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天明进门时,我们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门是三岁半的孙子开的。
进门后,吴天明望着满桌子的菜两眼放光,走到桌子旁不由分说,端起孙子那碗饭就吃。
“那个碗是我的!”孙子大声叫道,并试图伸出手去抢。
吴天明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丝毫不顾女儿讶异的目光,挣脱孙子的手,使劲往嘴里扒拉了两大口饭后,才看向孙子:“你让奶奶再盛一碗去。”
“奶奶,这是谁呀,怎么不洗手就吃饭?”孙子委屈巴巴地走向我的同时,也问起了吴天明的身份。
我只得边安抚着孙子,边带他去盛饭。
然而,重头戏在饭后。
吴天明说,他这次回家是来接他儿子的赔偿款的。如果不给他,他就要上法庭去告我。
“儿子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儿子的赔偿款理当归我,凭什么你都霸着不放?!”
十五岁的女儿瞪大眼睛望着她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妈好心帮你带大我哥,我哥去世后又带孙子,你却反而颠倒黑白。当初是谁不顾我哥的哀求和挽留离家出走的?”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多嘴!”
“不好意思,爸,我这叫主持公道。”
女儿一本正经地望着吴天明,吴天明却没有丁点应付她的意思,直愣愣地望着我说:“钱在哪儿,你把存折给我,我等着急用。”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没理他。
我确定,论装腔作势、撒谎耍滑和信口雌黄,我绝不是吴天明的对手。
02
二十四岁那年,我爸替我招进来的前上门女婿因下河救人溺亡了。
一年后,有人给我介绍了吴天明。他大我十一岁,前妻是得癌症去世的,有个儿子12岁。
介绍人之所以把他介绍给我,是因为他为了给他妻子治病,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也愿意带着儿子来我们家入赘。
我爸膝下只有我和我妹妹两个女儿,一直希望家里能热闹些,就爽快地同意了。
我见吴天明个子高高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也贼亮亮的。
再加上那时我们家的房子面临征收,他们两个人户口的迁入可以增加一笔不少的收入,就点了头。
然而,女儿生下来后,我才知道,吴天明压根儿就是个不喜欢做事、花费也毫无节制的主。
整天打着跟人谈生意的旗号,在外混日子。
老房子被拆租房住的那段时间,正是我生下女儿不久。家里也确是需要帮手的时候,他却成天见不着人影。
我爸妈见我的婚姻不怎么顺畅,竭力地劝我忍着别发作。
搬进新房后,吴天明干脆连遮遮掩掩都懒得了,直接混在一堆狐朋狗友中,经常夜不归宿。
没钱了就回家要。
我妈见他问得烦,直接把他的人头费一股脑都给了他。谁知,他把这钱拿到手后,直接玩起了消失。
大概八九个月后,他又回来了,问要他儿子的人头费。
这次,我爸没让。理由是,他儿子吃和住都在这个家,学费也是我们帮交的。但吴天明来到这个家后,没有过一分钱的贡献。
我记得当时吴天明回复的是:“介绍人一开始就说了,我过来是不需要赚钱的。”
我爸气得拿起扫帚想去打他,被我妈拦住了。
我望着吴天明那无赖般的模样,后悔不已。有夫如此,这辈子将怎样才能熬得过去?
03
吴天明儿子中考完后,吴天明斩钉截铁地提出,让他出去打工赚钱,别上学了。
他儿子以成绩非常好,有望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为由,拒绝了他。
吴天明破口大骂:“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帮人打工?读了高中还要读大学,哪有那么多钱给你败?”
十六岁的孩子,两眼泪汪汪地低头杵在吴天明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得知儿子执意上高中,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人头费交出来后,吴天明在一个酷热的夜晚,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行李,准备再次离家。
之前的吴天明虽然不着家,也曾离家长达九个多月,但“仪式感”从没这样强过。
半大的小伙子大概也从他父亲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一种决绝,大声哭喊着让他爸别走,可吴天明充耳不闻。
“爸!你把我扔这儿算什么事啊?如果奶奶还在,我还可以回她那儿去。现在你不带我走,我除了这儿没别的地方呆啊,爸!”
孩子声嘶力竭地哭着,一边死死地拽住吴天明不让他出门。脖子上的青筋高高爆起,又高又瘦的身子因拖拽他父亲向另一边倾斜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我妈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我也别开视线不忍再看。
然而,吴天明还是用尽全力掰开他儿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爸问:“他这样走算什么意思?”
孩子瘫坐在门口嚎啕大哭,我的眼泪也无声地淌了下来。
吴天明从进房间准备行李到出门,总共不过十来分钟时间。我正抱着因感冒发烧的女儿,准备喂她一点药,完全来不及反应。
我也没有料到,他这一走,就是若干年不回家。
留给我的,是沉甸甸的,本属于他的责任。
04
吴天明走后,继子“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爸妈面前,承诺以后会尽全力帮忙干力所能及的事,长大后也会好好孝敬他们,只希望不要将他赶出去,并能继续让他上学。
我爸妈眼角含泪,慌忙走过去将孩子拉了起来。并表示,这儿就是他的家,只要他用心读书,不到外边惹出祸端就行。
就这样,继子真的踏踏实实把这儿当成他的家,不但趁节假日去我爸的废品收购站帮忙,还抢着带妹妹。
日子在一天天地溜走,吴天明却慢慢地从我们几个的意念中一点点地变虚无。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嘛去了,又跟谁在一起。
为了不让继子伤心,我们提都提得少。
但是,每当过年吴天明偶尔回来时,继子的视线还是偷偷地紧随着他的父亲,许久都不愿收回。
终于,继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回我们所在的城市。
之后大概两年左右吧,继子有了结婚的对象,是个外省姑娘。
然而,当继子兴高采烈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吴天明时,吴天明却再一次对他破口大骂:“成天就知道找老子要钱,要结婚了,买房子少了钱吧?你怎么不被车撞死,讨债鬼!”
可怜的继子,在电话中听到他父亲这样说他时,偌大的男子汉,眼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呆呆地望着我们不知如何反应。
最后,女儿静静地走了过去,抬起头伸出手,替她哥擦掉了眨眼间便成串滑落下来的眼泪。
那之后,全家人都当吴天明死了,连我都极少想起他。
我们把继子的房间重新装修又配上新的家具后,继子欢欢喜喜地结了婚。
05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孙子约七八个月大时,继子骑着他的小电驴带着儿媳妇去看车,被一辆过路的渣土车卷入了车底,当场就没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妈一头栽倒在地。
继子自十二岁那年来到这个家,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可怜的孩子,也许是因为童年时代过得不怎么样,在这个家里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比如,上高中那会时,吴天明刚离开的那段,这孩子总会在寒风凛冽的清晨,拿着家中给他买早餐的钱,将全家人的包子买好送回家后,自己才去上学。
后来,我爸认认真真地跟他说过好几次,让他别再管家里,只用管好自己,他才作罢。
我妈有风湿,每到变天前关节处总会疼痛难忍。这时候,只要继子在家,他都会体贴地打来热水,拿来毛巾,替老人做热敷。
所以,这些年下来,我妈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
确认这个苦命的孩子日子刚刚好过点就一命呜呼了后,我妈一病不起,并在半年后就追随他而去了。
继子出车祸后,我和女儿曾无数次拨打吴天明的电话,可回复我们的永远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应该是吴天明害怕继子再打电话给他,将号码换掉了。
继子的事情处理完后,儿媳妇因悲伤过度,无心上班,跟我们提出想回娘家去。
我望着年幼的孙子欲哭无泪。她走了,这孩子怎么办?
儿媳妇啜泣着说,她娘家在偏僻的乡下,孩子她不想带回去。因为,这儿的条件好些,更利于孩子的成长。
我希望孩子还是由她亲自带着为好。如果她不想跟我们住在一起,可以拿继子的赔偿款去买套房。
可她说,她还是想离开。
并说,她和继子有七万块钱的积蓄,她只拿二千块作路费就行,其余的都交给我。继子的赔偿款她也不要,用作赔养小孩用。
那一刻,我真想揪出吴天明好好问问:“我到底是上辈子欠你什么了,这辈子得这样受尽你们的折磨?”
06
儿媳妇去意已决,叫来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请求他们帮忙作证,她把积蓄和属于她那份的赔偿款都给我,孩子的监护权也给我。
儿媳妇弯腰在协议书上签字时,我心里如同灌了铅,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原本,我还指望我爸能给我点意见或者是安慰。可他的心思早就转移到卧病的母亲身上去了。
我只得再一次屈从了命运的安排,将父亲的废品收购站转让出去,跟人合伙转进来一个快递站,带着女儿和孙子,艰难地度日。
孙子快满三岁时,吴天明不知从哪儿听说到了家中情况,破天荒地回了家。
那一次,我二话没说,直接跟他提了离婚,并要求他把孙儿带走。
可他说离婚可以,家中房子平分,继子赔偿款必须一分不少地交还给他。
我听了直想拿刀劈了他:“你儿子这些年在我家他不要吃不要用,他结婚是谁操办的?你孙子这几年谁带的,吃的又是啥?”
吵了好几天后,我七十来岁的老爸拿着手中的拐杖把他抽了几棍后,将他赶出了家门。
第二天,吴天明自己找来了街道办事处和村上干部,企图让他们帮他“主持公道”,却不料被他们好一顿训后,灰溜溜地走了。
吴天明再次消声匿迹后,我的生活又回归了之前的可悲、绝望。
07
不过,不久后,我就摸到了他的下落,并拜托人打听到了他的详细情况。
他早已跟另外的女人,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生活了多年。女方是当地人,有房子,离异带孩,但工作一般。
吴天明依旧嗜赌如命。
于是,我心生一计,拜托有心人将吴天明儿子车祸去世,得了大几十万的赔偿款这事,刻意透露给了吴天明外边的女人听。
果不其然,他这就回家来拿钱来了。
吴天明回家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他去了我们所属地区的司法部门。我要求先和他把婚给离了。
让我瞪目结舌的是,吴天明最后竟然说,他得了尿毒症,不适合带孙子,只想带走儿子的七十多万赔偿款中属于他的那份。
“你有没有病我不管。但你这些年压根儿就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凭什么要钱。要么就带着你的孙和钱一块走,要么一分都别想。”
司法部门的工作人员与我单独谈话时,我心下格外悽楚。
如果继子还在的话,他一定不会愿意将自己的儿子交给他父亲去带。
可是,只要继子的赔偿款在我这儿一天,吴天明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我就永无宁日。
而且,带儿带孙,这本来就是他吴天明应尽的责任,我帮他负担了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况且我还有个女儿要管。以吴天明那德性,你就是把官司打上天,他也是没有抚养费给的,我还不如省着力气好好去赚钱。
08
果然,谈到离婚时,吴天明死活不承认他在外边有了人。一直强调自己这么多年都是在外边打工,只不过赚来的钱都用来治病了。
直到我拿出别人发给我的照片,证明他的确是跟人住在一起后,才不得不答应离婚,并勉强同意将孙子带走。
最后,我怕吴天明反悔,也想尽快摆脱他,看在继子的份上,放弃了属于我的那份赔偿款。
然而,我和吴天明到民政局登记离婚后,当司法部门的工作人员因孩子监护权的变更通知儿媳妇时,儿媳妇却回复说,她不同意将孩子给吴天明带养,如果我不带,她就过来将孩子接走。
我心下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这样,孩子跟着他的妈妈。吴天明跟我离婚,带走属于他的那份赔偿款。
我将继子之前的积蓄和剩下的赔偿款全部归还给儿媳妇,带着女儿好好过,应该算是我这长达十几年的被压榨生活,最难能可贵的结局了。
大概半年多后吧,我听人说,曾经在南方某地的桥橔下见过吴天明。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影响市容市貌的流浪汉。
我回她说:人一生中,尽管很多事都不是依自己的意愿而发生的,自私也是一种本能。但,我们的所做所为,总归还需对得起“人”这个称谓。
那些杀不死我的,必将使我更坚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