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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我妈的丧事回到家，筋疲力尽的我强撑着洗了个热水澡，裹了床被子蒙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七点钟闹铃响起时，我还有非常重的恋床劲。要不是今天必须得到岗，我是绝对不会开机的。 谁知，我刚揉了揉眼睛准备起床，冷不丁瞟到手机上，竟然有来自我哥哥们的好多个未接电话。 还有数条微信。 当我打开微信，看完内容时，整个人都木成了一个桩子！ 就在我妈离开我们的第三天晚上，我们睡得正酣时，我爸也毫无征兆地在睡梦中，离我们而去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我们跟我爸告别时，他还非常爽朗地冲我们说，让我们别担心他呢。 手比心先行一步，打通我二哥的电话。 面对我不置信的反复追问，二哥非常笃定地回答我：“千真万确。” 我费了好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昨天晚上我爸说有点累，不想吃东西，早早地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 今天早上，跟我爸同住一屋的二哥见平常不到六点就起床的我爸，直到六点半还没动静，叫了两声没见他答应后，推门而入。 下一秒他就发现，床上的我爸，已经冰冷僵硬，去世多时了。 二哥叮嘱我：“工作推不开就别急着回来，家里我们哥几个先顶两天。到时候你回来送咱爸最后一程就行了。” 可是，我身上也流着我爸的血，他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就走了，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挽回的一个遗憾。我岂能让自己还亲手谛造又一个遗憾，不陪伴他的最后几天？ 匆匆忙忙赶到公司，处理好之前几天积压的一些事情后，不得不又跟部门主管请了两天假，于下班时分匆匆往老家赶。 老公实在分身乏术，约定后天才回。一路上，我手握方向盘，趁着夜色缓缓前行。 回忆像一条轻巧滑溜的鱼儿，借着我这稍显放松闲下来的片刻，悄悄窜进了脑海。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纳闷，为什么别人家的妈妈都只比爸爸矮一点点，而我的妈妈却比爸爸矮出了一长截。 长大后有了数字概念才知道，我爸是真的高，足有一米八，我妈却是扎扎实实的矮，刚好一米五。 就是这样奇怪的组合，一搭就是50年。 我爸我妈不只外形上相差迥异，性格上的差别也非常明显。 我爸不但个儿高力气大还能吃，说话声音也大，隔着几十米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家里跟别人发生矛盾，或是我叔叔和伯伯家跟别人发生了什么矛盾，只要有我爸在场，就只听见他的声音。 我妈却恰恰相反，声音尖细，但却不是很悦耳。像一把没调好的二胡发出的噪音，听着总让感觉有那么一点不服帖。 我妈声小但话多。 小时候我爸穷，在外边做事的时候，为了避免把衣服弄坏，经常将衣服反过来穿，把里子的一面穿在外边。这样即使有些什么刮蹭，伤到的也是里子，不影响衣服的外观。 但是一般衣服的里子都比外面要小，我爸将它反过来穿的时候，会把腋下和后背的里子接缝处给绷开。如果是把线缝绷开了还好，我妈还能用手缝。 可是如果是把布料给绷开了，衣服就算是毁了。 我妈声音细，但是韧劲足。就这一件事，可以逮着我爸念叨个十次八次。 念叨得多了，我爸不耐烦，冲她就是一吼：“别念了，烦死了！” 我妈却还会固执地回怼：“谁让你正面不穿穿反面的，你留着面子又怎样？里布坏掉，袖子都穿不进去……” 这时候，我爸就会收起他的嘴巴，三步并两步冲到我妈面前，甩手就是两巴掌。坚硬粗糙的手掌，跟我妈那饱经风霜的脸，完成激烈的碰撞后，发出沉闷的响声。 儿时的我们，听得心惊肉跳。 挨了打的我妈，一声不响地擦着眼泪，一个人摸进房，躲进被窝里面哭。每当这时候，我大哥会被我爸“抓”过来弄饭菜。 饭菜弄好之后，我爸会盛上半碗饭，夹上点菜，让我送进我妈房间。 可是不管我怎么叫，我妈都不会应答我。反过来我爸会大声说：“你就搁在那儿，别管她，过来吃饭！” 我原以为，我妈跟我爸的这种拉锯，最少也会要持续几天时间。可是，更多的时候，第二天放学回家时，我爸跟我妈就已经重归于好。仿佛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我大哥二哥大点后，有时也替我妈说话，让我爸别动手。可我爸连着他们一块儿揍，揍完自己呼呼大睡。 听我奶奶讲，我爸妈结婚时，我外婆家条件很好。但我舅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仗着上边有三四个姐姐，整天无所事事。 而且我外婆家做事特别抠搜。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爸妈给我外婆送过去的礼品和红包，我外婆都是全盘照收。从没给过我们当外孙外孙女的回过一分钱的礼。 我舅来我们家的时候，我爸总是会帮他把酒斟得满满的，等我舅把酒喝到半醺时，我爸便破口大骂：“平时你不给回礼也就罢了。每年正月初二我的几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出门，你们家哪怕回礼他们五毛钱，我绝不多说半句！可你们家做得出，年年让他们光着手回来，一分钱都不回礼，这是什么样的人家？也配让他们叫一声舅舅、外婆吗？” 我们偷眼看我妈，她保准坐在哪个角落里抹眼泪。 我舅犯的浑，还远不止这一桩。 我大哥结婚时，我舅过来喝喜酒。照我们老家的风俗，应该把我嫂子娘家人，安排为上宾，我的伯父伯母为陪客。 可我舅舅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不干了。喝了几口小酒后，借着酒劲发起了酒疯。一直追问我大哥大嫂，认不认得他是谁，有没有当他是舅舅。 搞得我爸来了气，指着我舅舅的鼻子说，如果再这样胡闹，就把他妹妹带回去，再也别回这个家来。 我爸一边说，一边把又矮又小的我妈往我舅身边推。 我妈哪忍得住这种羞辱，拉起我舅舅就要走。若不是被我嫂子娘家亲戚劝住，估计真走了。 我妈的人是留下了，整个婚礼的气氛也弄得尴尬无比，来喝酒的亲戚朋友们一瞅着机会就窃窃私语。 我个人感觉，那时候我妈的面子，已经被踩到了地底下。 我爸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过份，只要逮着了机会，不但会对我妈动手，还会毫不留情地揭我妈的伤疤。说我舅无能也无情，我妈更无能之类。 我妈偶尔也骂骂咧咧地跟他斗上一阵，斗得狠时会挨打，斗得不狠或是我爸心情好时，也会赢那么一两次：我爸一溜烟跑出去跟人玩了，深夜家里人都睡了才回家。 有人曾跟我说，家里操心比较多劳累多的一方，身体一定会出问题。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个魔咒，不过在我妈身上还是应验了。 我妈一共生有五个孩子，我上面原本有四个哥哥，但是四哥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了，只剩了三个。 这么多的孩子，家庭的琐事之多可想而知了。我妈每天早上基本上是天没亮就起床，喂鸡喂鸭喂猪，除了跟我爸吵架的时候，她都是最后一个上床睡觉的。 长期的劳累，和超高的精神压力，早已透支了我妈的身体。 五十三岁那年，我妈的手开始肿胀痛且麻木，找附近几个医生看了，也拿了药，但起色不大。 等我结了婚悟过来，带她来医院检查时，她的双腿早已站不稳了。手指关节也开始僵硬，疼痛。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肯定我妈这是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腱鞘炎。 幸好这时候，我哥哥们的孩子都已经可以放手，不再需要我妈带了。 患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后，病人是需要常年服药的。我爸心疼钱，见我妈吃了大半年的药，没那么疼痛之后，没跟我们商量擅自作主将她的药停了。 再次来医院检查时，医生断定：我妈此生只能与轮椅相伴，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双腿双脚都已经变形，不再具备行动能力。 被我几个哥哥轮番责备后，我爸大概想着“将功补过”，主动提出，只要他能动一天，照顾我妈我的责任就不会落到别人头上去。 以后的近20年时间里，我爸也一直遵守着自己的承诺，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替我妈穿衣服，替她洗漱，将她抱上轮椅后，自已才去洗脸刷牙。 弄好饭菜之后，一边是自己的碗，一边是我妈的碗。我爸自己吃一口，又拿起勺子塞一口，放进我妈嘴里。刚开始的那三个月，我爸以难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一大圈。 后期病重时，我妈喝水的时候会流出来，我爸会骂骂咧咧地拿几张纸，粗鲁地替她擦掉。但下一顿饭时，还是自己吃一口，又喂我妈一口。 年复一年。 因我爸比我妈大了六岁，我妈满65岁时，爸已经出70出头了。三个哥哥曾提出，每人出一点钱，替我妈请个保姆。 也被我爸拒绝了。 让我们兄妹几个暗生敬佩的是，我妈从行动受阻到去世，在轮椅上度过的这近二十年里，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事先有没有打招呼，回家见到的我妈，总是清清爽爽的，身上没有一丝异味，连头发都不乱。 我小时候曾去过邻居家的病人房间，听人说那是个癌症病人，不谙世事的我们非常好奇，会时不时凑到门口去看。 那里面的腐烂味，混合着臭味，我至今回想起来都作呕。可我爸妈房间里，压根儿就没有那种味道。 临近去世的那几年里，我妈有了许多别的病，吃药已经控制不住了，得打针。 长期替我妈打针的那个医生也说，像我爸这种看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照顾起我妈来却这么精细清爽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每当这时候我爸总会无奈地说，他之所以要照顾我妈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老天在惩罚他。老天觉得他不该伸手打我妈，不该明知我妈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还老拿她娘家的事骂她。后面的这20年，是在为前面的30年赎罪。 人们只知笑我爸“自知罪孽深重”，我却听得心酸。 从我妈瘫坐在轮椅上起不来，到她离世，整整17年，6200多个日夜，18000多顿饭，都是我爸管的，没跟我们当儿女的抱怨过半句，这是怎样一种付出？！ 这十多年里，我爸一直自己种菜，养鸡鸭鱼。鸡鸭只养母的，因为我妈能吃。鱼只养草鱼，因为好剔鱼刺。年轻时的大高个，生生累成了一张弯弓。 在这种付出面前，我觉得“感情”两个字，太轻飘了。 去年年底，我妈高血压引发中风，在医院住过一个多月。 我们提出这段时间由我们来安排人照顾我妈，让我爸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可我爸只在家歇了三天，就说不习惯。 我爸一是不习惯没有我妈在，二是担心我妈不习惯别人的照顾，不顾我们的反对，自己跑来了医院。 我爸在医院照顾我妈的那四十多天里，同病房的人都说，从体力和生理上看，我爸绝不像是七十五奔八十的人了。因为，晚上我妈要喝水或是要上厕所，我妈只要叫一声，我爸就会醒来。 而且，为了不让病房里的空气受到污染，我爸总是抱着我妈去厕所，从没使用过尿盆。 几天前的我们都以为，我妈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脱之后，我爸这下终于轻松了，可以睡个好觉了。谁想，表面看去能干又坚强的他，实际上早已被岁月掏空，只剩一副躯壳了。 支撑他走下去的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妈不能没有他。 我妈离去后，支撑他多年的信念也随之消失，他的这副躯壳也就轰然坍塌了。 人说夫妻都是前世注定了的，若是不相欠定不会相见。我也不知道如何评价我爸跟我妈的这50年。 个人觉得，每一对夫妻感情的深厚和牢固度，以及相处方式，都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得清说得明的。 我爸气头上虽跟我妈动过手，但赚回来每一分钱都交给了我妈，家里一应开支，和人情都交给她，从不过问更无责备。也就是说，他把整个家都交给了她。 面对我舅舅和外婆的自私冷漠他会抓狂，会拿我妈出气，但也从没跟我妈发过狠说过让她滚。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最后的温情，至少也算是一种下意识的包容吧。 也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想过感情这一回事。经媒灼之言结合成家，生儿育女，感觉到痛就喊，恨就骂，喊完骂完日子照旧。他们不会故意花言巧语讨好枕边人，但也绝不会算计对方。 而今，他们结伴而去，大概也是想相约来生吧。 唯一的，就是我们当儿女的太惭愧。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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