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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笑

 文锦书屋susped 2022-12-01 发布于广东
      王熙凤是曹雪芹笔下第一个生动活泼的人物,是一个生命力非常充沛的角色,也是封建时代大家庭中精明强干泼辣狠毒的主妇性格的高度结晶。从她一出场就生龙活虎,如火如荼。一路故事的发展,性格的表现,作者一丝不懈地挥动着巨如铁柱、细似金针的妙笔,予以杰出的刻画。

      “黛玉爱哭,凤姐爱笑”,作为角色的一种标志性的特点,“笑”是曹雪芹赐予王熙凤的风格,当然,这种风格并不能代表王熙凤的全部,但它能涵盖人物的大部分内涵,贾家的媳妇,个个都是严肃恭谨,一派端庄,而凤姐的笑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甚至这种气息对贾母来说是有继承性质的。这种继承使出身金贵的凤姐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很高。她管理贾府的经济日用,掌握家族中的钱财出入。这便使她待的生存状态又略异于贵族中的其她小姐、夫人。王熙凤的笑分为两种,其一是正常的笑,其二是可怕的笑。

       正常的笑,包括王熙凤在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两层婆婆面前,那种满脸堆笑;在姑嫂姐妹当中那样惯常的有说有笑;在与贾琏闺房相处时,那种绘声绘色的调笑等等。

     《红楼梦》里曹雪芹为王熙凤她所设计的第一次登场就让人们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女子。“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一双单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当众人皆敛声屏气,只有她会放诞无礼,她爽利干脆,善施淫威,但似乎这个人物的个性又不是这样简单的言语所能概括的。 

       写王熙凤之笑,最为精彩的当数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的出场即和黛玉的见面:“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丹唇未启笑先闻,”她的笑声总是远远地赶在了她的脚步前面。凤姐的笑声,那一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口声,在贾府这个众人“个个皆敛气屏声,恭肃严整”的环境中,立刻将一个“放诞无礼”的“凤辣子”形象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脂砚斋指出:“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掬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跃纸上?”活脱脱一个“泼辣货”凤辣子就这样从纸上走来,一出场即被定型了。而此后的表现,更将其性格中善变的一面深刻地揭示了出来:且看凤姐“携着黛玉的手, 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一大段描写,其中所透露的心机,正是“脂批”所谓“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 作者在没有正面描写人物之前,就先已通过人物的笑语声,传出了人物内在之神。在贾府这样严肃的氛围里,王熙凤可以这样说话,也能够体现出王熙凤的位高权重,深得贾母的喜爱,也能够体现出一种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里凤姐讲的第一个笑话。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扞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她的这一性格在第十一回“毒设相思局”一节中可窥见一斑。《红楼梦》用极浓笔调写了王熙凤的出场,那是先写她爽朗的笑声与不受约束的语言,后才写她满身锦绣,珠光宝气,“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恍若神妃仙子”,这样强调了王熙凤在贾府的地位,又刻画了一个笑里藏刀、及有计谋的凤姐形象。

       可怕的笑,也就是那种不正常的笑。在《红楼梦》里,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这种笑,是在宁府会芳园中。贾瑞路遇凤姐,居心不良,开口便挑逗。“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凤姐采取了步步挑逗、步步诱使、请君入瓮之法,于是两次“假意含笑”兜搭,几句话便把贾瑞逗得“身上已木了半边”,“那情景越发难堪了”。

       我们来看凤姐下来的一连串动作:贾瑞来时“凤姐急命'快请进来’”,然后“假意殷勤,让茶让坐。”接着便开始笑着施展她的手段,撩拨、挑逗痴迷的贾瑞,怕贾瑞不肯来,又笑赞贾瑞“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抱怨贾蓉“两个糊涂虫”。她见了贾瑞,伪装出一连串的笑,和贾瑞说话还故意“悄悄道”,这里的笑是笑里藏刀,等足足地吊起贾瑞的胃口,在贾瑞正在兴头上时又笑道:“你该走了。”脂砚斋慧眼如炬,识破她的伎俩,作出了极为精当的点评:“叫去正是叫来也。” 打发了贾瑞之后,凤姐心里暗暗地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凤姐并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第十一回)前面第六回已经写过凤姐与贾蓉的暧昧情景,凤姐压根儿就看不上贾瑞,在凤姐看来,贾瑞这是自不量力,甚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通过两次的“假意含笑”试探,便起了“让贾瑞他死在我手里”的杀心。贾瑞果然不出所料,接二连三地来找凤姐,几次不遇,还不死心。有一天,终于找到了凤姐,凤姐“假意殷勤让座让茶”之后,贾瑞挑逗的话越说越露骨,凤姐兜搭的话越来越诱人,其中写凤姐笑道就有四次。这四次笑都是在引诱,最后贾瑞被诱到荣府西边穿堂里来“幽会”,结果是在寒冬腊月的过堂风里冻了一夜,回家以后还捱了祖父三四十板子,还要跪在风地里读文章。几次受骗,贾瑞还不死心,就这样反复被凤姐折磨了几回,在第十二回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凤姐通过六次假笑,最终实现了“什么时候让贾瑞死在我手里的”计划,达到了她的目的。

       第二次出现这种笑是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王熙凤到王夫人屋里说完金钏儿死后那份月例如何处置事后,王夫人又问王熙凤:“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并一五一十的把“月例”发放情况告诉了王夫人。实际上王夫人要查的是赵姨娘、周姨娘跟前丫头“月例”短少问题。她也是试探性的问王熙凤“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王熙凤便把实情告诉了王夫人“只是外头扣着”,这里外头实指邢夫人。王熙凤从王夫人房里出来,是很不爽的,放了一通狠话:“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王夫人一查“月例”便查出王熙凤奸诈的一面。你看她随后是怎么个态度,她当着几个执事的媳妇子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列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后来王熙凤果然实施她的计谋,克扣月例是小,还延期发放月例,从中谋利。

       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向尤二姐议论凤姐的那段话,正好可以为凤姐人格中的另一面作出最好的注解:“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作者描写王熙凤的笑,没有往类型化的方向写,而是将她的笑放在不同的情景中,使其人物个性具有了典型化的意义。她的笑,有时就是诡计的序幕,作为人性中的黑暗面与她本身的那种鲜明亮眼的特质相对应存在着。

       凤姐最后一次可怕的笑是抄检大观园。当王夫人怀疑绣春囊为她所有时,她条分缕析、鞭辟入里,显示她的机敏,遇事沉着冷静、 善于应对危机;在如何处理绣春囊事件时,她建议“暗暗访察” ,同时借机裁人,说明她处 事精明又阴毒;当她知道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用心时,马上明白其中的奥妙,在抄捡过程中,王熙凤虽名为挂帅,但在整个过程中却始终是消极被动的,她把王善保家的推到一线当恶人,自己躲在后面或吹冷风 (在宝玉处)或抹稀泥(在探春处)或看笑话(在惜春处),不时时居间调停,做好好先生。表现了她工于心计,手段老辣。当晴雯讥讽王善保家的时候,她“心中甚喜”,主张“薛大姑娘房里,断乎抄检不得”却偏要和王善保家的软语商量;在惜春的丫鬟如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子和其他物件,凤姐认为来历不明,情有可恕;抄检潇湘馆、秋爽斋时,或妥为安抚,或坐着看王善保家的出丑。在这次行动中凤姐中人是被动地奉命行事,整个过程并不积极,她的言谈举止特别讲究分寸,渐渐变被动为主动。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时,她“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捡”,她留神司棋,也不是和司棋过不去,而是想看王善保家的难堪。待到王善保家的出乖露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后,她才打起了精神,神气活现地将之尽情嘲笑拿捏了一番。“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只瞅着她,抿着嘴儿嘻嘻地笑”。 最后把难堪还给了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一方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凤姐这“抿着嘴儿嘻嘻地笑”还真如脂批所云:“恶毒之至”。尽管她并无为难大观园中人的用心。她为晴雯、紫鹃、入画等人说好话,更能看出她是向着大观园的。虽然她每天都在为维持贾府的正常秩序而奔忙,实际上她也像其他统治者一样,并不真正关心贾府这座露出裂痕的百年老屋能支撑多久,她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在权力中心维持多久。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两句道出了正在走向没落的一切反动阶级的共同规律。王熙凤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暂的几年掌权中,她那可怕的笑,那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制造了许多罪恶,直接死在她手里的就有好几条人命。但这一切只不过为她自己的最后垮台准备了条件。王熙凤这个人物,历来融化在中国女性人格中深入骨髓的从属意识,在她身上居然相对弱化,不仅可与男性争驰,甚至还能居高临下。王熙凤不仅才识不凡,并且具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这一切,当出格出众、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示威时,我们觉得很痛快,扬眉吐气;当其为所欲为,算尽机关,为无限膨胀的私欲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以至生存权利时,又不能不使人心寒、深恶痛绝。这二者交织、纠结、迭合而形成了一个所谓“凤辣子”的中国女性形象的独特性、丰富性和复杂性。

       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也是归入于“薄命司”的。对凤姐其人,曹雪芹先生通过其笔下正常的笑和可怕的的笑,将王熙凤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维妙维肖。固然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不可遏制地赞赏她的才能和叹息她的命运。前文论析的辣手、机心、刚口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概之;即以判词和曲子而言,无不充溢着精警的箴言和反复的咏叹。纵观《红楼梦》,作品里女性艺术形象的悲剧意义和人性内涵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即以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都如同一面镜子,不单是“风月宝鉴”而已,其光彩照人的正面和身败名裂的反面难道不是一柄“人生宝鉴”吗!不仅适用于女性,它对当今那些才华横溢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具有一种特殊的警示作用。“聪明反被聪明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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