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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郁金香是有毒的,从一开始遇到他,她就告诉过他的。​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图片摄影 @拍照的Luna   模特 @一条鱼尾- 

翠花翠花,她是花圃中亭亭的绿色郁金香,最珍惜不过。
毓琉毓琉,他是红尘中寂寂的冷金琉璃瓦,最痴情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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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她的名字叫翠花。
故事才听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和我并肩坐着听故事的季然赶紧瞪我一眼,掐了我的胳膊一把,冲着讲故事的人抱歉地一笑。
我摸着被掐痛的胳膊嗔怒地回瞪季然一眼,怎么能怪我?真的很好笑嘛!哪有故事里的女主角叫翠花的,土得像压路机驶过乡村路面扬起尘土漫天。女主角叫翠花,那男主角叫什么?要不要叫大牛哥、二狗子?人家传奇故事里,哪个女主角的名字不是缱绻婉转,什么白流苏、顾曼桢的。
况且这位叫翠花的姑娘,长得也不见得比白流苏、顾曼桢丑啊。
我们眼前就是这位翠花姑娘的雕像,雕像用整块汉白玉琢磨而成,高三米,伫立在这郁金香公园的主建筑楼前。时隔几十年,仍旧洁白无瑕,如与这世界初见。这女孩穿着热带风情的纱笼,手臂上挎着竹篮,她的面孔实在漂亮,像中国人,眼珠婉转,却又比一般中国人要轮廓分明,高鼻高眉。
我和季然旅游来到这座热带海岛,这个郁金香公园被称为游客必来的景点。而这位翠花姑娘是公园的守护神,当地人管她叫花神。
我抱着憧憬而来,哪料想到这花神的名字竟然叫翠花!真是大煞风景。
面对我的嘲笑与失落,讲故事的人,也就是这个公园的老园长,面上倒显得平静如水。他站起来,探身去花神的竹篮里摸索:“你觉得翠花这个名字很土是不是?但你仔细想想,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花,多得是红的、白的、蓝的、粉的,但绿色的花你能想到的有几种?翠花翠花,原意便是绿色的花。绿色的花是很稀少且很珍贵的,只不过被后世曲解的人叫讹了,反而变成了似乎最俗气不过的东西……”
他把手从竹篮里拿出来,再将拿出来的东西摊开在我和季然眼前。
原来这竹篮虽是石雕的,但里面的花却是新鲜的,每日由园长采摘了放进去的。
花神翠花姑娘的竹篮里放的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翠花翠花,指的便是绿色的郁金香。
我和季然在2018年春天来到这个东南亚海岛,其时这是个在各大旅游APP上排得上号的旅游胜地。它符合现代人对于旅游景点的所有要求,旖旎的、翠浓红艳的热带风光,美味的、果肉丰厚而绝顶新鲜的香杧,纱笼艳丽、载歌载舞的当地土人。当然,还有隐藏在这些风光背后,绝对现代化的豪华厕所与住宿服务。
然而,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时间回溯到花神翠花所在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时的东南亚尚且被以“南洋”概称。自故事发生前几十年的清朝末年起,“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卖猪仔”成了潦倒的中国人谋生求财的四大主要途径。到三十年代,这座位于印尼群岛中的小岛,已被三四代勤恳的中国人耕耘成一个在中国国内享有盛名的富庶之地。
但中国人在此仍旧是二等公民,这座岛屿为荷兰殖民政府所管辖。荷兰人与那时所有的白种人一样,对中国人充满了厌恶与畏惧。这座岛的建设须得仰仗中国人,可他们并不希望中国人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文明人,而只希望他们作为廉价劳动力存在。中国人在此岛饱受荷兰人的歧视,在掌握着超过百分之八十财富的同时,享受着几乎为“0”的尊重,甚至连居住地都被圈定在一块特定区域内,人们称之为“china town”,中国城。
1932年夏天的这场舞会,就是在中国城的王家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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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城王家在这座岛上谁人不知晓?在众多华商中,王家的生意最广,财势也最佳。最最重要的是,王家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王小姐人生得美,又是独女,别无兄弟。这岛上尽人皆知,娶了王小姐就等于是娶了王家硕大的一份家业。
所以这场由王小姐做东道主的舞会,客似云来,衣香鬓影。这是一个交际与求偶的绝佳场合,云集了岛上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而青年才俊又吸引来了岛上所有略有姿色的待嫁少女。
当然,无一例外,舞会上全是中国人。
荷兰人瞧不起中国人,中国人瞧不起土人,这便是岛上人人习以为常的歧视链。
人人都冲着王小姐而来,所以当王小姐挽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时,自然集中了全场男士的视线。
王小姐视若无睹地向所有人介绍:“这位是金毓琉金先生。”
开始有窃窃私语流出。姓金?又是毓字辈,难不成这位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竟然和清朝皇室有些牵扯?
王小姐牵着金毓琉的手款款走进舞池,音乐响起来,大厅里瞬间变成了音乐与舞蹈的靡靡世界。王小姐深受父亲宠爱,父亲专门为她的舞厅安装了最时新的旋转霓虹灯球。灯光七彩地变换着,投射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的金毓琉身上,再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真正是仪态优雅,气质潇洒。百年前的中国是存在“贵族”这种东西的,而金毓琉通身的气派就是在阐述什么叫贵族。三代的精心教养方能出一代贵族,与他比起来,这岛上祖父辈不过是挖橡胶、贩水果走卒的青年们,纵使西装革履,又跟贵族有什么关系呢?
一曲结束,金毓琉俯身在王小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走出了舞厅,走去了外面的花园。
与万贯家财相称,王家也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这岛上的华人富户家家有花园,奇异的是,王家的花园里竟有大片的郁金香。
岛上华人并不爱郁金香,倒不是觉得它不美,而是出于一种捍卫自尊的反击心。郁金香是荷兰人的花,既然荷兰人瞧不起咱们,咱们也便瞧不起它的花。
岛外人金毓琉没有这般抵触之心,他倒是挺爱郁金香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朝郁金香花圃走过去。突然间,一朵花回了头。
金毓琉被这朵回头的“花”晃了一下眼,定睛一看,这花儿还有脸呢。轮廓深刻又温柔,五官明艳而清秀,还带着甜如花蕊蜜的笑容。
哦,原来是个女孩。她穿着金黄色的纱笼蹲在花田里,经阳光一照,仿佛一朵金色郁金香似的。
燠热沉闷的空气被这个郁金香姑娘打破,金毓琉突然一时兴起,长腿一撩,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你是王家的什么人?怎么没进去参加舞会?”
他满以为这姑娘是王家的亲戚,没想到她只是灿烂地一笑:“我哪有这福气,我是王家的花匠,主人请我来侍弄这些郁金香的。”
咦,看她年纪这样小,竟然是个花匠,并且所擅长的还是照料郁金香这种番鬼佬的娇贵花。金毓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老实回答:“我叫翠花。”
于是1930年的金毓琉和2018年的我一样,发出了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多俗气啊,在我的老家,只有村姑才叫这种名字。”
姑娘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金毓琉眼尖地看到舞厅大门被推开,王小姐和一位年轻先生一起朝着花圃这边走了过来。他忙跳下栏杆,一只手捂住翠花的嘴巴,一只手揽着她躲到栏杆后的大树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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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花足足比他矮一个头还要多,被他搂在怀里,后脑勺贴着他的胸口。她仰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她有一双如溪边小鹿的眼睛,澄澈,好奇,带着一点受惊的感觉。金毓琉不觉放松了一点紧捂着她嘴巴的手。
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郁金香的气味。
王小姐和男伴走近了,谈话声也飘到偷听的人耳朵里,只听那男伴声音刻薄:“什么贵胄之后,大清早亡了,多少王孙公子讨饭都没得吃呢。文蕙你可要擦亮眼睛,当心这落魄王孙就是冲你王家家产来的。”
王小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们很快就走远了。
翠花挣脱开金毓琉的怀抱,像只兔子一样三两步跑远了。
金毓琉反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郁金香的香气。
他笑笑,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舞厅。
不多时,王小姐和那刻薄的男伴也回来了。
金毓琉走到王小姐耳边轻语一句,王小姐拍拍手,示意乐队停止奏乐,整个舞厅顿时寂静无声。金毓琉牵着王小姐的手走到楼梯高处,环顾一圈楼下,气定神闲地开口:“受邀参加如此盛大的舞会,毓琉深感荣幸。俗语有云投桃报李,为答谢王小姐之厚谊,来日金府落成之时,希望在场诸位都能赏光去参加金府的舞会。”
他轻轻报出金府的地址,楼下一片哗然。
那地方不在中国城。
金毓琉是第一个住到中国城外荷兰人地盘上的中国人。
等他再走到花圃前时,那少女翠花已经久候他多时。见他来了,她蹦蹦跳跳而又小心翼翼地从花圃的另一端穿过来,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金毓琉的手里。
金毓琉低头看,那是一朵郁金香,很奇怪,是从未见过的绿色的郁金香。
少女翠花指指那绿色郁金香,又指指自己:“翠花,绿色的花,绿色的郁金香。”
金毓琉低头嗅了嗅绿色郁金香的味道,然后笑了。这郁金香想必她拿在手里等候他多时了,已经略有些枯萎,最外面的一瓣蔫蔫的,好像快要掉下来。他索性撕下往嘴里送:“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也和闻起来一样香。”
翠花惊慌地打掉他的手,严肃地警告他:“有毒的。”
从一开始她就告诉了他,绿色的郁金香,翠花,是有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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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毓琉在舞会上说的话,并不是一时意气的谎言。
金府就在中国城外,虽不在荷兰人的聚居区,但好歹也是在中国城外,这已经算是打破了岛上近百年的规矩。那原本是荷兰殖民政府官员的一处府邸,金毓琉花钱把它买了下来大加改造。一整个夏天,岛上华人里最热门的讨论就是——金毓琉会把府邸改造成什么模样。
他找到王小姐,问她借花匠翠花:“我看你家的郁金香开得顶好,这岛上会侍弄郁金香的真心难找。荷兰人不屑为中国人做工,而土人和华人又不懂。”
王小姐爽快地把翠花借给了他,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这岛上的华人都不爱郁金香,除了她。如今他要在自己的府邸里种一大片郁金香,能是为了谁呢?
花匠翠花于是来到了金毓琉还从未向工匠以外的人揭开过面纱的府邸。
金府的规模可以说不亚于王府,有巍峨的主建筑、裙楼,有棕榈搭建的下人房、高高的围墙和大大的花园,甚至还有一间马棚。
郁金香花圃就在右裙楼旁,金毓琉对翠花说:“我不爱那些金的、红的,我只要绿色的郁金香。”
翠花一口答应下来。
午后时光,金毓琉坐在栏杆上看翠花侍弄郁金香。阳光炽烈,他摘了一片芭蕉叶挡住阳光,问翠花:“你怎么会懂得种植郁金香?”
翠花的手顿了一下,说:“我父亲是荷兰人。”
哦,原来如此。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土荷兰人。
一百年前,咱们中国人对外国的一切都挺畏惧的,养出些崇洋媚外的血液,直流传到如今。但那时岛上的人无论如何拜服外国的制度和器物,打心眼里却仍旧觉得他们是蛮夷。外国人高贵,但外国小杂种就是最低下的人种,比华人、土人都要低下。
花匠翠花,在这座岛上,就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
金毓琉却没有表现出鄙夷,他只是慨叹:“什么血统高贵低贱,到头来不还是一场梦幻。”
他娓娓讲起自己的身世,其他人的猜测没有错,他是清朝贵胄,爱新觉罗氏毓字辈的后人。他的母亲是觉罗家的格格,父亲却只是个汉人。若大清尚在,像他父亲这样的人,连给母亲提鞋都不配。但谁能想到一夕之间大清朝就成了瓦砾,母亲也成了落魄王孙,只好嫁给原先根本就瞧不上的商人,且是做妾。
他另有名字,但暗地里母亲给他取了“金毓琉”这个名字,盼望着他能记得外祖家的荣耀。
“你知道吗?我来岛上,是为了逃避。”金毓琉郑重地说。
翠花被他的郑重引得入了迷,问:“逃避什么?”
金毓琉一字一字:“逃避成为一个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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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1932年,你翻开史书能看到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件里有这么一件——日本扶持末代皇帝溥仪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
身为觉罗家的格格,金毓琉的母亲对这个消息欢欣鼓舞。她满心想着要找到自己的溥仪哥哥,让他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官位。金毓琉因此逃了。他受过教育,太知道日本人是怎样一种狼子野心,他不想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找母亲谈判,对她说:“给我几年时间,我会去南洋,在那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恢复外祖家的荣光。”
母亲到底疼他,答应了他,并把自己的所有金银细软都交给了他。
金毓琉拍着汉白玉的栏杆:“一半首饰我送给了荷兰官的太太,孝庄文皇后戴过的翡翠戒指现在就戴在个蛮夷婆的粗手指上。一半首饰我折成了钱,买下了这座公馆。这栏杆哪里是栏杆,是我母亲的祖母绿坠子;这花圃哪里是花圃,是我母亲的金镯子……”
他的眉目间满是酸楚,少女翠花忍不住倾身抱住了他:“你不要难过,那些东西迟早都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的怀抱饱浸阳光,温暖松软,金毓琉的心先是猛地一跳,然后便是“咯噔”一声。
“少爷。”
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金毓琉回过身,管家荣泰正阴着一张脸望着他。
金毓琉慌乱地给翠花介绍:“这是我的管家,从外祖父开始就在我家,是他从小带我长大的。”
老管家朝着翠花点点头,脸色阴沉得像是积了厚厚的乌云的天空。

不知道是谁向王小姐告了密,有一天,王小姐突然杀到金府来。
她是冲着翠花来的,在岛上当惯了大小姐,对谁都是颐指气使的:“金毓琉,我要你立刻、马上辞退那个人。”
金毓琉的内心估摸到了三分,沉着脸不动声色:“整个岛上除了她,我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好的郁金香花匠?你难道不想金府里的郁金香和王家的一样漂亮?”
他是在暗示她,这郁金香是为她而种。然而王小姐仿佛窥破了他的小心思,冷笑道:“人都没了,还要花做什么?少废话,我和她,你选一个吧。”
金毓琉凝视着她,半晌终于开口:“那么……对不住了。”
王小姐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她扬言:“你会后悔的。”
金毓琉回过头来,只见不远处的翠花正捧着一颗郁金香花球,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依旧是那样一双清澈而抱歉的眼睛。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你去找她回来吧。”
金毓琉疲惫地摇摇头:“我这不全是为你。”
是啊,不全是为她。他早已受够了王小姐。几十年前,当他们都还没有出生时,王小姐的祖上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他外祖父家的下人,一朝天翻地覆,攻守易型,王家反成了南洋望族。金毓琉明白为什么王老板会默认王小姐同自己交往,多过瘾啊,放在前清,他的女儿哪有机会同主子家的少爷谈恋爱?而现在,少爷远不如他,反倒要高攀他,他甚至还可以训斥少爷,真是要过瘾死了。
金毓琉亦有他敏感的落魄贵族自尊。
翠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金毓琉望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他突然伸出手,在她香滑的脸上轻轻拂过:“虽不全是为了你……但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你。”
刹那间,郁金香花圃中,有千朵万朵翠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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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姐临走前威胁金毓琉要他付出代价,大小姐果然说一不二,没过多久,金毓琉就发现她并非戏言。
先是他的事业受挫,原本在那次参加王家舞会后,他已经和某位华商商定好参股他的橡胶园。结果那位华商就在他和王小姐决裂后没几日,通知他因其他股东反对,橡胶园与金毓琉的合作搁浅。
谁是其他股东呢?毫无疑问。王家在此地已有三代根基,生意遍布各个领域,没有人愿意同王家结怨。
金毓琉来岛上时带来了母亲所有的积蓄,大半的积蓄投到了撑门面的宅子里,如今生意又被耽搁了,只好坐吃山空。渐渐地,马棚被拆除了,下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当初在王家许诺要开舞会的日子,然而这原本应该灯火辉煌的金府却是一片冷冷清清。
王家是岛上华人里的土皇帝,得罪了王家,就等于自绝于华人群体。
金毓琉落寞地坐在大理石阶梯上,望着这一派凄清,原想用这场舞会扳回一局,谁料王小姐竟这样不留余地地死死相逼。
翠花悄无声息地走下来,坐在他身边,把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无声地安慰。
他勉强一笑:“没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照样开舞会。”
他抓住翠花的手牵着她起来,漫步下楼梯,来到留声机旁,放上唱片。音乐流泻出来,他牵着翠花来到大厅中央,微微一鞠躬:“翠花小姐,很荣幸今晚能与你共舞。”
翠花从小只懂侍候郁金香,对跳舞这些风月事一概不懂。她有些惊慌失措,金毓琉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手,低声说:“你不要怕,跟着我的节奏就好。”
翠花渐渐放松下来,在他的手下如一朵郁金香那样,旋转,绽放。
她穿了绿色的礼服裙,是他为她找裁缝量身打造的。裙裾飞扬,她本人就是一朵绿色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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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出现在第二年的冬天——我知道,这个热带海岛是没有冬天这么一说的。但冬天却又是切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就像太阳,你看不见它的时候,它也依旧在。
一天早上,金府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电报来自金毓琉的家。上面说,他的大哥意外去世了。
消息是在早餐时间传到餐桌上的,翠花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金毓琉,对他说节哀。金毓琉勉强回以一笑。
翠花她怎么会懂,她一个土荷兰人,父母双亡且没有姊妹兄弟,家贫如洗又没有一点财产,她怎么会懂大家族里的兄弟关系?金毓琉一丁点也不为大哥的死感到难过,他相信其他兄弟也是这样。
父亲这一生有一个正室和无数个姨太太,正室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大哥。在他们家,唯有大哥是嫡子,其他人都不过是庶出罢了。大哥的死对于其他人来说,更具有意味的一件事不过是——家里要变天了。拥有绝对继承权的嫡长子现在死了,家业未来将由谁继承,成了一桩悬案。
谁能讨得父亲的欢心,这头家就是谁的了。
翠花是直到晚上才知道这封电报背后所隐藏的意味的。
夜里睡不着,她举着灯去花圃里看郁金香。才刚刚蹲下来,她便听到了争吵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赶紧吹熄了灯屏住声。
是金毓琉在和管家吵,管家的声音依旧那样阴沉:“少爷,这是个好时机,你的那些兄弟里没一个比你成器,你只要回家去奉献殷勤,你父亲肯定会把家业交给你继承的。”
翠花竖起耳朵等着金毓琉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只听到一句淡淡的“我自有分寸”。
翠花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
她等了很久,金毓琉才回到房间里。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一片黑暗中,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滑过她的面庞。
以及一声低低的,如风一般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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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毓琉是在收到电报后的第二个月离开海岛的。
他离开得很匆忙,她只不过是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时他便不在了。管家说他又接到一封紧急电报催他回家,所以才来不及等她回来。翠花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多少有些失望。昨天他说想吃她做的菜,所以她才特地去买了香料回来呢。
翠花把香料放进厨房,妥帖地收好,等着金毓琉回来。
然而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却总是没有金毓琉要回来的消息,甚至连信也没有一封。
翠花等啊等,没想到有一天竟等来了王小姐。
王小姐依旧是一脸骄矜的模样,穿着白色洋装,戴着宽软边帽,踩着缎子高跟鞋,戴一副矫情的白丝绸手套傲慢地巡视着金府,不时地发出批评。
“这地板的花纹真俗气。”
“这四季窗的颜色也真不讲究。”
“窗帘怎么这样厚重,和外面的风光一点也不相称,用纱的才好。”
管家跟在她身后唯唯诺诺,翠花站在花圃里,咬着嘴唇远远地看着她。她凭什么对这幢房子指手画脚?这可都是金毓琉的心血。
王小姐终于参观完了金府,临走前踱步到花圃旁,看了一眼郁金香,傲慢地夸奖翠花:“你种郁金香的本事倒还是那样好,看来你也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人嘛。”
说完这句话,她扬长而去,留下翠花站在花圃里一片茫然。
直到晚上,翠花才明白王小姐的来访意味着什么。
晚上停了电,原本是为了找蜡烛,她翻箱倒柜竟翻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信,来自遥远的中国,字迹熟悉。她至死也不会认错,就是这字的主人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中文,一字一字地写她的名字。翠花翠花,写了上万遍她的名字。
她做贼似的匆匆看完,之后脸色煞白。
这是一封很简短的信,通篇只有几百字,却把事情讲得很清楚。金毓琉在信里对管家说,他很讨父亲的欢心,但唯有一点,有一位兄弟与他势均力敌,然而对方却有一位有钱的女朋友,父亲因此很犹豫。他看出父亲想要涉足南洋生意,便想着可否借王小姐给自己增加筹码。
信的最后,他说,我实不想如此,却不忍见母亲泪眼婆娑。我深负她所望,将她的妆奁白白扔在南洋,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他还说,只是对不起翠花了。
翠花蹲在黑暗里握着信纸,惊得牙齿打战。
半晌,她站起身来,像幽灵一样飘回房间,从床下拉出自己的藤箱打开,又打开了衣柜。
她看了又看,却没有任何可以带走的东西。
是啊,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呢?每一件衣服都是金毓琉为她置办的,她原本就身无长物。
金毓琉给了她一场美梦,如今,是时候梦醒了。她既不能帮助他实现远大前程,那就不要拖累他了,也不要让他为难了。
她拎起空藤箱,转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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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能离开金府。
管家带人截住了她,一把夺过她的藤箱,扛起她就朝裙楼走去。
翠花被囚禁在了裙楼,推开窗外面就是郁金香花圃。但她只能看,不能伸手触摸,管家让人给窗子钉上了栅栏。
老管家隔着门同她说话,声音依旧是那样阴沉。
他说:“少爷让我务必留住你。”
他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少爷心里不是没有你。你一个土荷兰人,是这岛上最低下不过的人,纵然跟人明媒正娶,也不过嫁个和你一样的土杂种,生下的孩子比你的地位还不如。只要少爷和王小姐一结婚,便会是岛上最有权势的华人,更莫说他的贵族身份了。你就算只是个侍妾,也照样穿金戴银、身份显赫,来日生下孩子,也是一样的金尊玉贵,又何苦要走呢?王小姐都已经答应容下你了。”
翠花听得打了个寒战。
原来如此,原来王小姐那句“你也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人”竟是这个意思。
他们一早就商量好了,只自己竟还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识趣之人,却没想到金毓琉打的竟然是齐人之福的心思!
她哽咽着开口:“不是只有他金毓琉才有自尊的。”
是啊,谁没有自尊呢?谁又没有故事呢?金毓琉讲他的外祖父、他的母亲,他母亲教导他要恢复外祖家的荣光,但她翠花的母亲又何尝没给过她教导?她的母亲是当地土人,年轻时遇到了她的父亲,一个英俊的荷兰年轻人。那时太年轻,不信一切地位与身份之说,她的母亲不顾一切地跟了年轻人,到头来却还是被抛弃了。直到被抛弃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个荷兰人在母国早已有妻有子。
“不要给人做姨太太啊,翠花。”母亲临死前一双泪眼望着她,“我给你取名翠花,绿色的花,绿色的郁金香是很珍贵的。娘视你如珠如宝,你可一定不要轻贱自己啊。”
门外的管家没有回答。
翠花拒绝饮水吃饭,绝食抗议,要管家放她走。
管家却只是劝说她:“你不可能有比做金家姨太太更好的前程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到了没,王家已经在送嫁妆过来了。等少爷回来,就会和王小姐成亲,你到时候给王小姐敬一杯茶,也就算正式进了金家门啦。”
或许是管家是话起了作用,渐渐地,翠花不再拒绝饮食,只是要求丫鬟每天送饭的时候给她送几朵绿色的郁金香来。
丫鬟很是欢喜,一个人连赏花的心思都有了,可见她是真的想通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翠花要花,并不是为了欣赏。
半个月后,金毓琉终于回到了海岛,可等待他的却是一具业已僵硬的尸体。
翠花在他回来的前三天被发现死在了裙楼的房间里,死因是中毒。地上散落着一地的郁金香花茎,她的嘴边有绿色的汁液。
绿色郁金香是有毒的,从一开始遇到他,她就告诉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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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金毓琉没有和王小姐结婚。
后来,金毓琉到底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一个有钱人。
后来,年迈的金毓琉把金府改建成了郁金香花园,还请人在主建筑前塑了一尊像。当地人管这尊像叫“花神”,每年有很多游人来这里,看一看郁金香,再看一看这塑像。
我嗤之以鼻:“真是虚伪,好像《雷雨》里的周朴园,为攀附有钱人辜负了鲁侍萍,还要搞什么'侍萍受不得风所以不许开窗’的鬼把戏来表演深情。实际不就是为了安慰自己,好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伪君子。”
面对我的愤慨,园长却摇了摇头:“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那封信,其实并不是金毓琉所写。”
我惊讶不已。
那封信,并非金毓琉所写。
真正写信的人,是管家。
管家是金毓琉外祖父的书童,从小看着金毓琉的母亲长大,也看着金毓琉长大。他是这个家族最忠心耿耿的一条老狗,甚至在对这个家族荣誉的珍视上,比金毓琉更加渴切。
金毓琉为翠花而得罪了王小姐,这让他恼怒不已。从那时他就认定了翠花是金家复兴之路上最大的障碍,这个障碍非除去不可。
金毓琉是被他骗回国的,他与金毓琉的母亲串通了,让她发一封电报,说自己身体有恙急着要见他。等他匆匆回国后,管家又找到王小姐。王小姐人虽傲慢,却也是真心喜欢金毓琉。她与管家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那场巡视金府的把戏,以及那封以金毓琉之名写的信。
那封信是管家所写,从小金毓琉写字就是由他教导的。他模仿起金毓琉的字,时间久了,连他和金毓琉本人都难以区分。况且翠花一个土荷兰人,又怎么能看出其中有诈呢?
自然,金毓琉也没有下过什么一定要留住翠花的命令。
留住翠花,其实是管家自己的主张。
不不,别误会,他并非是善念一闪想要替主子留住真爱。恰恰相反,他留住翠花,只是一记恶毒的杀招。
活过大半辈子,老来成精,他早就看穿了翠花是怎样一种人。他笃定她会自杀,只有她自杀了,只有她消失了,只有世界上没有了她这个人,金毓琉才会绝望地认命,抛弃那些风花雪月的傻想法,肩负起复兴金家的使命来。
我被真相所震惊,半晌才发出声来:“那金毓琉后来知道了吗?”
园长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绿色郁金香:“他回国后,母亲哭着求他为了金家着想。他痛苦地思考了很久,却还是拒绝了母亲。他对母亲说,您就当是我不孝吧,我既不愿为了权势被钉在叛国的耻辱柱上,也不愿为了富贵而背负负心汉的骂名。”
与母亲摊牌后,他坐了最近的一艘船返回南洋。黄昏时分,船终于要泊近港口,在停船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种冲动在他的胸臆间萌发。他纵身跳下船,淌着近海的浅水朝着岸边跑过去。
他带着一身黄昏冷而腥的海水气狂奔回家,然而等待他的,不过是满园被折的绿色郁金香罢了。
“哀伤和悔恨萦绕了金毓琉整整一生,他死得很早,比老管家还要早,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留下后人,金家一脉就此断绝了。”
我问:“你是什么人?”
园长笑笑:“我是管家的后人,我家世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曾祖父余生都生活在煎熬中,他一遍遍地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心为了金家好,到最后反落得金家最后的后人郁郁而终,而金家从此断子绝孙。最后临终前他终于想明白了,留下遗言说,去守着那园子吧,告诉每一个对花神感兴趣的游人,告诉他们翠花不是一个俗气的名字,我家少爷也不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
翠花翠花,她是花圃中亭亭的绿色郁金香,最珍惜不过。
毓琉毓琉,他是红尘中寂寂的冷金琉璃瓦,最痴情不过。
回到那一年,王家花圃前初遇,他英俊倜傥,她青春正好。谁又能想得到,到头来,她的名字,他的真心,都会被后人曲解。
|原文《翠色郁金香》
|载自《爱格》A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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