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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四月，明孝宗朱祐樘看着面前的奏疏，深深地叹了口气：二十多年了，这个男人始终都不肯放弃。这份奏疏来自于锦衣卫指挥佥事郭良，诉求也很简单，几十年如一日，要求袭封其曾祖父开国元勋郭英的爵位：武定侯。 自打朱祐樘近三十年前成为皇太子以来，就看到郭良孜孜不倦地就此事上奏。先帝曾把他打入刑部和锦衣卫大牢，自己也曾将他革职闲住，但郭良百折不饶，就是不肯放弃。明孝宗万般无奈，于是让吏部和文武大臣对此事展开廷议，给郭良一个最终说法。  明孝宗剧照 所谓的集体讨论，就是皇帝自己不想背锅，大臣们也各吵各的，没人真正关心郭良到底应不应该袭封武定侯。关键时刻，日后的所谓“阉党”，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进士，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焦芳一语顿开茅塞，这才让郭良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武定侯爵位。 上再命吏部会官廷议，众以争袭爵革，议久不决。礼部侍郎焦芳独曰：“争爵之罪小，开国之勋大。岂可以争爵之小故，废开国之勋？”众服其言，议遂定，故有是命。—《明孝宗实录卷一百八十六》 那么郭良究竟应不应该袭封？此前又是谁一直在和他争袭，以至于堂堂开国元勋的爵位，自天顺五年（公元1461年）至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停袭了四十一年之久呢？这个故事，还得从百年前的永乐年间说起。 恭肃郭贵妃的手段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二月十七日，最后一位洪武朝开国元勋，武定侯郭英去世，享年69岁。五月十九日，朱棣下旨追封郭英为营国公，谥威襄，看上去给足了身后哀荣。然而对于最关键的武定侯一爵是否可以袭封，朱棣却始终不发一言。 朱棣对郭英的恨，可以归结为两点：其一靖难期间，郭英多次率领大军与朱棣交战，双方结下的梁子不可谓不深。其二郭英的女婿辽王朱植，当年拒绝朱棣的招揽，直接站队建文帝朱允炆。战后不但其本人遭到清算，老丈人郭英自然也讨不了好。 郭英有十二个儿子和九个女儿，家族人口十分庞大。作为老牌勋贵，其在朝中的根基极深。为了挽回家族败落的局面，郭家下了血本，将族中两位出色的女子送去做妾，一个是太子朱高炽庶妃，另一个则是汉王朱高煦庶妃。  郭贵妃与朱高炽剧照 大郭氏在太子面前极为受宠，一连为朱高炽生下了三个儿子：第八子朱瞻垲、第九子朱瞻垍和第十子朱瞻埏。在郭氏写给祖母的家书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其幼子朱瞻埏患病之时，太子还亲自去为爱子祈福，可见二人之间的深情厚意。 近者小子少见几热疮，数日即安。过蒙殿下偏钟慈爱，恐生痘斑，忽闻斋所，特为祈祐。时享回宫，辄令内使马如龙建坛酬愿。截日以来，嬉嬉好好，倍于常时，无烦祖母之念。—《郭贵妃家书之七》 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七月十八日，马上天子朱棣在第五次北伐班师途中驾崩。当年八月，做了二十年皇太子的朱高炽继位，即明仁宗。九月，仁宗册封郭氏为贵妃，围绕着武定侯爵位的争夺战也就此拉开了帷幕。 十月十三日，汉王府青州中护卫指挥佥事郭玹升任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实录》中将郭玹记录为郭贵妃的兄长，是不对的。在《郭贵妃家书之三》中，郭氏称郭玹的大哥郭琮为“贤弟”，则其必为郭玹之姐。  郭贵妃剧照 十一月初一日，仁宗下旨命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郭玹袭封武定侯。这道旨意一出，可以称得上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因为郭玹并非武定侯家的长房子孙。 上文说过郭英有十一个儿子： 长子郭镇，太祖朱元璋第十三女永嘉公主驸马。次子郭铭，辽王府典宝。第三子郭镛，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第四子郭鉴，中都留守司副留守。第五子郭钥，散骑舍人。第八子郭钰，尚宝司丞。第九子郭钫，旗手卫指挥使。其余第六子郭铨、第七子郭锜、第十子郭镔、第十一子郭钢、第十二子郭錀生平不详。 而深受仁宗宠爱的郭贵妃，是郭英次子郭铭之女。换句话说，袭封武定侯的郭玹，是郭家二房的后代。这里补一句，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五月，朱棣的靖难大军兵临泗州。郭铭不愿屈膝投降，自尽以殉国。此外郭玹的兄长郭琮，在永乐年间便已去世，不然也轮不到二房的老二来袭爵。 永嘉大长公主的无奈 那么问题来了，郭家长房死绝了吗？并没有。驸马郭镇虽然死于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但他和永嘉公主之间有一个儿子郭珍。也就是说，郭珍既是郭家的长房长孙，更是太祖朱元璋的亲外孙，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他袭封武定侯。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郭贵妃在仁宗面前一手遮天，硬生生将郭家二房出身的弟弟郭玹运作成为了武定侯。郭英的原配马氏无子，妾何氏生长子郭镇，严氏生次子郭铭、第三子郭镛。郭贵妃很有心机，为了焊死二房的继承资格，她为自己的亲祖母严氏求来了营国夫人的诰命。正是这一举动，在后来的几十年时间内死死地压住了郭家长房，险些就让他们彻底难以翻身。  郭英画像 在洪武和建文两朝，永嘉公主可谓是春风得意，人生赢家。父皇在世之时，自己的公公郭英手握兵权，深受信任。夫君郭镇“好学工诗”，朝野上下都对他夸赞有加。 等到大侄子朱允炆登基后，永嘉公主一家也并未受任何影响。郭英依然坐镇辽东，郭镇因为和方孝孺交好，也深受建文帝的赏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郭镇在奉旨巡视辽东返回南京后，突然身染重疾，并于建文元年正月去世，年仅28岁。建文帝为其辍朝三日，方孝孺亲自为其撰写圹志： 公父成功于先，而公嗣其富贵，以承恩宠。能恪恭于位，令闻有称，可谓贤矣。生不永年，无以竟其志，岂非惜哉？且着始终，纳诸幽堂，庶后之人，莫敢坏伤。—《逊志斋集·卷二十二》 如果朱允炆没有失败，郭英寿终正寝之后，自然是由郭镇之子郭珍袭封武定侯。现在朱棣做了皇帝，和建文君臣关系良好的永嘉公主这一家子，显而易见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然而让永嘉公主没想到的是仁宗即位后，眼看郭家此前的投资有了回报，郭贵妃却敢于不顾伦序，让二房的郭玹袭封了武定侯。  仁宗朱高炽剧照 永嘉公主该怎么办呢？其实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朱高炽这个侄子虽然有一个“仁宗”的庙号，可是对付起自己人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他自己亲妹妹永平公主的儿子李茂芳、安成公主的夫君西宁侯宋琥，就是因为当初站队汉王，现在都被废为了庶人。为了武定侯的爵位去和郭贵妃斗？永嘉公主自问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武定侯争袭风波 第一次争斗 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五月，在位尚不满一年的仁宗突然驾崩。而皇后张氏在圈定殉葬名单之时，出人意料地将郭贵妃排在第一位。郭贵妃死后，新继位的明宣宗朱瞻基给了她一个谥号“恭肃”。 恭肃郭贵妃在世之时，永嘉大长公主（她是仁宗姑母，要称大长公主）自然要忍气吞声。现在张皇后助了她一臂之力，老公主以为可以棒打落水狗，于是提出废去郭玹武定侯的爵位，自己的儿子郭珍袭封。  郭贵妃殉葬剧照 然而郭玹和新天子朱瞻基的关系极好，多次奉旨在宣宗出巡的时候居守京师，让永嘉大长公主也只能徒呼奈何。好不容易等到宣宗驾崩，老公主不屈不挠，向10岁的侄曾孙明英宗朱祁镇上疏，不料却被皇帝以书信的形式正式予以拒绝。 癸酉，书复永嘉大长公主曰：“所喻武定侯郭玹之事，皆先朝时所为。朕笃念亲亲，已命郭珍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侍养左右矣。况曾祖姑谨厚之德，皇家戚畹，素所推重，岂屑屑与人告讦者哉？此奏必出郭珍所为。若付法司，罪不可逭，今且容之。望曾祖姑以大义训珍，令守礼法。若执迷不悛，祖宗之法具在，朕不敢私。”—《明英宗实录卷十五》 第二次争斗 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七月十六日，武定侯郭玹去世，享年53岁。此时已经72岁的永嘉大长公主再次出马，为自己的儿子郭珍争取武定侯的承袭权。为此郭珍和郭玹之子郭聪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明英宗朱祁镇剧照 眼看这次机会难得，老公主让郭珍亲自进京求见英宗皇帝，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不过谁也没想到，郭珍却连京城还没到，就于通州病逝。英宗对这位命运多舛的曾祖姑产生了一丝怜悯，让英国公张辅等元老重臣对此事展开调查，看到底应该由谁来袭爵。 先是，玹伯母永嘉大长公主欲令其孙珍夺袭玹侯爵，与聪互奏。下英国公张辅等覆核。言聪、珍皆前武定侯英曾孙。聪祖铭，嫡次。珍祖镇，庶长。聪于例当袭爵。—《明英宗实录卷一百六十一》 郭玹当年在汉王护卫中任职，想来和英国公的关系相当不错。这份调查结果对郭家二房包庇之深，简直令人发指，我们不妨来数数其中有多少错误。 错误一，郭珍是郭英之孙，郭聪则是曾孙，张辅故意将二人辈分拉平，明显是想给郭聪加分。错误二，郭镇和郭铭都是庶子，不存在郭铭是嫡次这样的说法。当然，我们在这里可以为张辅稍稍开脱，因为当年郭贵妃为祖母严氏求来了营国夫人的诰命，确实容易让人误以为郭铭是嫡子。 然而明英宗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不同的信息，并没有同意张辅的说法。他认为此事还有蹊跷，因此只是给了郭聪一个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的官职，并没有让他袭封武定侯。此事一拖就是近十年，甚至到了景泰六年（公元1455年）永嘉大长公主去世之时，武定侯的爵位依然空缺。 第三次争斗 时间很快来到了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这一年的正月十七日，此前在土木堡蒙羞以后成为太上皇帝的朱祁镇发动政变，重新又夺回了皇位，改当年年号为天顺元年。  明英宗朱祁镇剧照 当年七月初六日承天门发生火灾，本就心虚的明英宗更是惊慌失措，以为是上天示谴。为了笼络人心，朱祁镇下诏大赦天下，同时命“武定侯子孙还袭侯爵”。 可能是看在永嘉大长公主去世不久，同时又生怕老天爷惩罚，明英宗这次确认将武定侯的承袭权归还给了郭家长房。然而郭家内部确实是矛盾重重，郭聪没有跳出来，郭珍的两个儿子郭昌和郭昭却自相残杀起来。 郭昭甚至贿赂了驸马都尉赵辉（太祖朱元璋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驸马）和崇信侯费钊，让他们出面诬陷郭昌“不孝其母”。此事经过锦衣卫的调查才最终真相大白，英宗处罚了赵辉和费钊之后，在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下旨由郭昌袭封武定侯。35年之后，爵位终于回到了郭家长房手上。 丁未，命故武定侯郭英曾孙昌袭封武定侯。英诸孙争袭侯爵年久，至是以诏例，始命昌袭之。—《明英宗实录卷三百三》 第四次争斗 郭昌袭爵之后没过多久，就于天顺五年（公元1461年）去世。当时郭昌之子郭良年纪尚幼，朝廷给他每月二石的养赡米，等他成年之后再袭封武定侯。 到了明宪宗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已经成年的郭良向朝廷提出袭爵请求。然而此前沉寂许久的郭聪再次抖擞精神出来争夺爵位。而明宪宗就坡下驴，以“事未得白”的借口只给郭良封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  明宪宗朱见深剧照 这下郭良傻眼了，怎么还有这样公然耍无赖的事情？这位兄弟一气之下，在成化九年（公元1473年）的时候连着上了九封奏疏，要求朝廷还自己一个公道。郭良如此咄咄逼人，直接惹毛了明宪宗朱见深，他老人家给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威胁：再来吵闹就革职。 己卯，故武定侯郭昌子良乞袭爵，不许。先是良以争袭未明，令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至是凡九上疏陈情，上曰：“朝廷于良事已累处置而烦渎不已。若复有所当，并指挥革之。”—《明宪宗实录卷一百二十三》 但是郭良也很委屈，自己的曾祖母永嘉大长公主、祖父郭珍、父亲郭昌为了武定侯的爵位前赴后继，好不容易才争来了继承权，就这样说剥夺就剥夺吗？郭良二杆子脾气发作，革职就革职，这个爵位我争定了。宪宗虽说没有将郭良革职，却把他先后打入刑部和锦衣卫大牢。吏部尚书尹旻甚至认为当年武定侯一爵“停爵年久”，现在郭英的子孙郭聪和郭良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报功之典已为过厚”。宪宗对此深表赞同，再次严厉警告郭良，再敢胡闹一定革职。 第五次争斗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宪宗驾崩，皇太子朱祐樘继位，即明孝宗。郭良听说这位新天子宽厚仁慈，于是在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再次请求袭爵。没想到孝宗和吏部都记着先前宪宗的旨意，直接就将郭良革职。  明孝宗朱祐樘剧照 这一回算把郭家给整懵了，过了两年，郭良之母许氏向朝廷上奏，表示家中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希望朝廷能够开恩给条活路，孝宗这才命郭良重新复职。这次打击之后郭良学了个乖，他改变策略，开始和文人结交，这为其日后复爵打下了基础。甚至由于文官的推荐，郭良还正儿八经地在锦衣卫里管起事来。 戊寅，命锦衣卫管镇抚司事署指挥佥事叶广及带俸指挥佥事郭良并管卫事。—《明孝宗实录卷八十三》 时间很快来到了本文开头的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郭家再次许氏出面，请求朝廷让自己的儿子郭良袭爵武定侯。而郭家在文官集团中的投资也终于看到回报，礼部右侍郎焦芳一句振聋发聩的“争爵之罪小，开国之勋大”，终于让郭良得以袭封武定侯。 结语：自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郭英去世，至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郭玹袭爵，武定侯一爵停爵时间长达21年。自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年）郭玹去世，至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郭昌袭爵，武定侯一爵停爵时间长达12年。自天顺五年（公元1461年）郭昌去世，至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郭良袭爵，武定侯一爵停爵时间长达41年。 换句话说，自郭英去世到郭良袭爵的99年时间里，武定侯一爵的停爵时间长达84年。郭家子孙为了这个爵位争得头破血流，最终让其回到了郭家长房手中。史书中对郭良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武弁中之杰然者”。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六月十六日，右军都督府管府事武定侯郭良去世。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三月，郭良之子郭勋袭封武定侯。郭勋是明世宗嘉靖朝的风云人物，他的故事，我们留到以后的文章中再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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