蓁向照相馆请了假,她说不上自己想做什么,只是站在码头上。那天往来的担货郎曾奇怪地看她几眼,他记得上午经过时这个年轻女人就站在这里,他中午返回时,她仍在此处。他心里也想过这女人可真有耐性,跟那边仍未散去的工人们不相上下。

而秦蓁顾不得看经过者的目光,她只看着隔得老远的高台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她听不见他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还是想给他做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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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工原本是要持续半个月的,邵仲言看上去绵软,又没经历过大事,一时间肯定手足无措,半个月一点也不难,这本是周季衡他们的计划。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不过四五天,邵仲言便带了人钳住周季衡与其他几个带头人,将他们带到航运公司的办公楼里,言语间客客气气,只说邵经理要请他们商量一下,但再没见人放出来。

其他人群情激愤,要求邵仲言放人。

邵仲言却不以为意,说你们尽管继续停工,如今手头货船里没有停不了放不得的货,我父亲又刚刚去世,境况特殊,我会一一去电向合作方解释赔罪,也不急于这一时,倒是你们家中老小少不得要陪你们喝西北风了。

他一面放狠话,另一面又找到平日里威望颇高的十几名老船工,好言抚慰,再送去各家急需之物,让他们将其他船工慢慢劝回。其他人本就是跟随者,少了领头人,又被分化击破,不过一周,便慢慢复了工,只是周季衡仍没被放回来。

若是从前的邵仲言,秦蓁是不担心周季衡的安危的,但如今的邵仲言已隐隐是个陌生人了,他知道世人的苦处,他也就狠狠掐住他们的苦处。他让秦蓁想起那年冬天的邵老爷,带着一股远离疾苦的狠劲。

秦蓁犹豫了两三天,还是去了邵宅,想求邵仲言放人。

门房并不肯替这个无缘无故冒出来的人通传,秦蓁只能站在邵宅外等。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出来。车开得很快,不过一刹那,就已沿着坡路下去了。秦蓁去追,她心知是追不上了,但还是喘着气一路跟下去。她说不上自己到底是在追什么,一转弯,却见车子已经停了,邵仲言正弯腰对司机吩咐什么,车子掉了个头,又开了回去。

他扭头看看秦蓁,笑笑,说:“今晚月色很好。”

月是很好,一片皎白,他人在树影下,脸却在月色里,看得分外清晰。他是与从前不同了,以前多少带点幼稚的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却是沉的、滞的,稳固却暗沉。

“秦姨如今身体还好吗?还需天天吃药吗?”他突然开口,问得秦蓁一呆。

“吃的。”

“那么我去给我母亲抓药,秦小姐要一起吗?是一家相熟的老字号药店了,母亲日常吃的药丸都是在那处配的,方子抓得准,价格还公道,你也可以替秦姨抓一些。”

秦蓁点点头。

两人沿着坡路慢慢走下去,树影忽浓忽淡,身边人显得极不真切。药店离邵宅算不上近,若换了从前的邵仲言,只怕他已从纣王无道讲到了宋太祖赵匡胤开国,然而如今,他一字未说。到看得见其他行人与车马时,他才问:“秦小姐饿吗?我是饿了。附近有一家面铺,秦小姐赏脸同去如何?”

秦蓁倒是料不倒邵家的少爷,如今的掌家人会来这样的小面铺吃饭,说是“铺”,莫若说是“摊”更合适,只昏昏黄黄一盏灯在夜风里晃荡着。

邵仲言同摊主打招呼,说“陈伯,今天的面来两碗”。

陈伯咧着嘴乐,说:“邵先生,陈伯我可不瞎,看见你带着个大姑娘呢,想不到还能见到邵先生你交女朋友。”

秦蓁待要解释,但见陈伯已乐呵呵地忙起来,犹哼着曲。朗月清风底下硬缠着去解释这件事似是十分扫人的兴,她看看邵仲言,他垂眼坐着,似乎没听见这话。

“邵先生。”她终于开了口,想要问一问周季衡如何。

但邵仲言抬起头看着她,说:“吃完面再问吧。”话语里带着一点恳求,藏得很好但仍被秦蓁读出来的恳求,也曾藏在从前他站在巷子里,将一朵朵头花往她眼前送时的眼神里。

长长的面条,细细的葱花,香香的麻油,是一碗长寿面的样子。

有卖玉兰花的婆婆提着篮子经过,许是晚了,婆婆已不再对篮中剩下的花抱什么希望。她没叫卖,也没走过来,但邵仲言忽地停下筷子起身走过去,将篮中所剩的一小把尽数买了。他踏着月色和零星的星光走回来,将那把花递给秦蓁,说:“秦小姐,生日快乐。”

只有他记得。在世事艰难里,在时局动荡中,在秦家父母心有忧愁,周季衡胸怀壮志之际,在秦蓁自己都来不及想起时,唯有邵仲言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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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束花摆在秦蓁的床头,香了三天,渐渐卷了边,泛了黄。秦蓁没扔,仍固执地换水插着。

在这三天里,周季衡被放了回来。对于这场失败,他十分不平,说看轻了邵仲言,看不出他原来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又说这人做事太狠,非得要将人赶尽杀绝。

“秦蓁,邵仲言赶我走,要我离开此地。”

邵仲言的语气如同那日一般,算不得凶狠,但条条捏着周季衡心里的那点犹疑。大学要往西南方向迁了,他留在这里也是无书可读。周季衡也只是普通市民家庭,他父母辛苦供儿子来此地求学当然也是存着他能出人头地,起码要能顶立门户的愿望,总不见得荒废了学业,留在这里一心只替劳工奔走。况且以后秦蓁一家多少也得依靠他,他如今算不得孤身一人,也得为秦家人着想。

“你若不肯走也简单,我随便派个罪名。例如我请你商议期间,你拿了仓库中的金银药品,数目巨大。走不走,由你选吧。”邵仲言说罢,再不等周季衡答复便起身出了门。他仿佛认定,两相权衡之下,周季衡是会走的。

后来周季衡随南迁的学生们一起离开,倒也不算走得狼狈。

秦蓁留了下来,仍旧在照相馆里做开票小姐,但日子一天天难过起来。随着一处处城池陷落,拥入城中的人越来越多,街道逼仄混乱,物价涨得飞快,但来拍照的人寥寥无几,秦蓁的薪水已一降再降。

跟着父亲的旧友去做了船工的小弟秦桑随着货船去了四川,只有秦蓁一人在这混乱中苦撑。她在深夜三点起床,去粮铺门口排队抢那一点高价米,母亲的药也越来越昂贵,她只得跟在大夫身后恳求,问能不能减去一两味不太要紧的药。

推搡了一上午,她只拎着一小包米和一副只够母亲吃三天的药,穿过拥挤着露宿街头的人群走回家去,似一只苍白的白日游魂。

却有人在背后喊她,一转身,是个满脸和气的短胡子老头儿,笑嘻嘻地叫她:“秦姑娘。”

秦蓁记不起他了,但他却似与秦蓁很熟,说:“本人姓贺,那日您和邵公子一同来的鄙店,邵公子还对我说,以后秦姑娘去抓药是要给个方便的。邵公子是店中贵客,他说的话我不敢不记着,秦小姐又光彩夺目,也让人难忘。”

秦蓁不欲扯出他这一长篇客套话来,正想脱身,他却收了笑容,正色道:“眼下时局越来越坏,小店要关门迁走了,许多药材不便携带,原本是要赠给各位客人的,如今既碰到了秦小姐,秦小姐若不嫌麻烦,可以随我去一趟,抓些用得着的药材走。”

那日贺老板派了个小伙计送秦蓁回家,小伙计两只手拎满了药包,十分活泼地和秦蓁搭话:“这可够您用些日子了,但您不打算走吗?外头纷纷传言,都说我们这城也要保不住了。”

秦蓁也已在这满城的慌乱里读出非走不可的意味来,然而此时周围的铁道线听说过半已被炸断,船票已涨得老高,即使出了高价也得排长队等。

马夫子倒是得了票,听说是在警察厅当差的二儿子托人弄到的。他要走了,虽然他满嘴念着“人离乡贱”,却也知道世道不由人。他如今年岁大了,由二儿子搀着来瞧秦蓁,同她告别,说他心知这一别,这一世也就再难相见了。秦蓁是他收馆的学生里学得数一数二好的,虽不能考功名做人上人,但到底让他有一些安慰,他一个落魄书生到底也传了道授了业。

他又问秦蓁眼下如何打算。秦蓁说并无他法,只能陪着父母,城陷便随着一同陷罢了。

马夫子看一眼自己的二儿子,问:“你不是说还有办法吗?”

倒也真有办法,秦蓁将手头的一点钱都塞给他去打点,打算赌一赌,倒当真得回三张船票,排在十七天后,与马夫子同一趟船,去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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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记得那日的码头,人人奔跑哭喊地争抢着往船上去,只有一行人在离客船很远的地方有条不紊地搬运着一只只木箱。

“听说是城中各实验室的设备,还有各大工厂从外国买回来的一些精密仪器,怕炸毁了,先运进川。”马家二儿子在一旁说,“那是邵家的船。”

秦蓁微微一怔,朝那边看去,一群青衫里有一个黑影,如那天她在码头看到高台上的人影一样。那黑影似是也看到了什么,顿了顿,跳下货船甲板朝这边走来。

那是憔悴疲惫的邵仲言,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碴,头发搭下一绺在额角。他对马夫子说:“这一路上您可要吃点苦头了,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多去甲板上透透气。有年轻人跟着您呢,有什么不舒服您可得说出来。船上人杂,您别轻易和人置气,气坏了不划算。”

马老夫子问他何时走,邵仲言答:“再过段日子吧,等城里的物资都撤完,我跟最后一批船走。”

上船的哨声响起,邵仲言对马夫子笑道:“夫子,从前谢谢您,来日咱们四川再见。”他未对秦蓁说什么道别的话,但秦蓁知道,他对马夫子的道谢实则就是说了。

秦蓁并没有再见到邵仲言。入川后,她在广播里听到消息,邵氏航运公司的最后一艘撤离的船在长江上被日军飞机击沉,船上携带的生产机器与航运公司押送人员均沉入江底。

这时秦家已在大股的流民中寻得一处小房子住了下来,是先到一步的小弟秦桑先租好的。小弟直说运气好,说先至四川的船工名单中本没有他,是邵仲言同船长说多带一人也无妨,年轻人该去历练历练。他还说幸得周大哥也在此处读书,帮他找房子谈价钱,还一起去置办旧家具。

“真是万事凑巧,不然我们五个人不知要怎样才能都弄得船票逃出来,来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安身,如今拥来这么多人,都得睡街头。”

小弟尚不知道,这世上原不会有这么多巧合。秦桑想起在江上,马家二儿子和她讲起“你认识的那个姓周的小子”。他说周季衡因一向热衷于鼓动劳工,早已成了众多工商界人士的心头刺,他们本是要借着他鼓动船厂工人这一回好好治治他的。他们已打点好,只等事态闹大到难以收拾之时便着警局将他抓起来,不料邵仲言先动了手。虽说也是将周季衡关了起来,可听说他派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半点没委屈到那小子,等事情平息了才将他放出来,其他人干看着也是无法。

在昏黄的一盏灯下,秦蓁蓦地想起那个和气慷慨的贺老板,想起那一包包小伙计几乎都要提不下的草药包。贺老板的药店当真是急着要撤走吗?还是说他就像当年手里拿出头花来的马夫子,是在转邵仲言给她的星和灯。

那一瞬,秦蓁明白了,她扭头问:“马二叔,我们的票真的是您弄来的吗?”

她看到对面人的脸上有一丝措手不及,然后答:“秦姑娘真是聪明,邵先生本不让说的,他说怕您犯倔不肯上船,可现在已经在船上了,说了倒也无妨吧。”

川地的广播仍在响着,在说邵氏航运的老板邵仲言如何英勇无畏,为争取将宝贵的工业物资尽数撤离,坚持留到最后一艘船,以至壮烈牺牲。在一地尚来不及收拾的凌乱里,秦蓁终于拆开了第一封信,寄到照相馆的,写着“秦蓁小姐收”。

那里头尚是个活生生的邵仲言,跟她说他想出国留洋继续学习,以后不想接手船厂的苦闷;跟她说他看了最新的杂志,其中思想之进步,语气之热烈,令他深受鼓动,觉得男子汉该当报国;还有他固执不死心地追问:“你仍不肯原谅我吗?”最后一封信,是他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去世了,请她让旧事过去,给他一点安慰。

所有这些,他都未从秦蓁处得到回复。

其中一封信里,夹了那日无意间拍的双人照片。照片冲洗了两张,他寄了一张给秦蓁,还有一张随身带着,与他一同染血,一同没于江底。

秦蓁忽地记起1926年的冬天,若有人从荒地里的那架破秋千前经过,应该会看见两个小孩在漫天大雪里摔了个嘴啃泥。

“哎,邵仲言,你为什么没哭?”明明是顶娇气,顶怕疼的公子哥儿啊。

“两人一起摔,倒也不怎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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