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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男人心里的方式

 宋小君 2022-12-01 发布于北京

办完妻子的后事,葛梁栋终于可以喘口气。

漫长的白事,如同一场鬼压床般醒不来的梦魇。

葬礼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好在还算顺利。

葬礼是办给生者看的,葬礼上的伤心,是表演型伤心,这种表演在让人筋疲力尽之余,倒是也掩盖了一些真实的痛苦。

现在总算是把最后一件琐事也办完了,他像是在梦醒之后坐在床边醒盹的雕塑,日常的细琐正迟缓地流向他。

中年丧妻,他的生活就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的积木,轰然一响,塌了一地。

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气和能力再把这些倒塌的积木一块一块重新搭建起来。

他感觉自己将长时间处于这种从噩梦中醒来的混沌之中。

不必照镜子,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凹进去,颧骨耸出来,他理解了古人说的“形销骨立”。

妻子生命中最后的八个月,他看着妻子日渐消瘦下去,好像是药炉里的蒸汽一口一口地带走了妻子身上丰腴的骨肉,把妻子吞噬成一张遗照,从三维世界抽离到二维,看到照片上妻子如蒙大赦一样的微笑,葛梁栋这才明白“天人永隔”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葛梁栋谢绝了一切前来安慰的客人。

他终日呆坐在家里,日影的移动代替时针,他的脸从光影逃向阴影,又从阴影逃向光影,如此往复,最终完全陷入到黑暗里,这时他才不得不点亮了灯。

房子里仍旧纤尘不染,灰尘似乎还没有发觉周遭可以肆无忌惮地栖息。

妻子天性喜整洁、爱干净,即便是在她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仍旧坚持要他扶着,清理高处的细小灰尘,直到自己喘息不定,才肯坐在椅子上,然后拿眼睛盯着他,指挥着他把妻子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丝不苟地打扫干净。

灰尘是主妇的敌人。

灰尘是破坏者。

灰尘就是熵增。

我身上病也是熵增,病啊,就是身体里的灰尘。

妻子如是说。

他看着妻子瘦削的脸,在光影里轮廓过于分明,像苏州园林里水中倒映的一块跳动山石。

到这个时候,妻子脸上再也经不起化妆品的重量,一点点粉就能压垮她。

夜里,妻子在厕所中倒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喊醒熟睡的他,他从梦里赶来,惊慌失措地光脚跑向她,抱起妻子的时候,他才惊觉妻子已经这样轻,她的骨头都空了,他抱着妻子,感受不到她的一点重量,重力已经忽略了她。

和妻子并肩躺下,他再也睡不着,听着妻子均匀起来的呼吸,他刚刚放下心,妻子突然喃喃说道,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葛梁栋想着妻子说这句话的声调和语气,眼睛里发酸,他打量着房子周围妻子踩着拖鞋叩问过的地方,如同想要从捞出水的被罩中拧出水一样,再次看出妻子的影子。

他当然失败了。

妻子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剩下呓语,但他还是听懂了,妻子说,衣服。

他知道,妻子觉得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已经旧了,也脏了,她想穿上新衣服再走,似乎死亡只是她要赴的一场约。

葛梁栋几乎来不及悲伤,妻子的手在他手掌中凉下来,他把眼泪用眼睛咽回去,手忙脚乱地开始给妻子换衣服。

他知道,要是再晚一点,妻子的手脚都会硬起来,衣服就穿不进去了。

换好了衣服,他整理了妻子的头发,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直到殡仪馆派车来。

现在葛梁栋呆坐在同一个位置,看着床单上空白的褶皱,灯光照拂房子里琐碎的日常,一切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晚风吹动树梢,几声忽远忽近的鸟鸣。

六年前,葛梁栋和妻子终于下定决心,从一线城市搬到这个距离他农村老家并不太远的多山小城。

从搬进来的第一天开始,流经他们生活的时间就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妻子最终选定了这个离市区有些偏远的小独栋,上下两层,还送一个地下室。

他们之所以能负担这么大的房子,除了这些年他和妻子省吃俭用的存款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片儿所谓叠墅区原本已经烂尾多年,直到当地政府接手。

加上大部分年轻人都流向了中心城市,小城里的房价经历了小寒冬,就在这个时候,妻子看重这栋房子之后,当即就付了定金,就像去菜市场买一根丝瓜。

当时,他还感觉妻子做决定太快,后来等房价又开始所谓小阳春的时候,他开始佩服妻子的远见。

妻子平时讨厌做决定,但每逢做重大决定,妻子总是想在他前面。

妻子总说,做一切决定的前提就是,在这个决定之后,都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好一点。

男人迷恋事业,女人沉浸生活。

诚不欺我。

这栋所谓的叠墅,花掉了他们这些年来绝大部分的积蓄。

叠墅区坐落于小城城郊,临近县镇农村,周遭多山,远远一看,就能看到村民们应季种下的农作物。

他们所住的房子,距离主干道也有近五公里的路程,因此十分安静,到了夜里,耳朵几乎有了视力,轻易就能分辨出风声鸟鸣树梢摩挲。

邻居们也隔得远,周围树木长得茂盛,许多叠墅仍旧没有卖掉,孤孤单单地空置着,看上去就像是闭着眼睛沉睡于树丛上的衰老鹰隼。

当初他们走在路上,熟悉叠墅周围环境时,葛梁栋开玩笑似的跟妻子说,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多多少少有点聊斋的感觉,鬼气森森的。

妻子却只是笑,告诉他,那只是因为这里少了点人气。有了人气,就没有鬼气了。

交房之后,妻子很快就把这里整饬一新,她亲自去熟悉的家具厂挑选家具,在有限的装修预算内,完成了在葛梁栋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妻子把房子当成她自己一样打扮,只是略施粉黛,就有了佳人模样。

葛梁栋自然也懒得操心。

他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中,每天把自己弄得一身颜料。

如今他也算是小有成就,基本上每幅画都有销路,虽说卖价不高,但小康足矣。

他也不奢求自己能成为大画家,对于现在的处境,他很知足。

他习惯于把自己放在一方小天地之中,一低头就是万千色彩,一抬头外面已暮色深沉,厨房里传出来晚餐的香味。

他肚子饿起来,他庆幸自己还知道饿。

尽管他已经把家里全部的灯都点亮,但还是觉得房子空洞得可怖,他没有信心,他担心凭他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把这里填满。

妻子的离去,几乎已经掏空了他生命的根基。

按照当地的习俗,他在亲人的提醒下,把妻子生前钟爱的衣服尽数烧掉。

院子里,妻子种的花草长势喜人,几场雨不经嘱咐就已经替他挽留住了妻子的心血。

他在院子里烧妻子四季的衣物时,嘴里念叨着妻子的全名,只有这样妻子在那边才能收到,像是在发一个跨越次元的快递。

他想,热爱网购的妻子,在那边签收这些她喜爱的衣服时,应该会很高兴吧。

妻子总是会因为小小的成就开心不已。

用妻子的话说,大惊喜不常有,小惊喜狠开心,手感好时烧一碟好菜,就能开心一个晚上。

他又开始佩服妻子的生活智慧。

想到这里,他肚子终究是不争气地叫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吃点东西,否则没有力气悲伤。

葛梁栋走进了地下室。

平日里,他很少到这里来,妻子告诉他,画室是你的地方,这里就是我的地方。一人一个天地。

他也乐得如此。

现在他走下来,开了灯,灯光哗得一声飞瀑般流向地下室的黑暗,他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钻出来一个词语:波粒二象性。

他嘲笑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怎么把光的笔触画进画里。

地下室里,高耸精致的木头架上,错落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陶陶罐罐,或透明,或避光,数量惊人,灯光一照,近乎璀璨,宛如博物馆。

那是妻子做的腌菜。

透明的罐子里,不同种类的肉类和蔬菜在其中沉睡,其中许多还保持着鲜亮的色彩,几乎就是冻结的时间实体。

陶陶罐罐上都清晰地标记着腌菜的名称和制作的具体日期:腾冲腊腌菜,桂林酸笋,广西花桥白方腐乳,湖南扑坛盐菜,江西吉安香辣竹笋,云南西盟腌蕌头,四川新繁泡姜芽,黄雀鲊,骨头糁,福建漳浦大茂黑瓜……

之所以如此,葛梁栋想大概是因为许多腌菜仅仅靠肉眼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了。经过时间的腌制,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样子,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于罐子里。

时间对腌菜做的事情,跟对人类做的事情近似。

面对如此壮观的腌菜架子,葛梁栋呆立在当场,他此前竟然没有一次注意到这里的盛况,他深感遗憾,只是在餐桌上见到一两碟腌菜,全然不能体会妻子是如何一点一点地料理这些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细碎时间。

男人或许擅长甜言蜜语,但女人总是付诸于行动。

一切都始于葛梁栋的一句玩笑话,要是能吃遍全世界的腌菜就好了。

葛梁栋热衷于吃腌菜,但凡在超市或者集市里看到没见过的腌菜,总是流连忘返,即便是做得粗糙的,工业腌制的,他也总想尝尝。

妻子看在眼里,告诉他,孔夫子也说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既然你喜欢吃,咱干脆自己做,用时间腌,而不是用化学。

葛梁栋原本以为,妻子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妻子很快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变着法研究各地的腌菜做法,如同研读武功秘籍,精心设置各项参数,争取妙到毫厘,经历过数次腌制失败,陶陶罐罐里生长出颜色诡异的各类霉菌,霉菌鲜艳狰狞,异常夺目,他多次从妻子手中接过来,满腹狐疑地扔掉,生怕被同样跑出来扔垃圾的丈夫看到,把他视为科学怪人。

为了做好一种腌菜,妻子不惜狠下苦功。

葛梁栋至今都记得,他们在外旅行时,曾在澜沧集市上买来当地人刚刚捕获的小螃蟹,这种小螃蟹个头极小,动作却又极快,活力十足如同精灵,生长在山林之中,唤作箐螃蟹。

因为肉少,许多做法不宜,唯独适合腌制。

妻子买下箐螃蟹之后,请教当地人,当地人热心,手把手教妻子将箐螃蟹洗净,泡酒,加料,趁着箐螃蟹鲜活,将生长在体内的鲜味死死锁住,像是被封进了紫禁城的妃子一样,封进透明罐子里。

小生灵们挣扎不止,像是要口吐人言一样吐出泡泡,随后渐渐不动,在浓稠如命运的液体中暗暗地浮沉。

葛梁栋劝妻子,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妻子却说,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吃,我才喜欢做。现在又不一样了,现在是因为我喜欢做,所以你要喜欢吃。这就是婚姻。

葛梁栋会意地笑,当然不愿意打消掉妻子的热情,只能试图去理解妻子,或许这是她杀掉时间的方法之一。

跟他画画一样。

时间就是这样,飞虫一样在我们周围翻飞,有时候你忽略它们,有时候你想看见它们,有时候你又想杀掉它们。

腌制好的箐螃蟹不远万里随着他们回了家,却只上桌了两次,吃起来味道不赖,有点像泡蟹钳,但别有一番鲜味,但葛梁栋总是会想到小生灵吐泡泡的样子,不忍下嘴,生怕一口咬下去,它就会在口腔里活过来。

两次都见他不怎么伸筷子,箐螃蟹就不再上桌。

妻子很快又投入到了其他种类腌菜的制作中。

箐螃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被放置在地下室架子的角落里,小生灵们看起来仍旧还在沉睡,似乎已经躲过了时间的细密搜捕。

后来在云南旅行时,妻子又迷上了当地的剁生。

葛梁栋亲眼见过她花一整天时间,不厌其烦地亲手制作马鹿肉剁生。

新鲜的马鹿肉血脉清晰可见,几乎还在跳动呼吸,她用锋利的刀刃,将马鹿肉细细剁碎,与葱蒜、芫荽、野花椒拌匀,加细盐、辣椒面,放入新鲜柠檬挤出来的汁液,用筷子调匀,最后封进罐子里,剩下的一切就静待时间安排。

剁生的做法颇有些原始暴力,妻子告诉他,吃剁生就是我们动物性的一部分。人不能否定自己的动物性。动物性就有嗜血的一面。

妻子从腌菜中悟出了哲学,她告诉葛梁栋,你看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留不住的,但腌菜好像就有留住的本事。你想留住春天,就在春天腌雪里蕻,又叫春不老,你腌好了,就能留住至少一坛子春天。

在冬天,打开一坛子春天,这原本是神灵才能做的事情。

古人发明腌菜,看似只是为了保存食物,但从哲学意义上来说,这是在留住一切匆匆易逝的东西。

葛梁栋为之折服。

女人就是如此,总有办法把再平凡不过的事物赋予神性。

因此,许多时刻,葛梁栋都有一种想要跪倒在妻子身前、请她原谅的冲动,即便当时当地他并没有在生活里犯什么错。

葛梁栋最爱吃的一道腌茄子,工序繁杂,妻子给他详述过整个腌制过程,几乎让他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茄鲞。

选新鲜的茄子,洗净去皮,沥干水分,先用盐腌软,选有风的晴天,晾晒到半湿半干,放入罐子里,加新鲜橘皮,橘皮拆成小块,便于析出气味,再加新摘下来的紫苏连根,辅之以生姜丝,杏仁,桂花,甘草,加黄豆,白酒,密封好,如此腌制两个月。

两个月后,开坛,再加大椒,茴香,再腌七天。

两个月七天之后,才能端上桌来,用精致的小碟盛,就着猛火的白米粥吃,粥要热,要糯,和着热粥吃一块茄子,堪称神品。

葛梁栋吃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在咀嚼凝结发酵的时间本身。

这时候,葛梁栋取下斜挂在架子上的一本厚厚笔记本,翻开,妻子娟秀的笔记似乎仍在纸上腾挪,好像是活着的书蠹。

妻子在其中详细记录了每一道腌菜的制作过程。

葛梁栋看着妻子的笔迹,感受着妻子在笔迹中深藏的爱意,笔迹如书蠹一样往他眼睛里爬,他眼睛在涨。

他感叹,女人抵达男人心里的方式,如此蜿蜒,如此多样。

面煮好了,白煮面,葛梁栋又走下地下室,小心地取出一碟江西酒糟鱼,回到餐桌上,就着热面,细细地吃。

鱼块切得很小,刺都软得温顺,香辣在前,酒糟味安静靠后,熟悉的味道通过味蕾,直抵胃肠,氤氲到心肺,热气和辣味鼓荡双眼,他埋头吃面,就觉得妻子正坐在对面像以往一样看着他,可他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

妻子留下的腌菜凡此种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完,他也害怕自己吃完。

从这天开始,葛梁栋决定每天只吃一种腌菜,就像读日记,他希望能从腌菜的口味中,破解出自己还没来得及完全了解妻子的一面,更想从咸鲜香辣中重新感受妻子对他的爱意。

吃青瓜干之前,先读了妻子留下的笔记,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按《吴氏中馈录》做法,访古:选老而大的青瓜,切两片,去瓤,略用盐出其水。生姜、陈皮、薄荷、紫苏俱切作丝。茴香、炒砂仁、砂糖拌入瓜内,用线扎定成个,入酱缸内,五六日取出,连瓜晒干收贮,切碎了晒。

口齿嚼碎时,有陈皮和薄荷味隐隐,茴香味暗暗,咸甜适中,吃其中的脆。

妻子性格中就有这种脆味,遇事决绝脆爽,从来都不拖泥带水,在这一点上,葛梁栋自叹弗如。

他向来不是一个有决断的人。

他甚至有点害怕做决定。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所以遇到妻子之后,省了生活中的很多麻烦,但凡是需要做决定时,他就自然而然地交给妻子,自己乐得爽快。

现在吃脆青瓜,他又担心起来,如今妻子走了,他又不得不开始做决定了。

做决定对他来说,永远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吃肉鲊。他原本不爱吃这种鲊类,但妻子既然做了,他还是想尝尝。

鲊这种做法,从魏晋一路流行到宋代,但此后就逐渐式微,如今几乎已经绝迹餐桌,妻子说,吃鲊类,就是和古人同桌吃饭。

妻子在笔记本里,仍旧引用《吴氏中馈录》,生烧猪羊腿,精批作片,以刀背匀捶三两次,切作块子。沸汤随漉出,用布内扭干。每斤入好醋一盏,盐四钱,椒油、草果、砂仁各少许,供馔亦珍美。

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妻子加了划线,强调“隔年吃方好,蘸肉吃更妙”。

妻子好像从来不怕等待,做事极有耐心。

想想也是自然,心急的人,肯定是等不了腌菜成熟。

为了口吃的,等一年,他所认识的人当中,恐怕也只有妻子做得到。

这一点,葛梁栋与妻子恰恰相反,葛梁栋即便是网购都恨不得立刻拿到手,画画时等颜料干透,都会急得抓耳挠腮。

妻子却可以从当季就关注一件她看中的昂贵衣服,然后一直等到换季,直到折扣到了她觉得值得的程度,然后安安静静地买回来,等明年再穿。

认识的人,都夸她衣品好。

她则只是笑笑。

她把耐心也穿在了身上。

吃到黄雀鲊,妻子笔记本上记录得事无巨细:

黄雀鲊,传闻宋代蔡京最爱吃,从地上一直堆到屋顶,攒了三屋子。

做黄雀鲊,秋冬捕小雀,每只用白酒洗净晾干,不能沾水。然后,用麦黄、红曲、盐、花椒、葱丝混合,直到调料们尝起来已经互相调和。然后将小雀放进扁坛,铺一层,上料一层,装实,用篾片固定,候卤出,倒掉,加酒浸,密封等待。

吃的时候,要用手直接吃,不用用刀切,一沾铁器,就有怪味。

葛梁栋看着小麻雀,已经去头的小小躯体,瘦骨嶙峋,看着可怜,有点下不了嘴,他不是很明白,妻子明明平日里连个蟑螂都不愿意打,怎么做腌菜时,下手如此利落。

这些小麻雀要逐个拧断小小头颅,拔毛,去内脏,仔细清洗内外,工序应该很繁杂吧。

果然,人在精通一门手艺时,几乎可以说是通了神性。

他咬了一口,嚼碎,碎肉覆盖味蕾,吞咽,发现味道不错,再吃,就有点着迷,舌头如同麻雀一样在口腔里灵巧飞舞,一连吃了四五个,唇齿留香,他猛喝了一大杯水,觉得很满足。

他查看了黄雀鲊的制作日期,2017年9月16日。

他悚然一惊,心里暗暗盘算,这个日期他如此熟悉,轻轻一想,就知道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的几日,最多不超过四五天。

那件事情,似乎也被妻子腌进了陶罐之中,他和妻子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

有时候话题眼看着就要逼近,两个人又都像是开车时躲石头一样,方向盘轻轻一打,不着痕迹地躲开。

但他和妻子都知道,那件事情不是一朝半日可以腌透,它就像一根横梁一样,横亘在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里,时不时就会跳出来张牙舞爪,又像是一个见不得光,却又不肯离开老宅的女鬼。

他自己偶尔想起那件事情,他忏悔,他觉得自己犯错在先,给妻子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妻子后来的病,或许跟那件事情也有很大的关系,他的一个错误就像是一颗种子,暗戳戳地扎在了妻子心里,偷偷生长。

说到底,这件事情怪他自己。

他像是妻子腌制失败而长满霉菌的腌菜一样,浑身上下都生长着缺点,有许多甚至是不可饶恕的。

当初,他回到老家附近的小城,甫一开始,知道他回来的人并不多,此后就经由昔日的同学老友先后传了出去,说大画家葛梁栋回来了,买了个叠墅,可不得了了。

最终,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托同学要到了他更换过几次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打给他,要见面。

见面之前,他心里其实有点恐惧,恐惧自己无力抵挡故事的发生。

恐惧之外又有一点期待。

出发之前,他感觉自己正进入一场阴谋。

他们在她的房子里见面。

房子灯光很暗,他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置身她的阴谋之中。

又或者说,她的阴谋,他也有份。

这些年,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

她不像妻子,她只愿意收拾自己,任由房间杂乱无方。

她就像是杂草中开出来的一朵罂粟。

两个人分别多年,曾经也决心一起过一辈子,但后来因为琐事分开,中间再无联系,现在再次见面,他看她时,眼睛一直在躲。

她说了一句无意义的话,她说,你回来了。

葛梁栋下意识地回答,回来了。

她说,你还欠我一幅画,你还记得吧?

他后背上的汗渗出来,他记得,但他对她摇摇头。

她说,欠别人的东西,不管过了多久,都要还,你说对吗?

他不敢说话。

她说,我这里的画架和画布都是现成的。

她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剥开,像剥一个橘子。

他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顶在了墙壁上,墙壁上的阴凉隐隐传入心肺,他终于还是堕落进她潮湿软糯的阴谋里了。

他把他眼睛里看到的,颤着手落在了纸上。

她很满意,她说,你比以前画得好了。

他只能点头,点完头,又摇头。

他觉得自己很狼狈。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热菜在盘子里像荷花开在水面上。

那天的腌菜是鲤鱼剁生,妻子边吃边洋洋得意地给他介绍做法:这个做得可真不容易,我一清早就跑到菜市场选新鲜鲤鱼,去鳞去鳃去内脏,在炭火上烘烤到七八成熟,我烤的是七成熟,太熟了就没有了野味。然后再剁成泥。炭火别熄,趁热再把野花椒烘干,舂成粉末,捣蒜泥,切碎葱、芫荽,和刚才剁成泥状的鱼肉混合拌匀,加盐,搅拌成糊糊。你尝尝,尝起来有一点腥味,这就叫原生态,我听说一些部落,还吃青蛙剁生呢,吃的时候,青蛙腿上的肉还在跳。

葛梁栋听到这里,腹中一阵翻腾,扶着桌子,慌乱地弹起来,导弹一样冲进厕所,扶住马桶,一阵剧烈地呕吐,妻子愕然。

当夜,他怀揣着内疚向妻子求欢。

妻子在他身上腾挪时,眼睛微闭,头发震颤,神思缥缈,突然开口,说,你听说过黄雀鲊吗?

他正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没听清,问,什么?

妻子说,鲊,我书上读到的,起源于秦汉的一种腌菜做法,万物都可鲊,桃花啊,海棠啊,冬瓜啊,鱼虾鹅,甚至麻雀,都可以鲊。你想不想吃?

葛梁栋此时有些发懵,听妻子如是说,一下子松弛下来,内疚地看着妻子,妻子感觉到了他的颓势,笑笑,俯身抱住他,安慰,没事,我听说颜料有毒,回头我给你做点食疗补补。

妻子熟睡之后,他的手机在黑暗中偷偷一亮,亮得他心惊胆战,瞥妻子,妻子睡得很安稳,睫毛正在颤抖着锁梦。他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起身,摸进厕所,没敢开灯,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里她发来的信息,三个字,已经足够惊心动魄,想你了。

他心跳很快,觉得自己仍旧处于偷情的危险之中,赶紧回复一句,不要这个点发信息,晚安。

发送成功之后,他立刻把信息删掉,像对犯罪现场毁尸灭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妻子正睡眼惺忪地倚在门框上看着他,他吓得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在暗夜里发出一声闷响。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问妻子,是不是吵到你了?

妻子打了个哈欠,说,我上厕所,你等我一下。

他不安地倚在门口,看着妻子坐在马桶上,睡眼迷离,尿声击打马桶壁,听起来像下雨,好在妻子的微表情中并无异状,随着马桶抽水的声响,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几天,一切照旧。

她发信息、打电话再次约葛梁栋见面,葛梁栋或晚回复,或推脱,或安抚,或哀求。

过了足足两个月,葛梁栋完全不再回复她的信息。

她在酒后痛骂他几句之后,终于销声匿迹了。

葛梁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当是给她画了一幅画,不管用的是哪只笔,至少这班颤颤巍巍的航班,终于安全着陆了。

作为乘客,只要一下飞机,每个人都会忘掉曾经在空中座椅上的温存吧。

他心情轻盈起来,妻子仍旧沉浸在腌菜制作中,流连于厨房和地下室。

他在卖掉两幅画之后,把钱交给妻子,妻子很开心,他心里也觉得已经赎罪。

他开始在画室里谋划着下一幅画,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灵感,妻子剁菜的声响笃笃笃地响彻,听起来很悦耳。日子在他周身安全地流动。

他搅拌着颜料,面对着空白画布苦思,这时候他听到门铃响,可能是快递,他没在意,画布楚楚待画,等待着落笔,他听着客厅里妻子剁菜的声响停下来,像给电视按了静音键。

他没怎么在意。

过了许久,他终于确定自己今天无法下笔了,抬头看时间,马上十二点半,妻子却没喊他吃饭,他伸了个懒腰,以往都是十二点准时开饭,妻子稳定的日常也训练了他的肠胃,它们定时定点地开始饿了,用妻子的话说,饮食作息规律就是养生。

他放下画笔,洗了手,走出画室。

客厅里,时钟敲响了半点的声响,在房子里隐隐如雷。

他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然后一抬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她。

她正满脸微笑地坐在妻子对面,面前一杯茶冒着热气,餐桌上一束包装精致的鲜花明亮娇艳,她和妻子一起回头看着葛梁栋,两个女人都笑吟吟的。

葛梁栋脑海中嗡得一声,忽得就起了惊涛骇浪,海面上所有理智的船只瞬间都翻到了浪底下。

葛梁栋僵在原地,一时间进退失据。

客厅里灯光此刻过于明亮,照在葛梁栋脸上,如同探照灯,他像犯人一样,被照得无处遁形。

妻子替他解了围,招呼他,你朋友来看望你,我留她吃饭了。

葛梁栋不敢看妻子对面的不速之客,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妻子说,家里什么菜都有,你们聊聊,我再加两个菜。

妻子起身去厨房,他下意识地跟着妻子往厨房走,嘴里嗫嚅着,我帮你吧。

妻子推他,不用你,你什么时候进过厨房?你陪你朋友聊聊。

葛梁栋没有办法,只能又折身回来,不安地坐在她对面,眼神飘忽,整个身子都跟随着重力往下沉。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她,她倒是笑得很明亮,他把声音压到尽可能低,你来干什么?

她笑得一脸无辜,你和嫂子回来这么久,我还没来看看你们,多不合适。

他恨不得立刻起身把她赶出去。

她看着他,笑得依旧熏人,回来好,现在这里发展得挺好的,以后我们可以常走动,老同学嘛。

他盯着她,心情复杂,生怕她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更不可收拾,他只能忍。他的双脚狠狠踩在地板上,像是要踩死一只不存在的蟑螂。

妻子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桌子堪称丰盛的晚餐,尽管如此,妻子还是向她表示歉意,有点仓促,招待不周。

她说,怎么会?我平时都糊弄,今天可算能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她指着当中一个精致的小碟子问妻子,这是什么呀,没怎么见过?

妻子来了兴致,告诉她,这是猪骨头糁。

她疑惑,从来没听说过,也没吃过。

妻子说,你尝尝。

她看了葛梁栋一眼,葛梁栋只能附和妻子,这是你嫂子亲手做的,尝尝吧。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塞进嘴里,用舌头尖舔了舔,眉头微微一皱,像蜻蜓在荷叶上的水珠上踩了一脚,水珠一抖。

她看向妻子,笑着说,味道……挺特别的。

他看出来,她并不喜欢吃骨头糁,他知道,她对食物从来没有太多兴趣。

妻子说,这碟腌菜讲究不少,所谓骨头糁就是古时候的“醢”,《吕氏春秋·慎行论》里所说的,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

听妻子这么说,我表情一滞。

她却听不懂,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妻子笑着说,醢,就是古代的一种酷刑,醢之,就是剁成肉酱的意思。

她呆住,求救似的去看葛梁栋。

葛梁栋像躲开飞镖一样躲开她的两道眼神。

妻子笑着说,说起来吓人,但其实味道不坏,仔细尝,就有一点“通古今之变”的感觉。做这道小菜,要用到新鲜的猪脆骨,排骨,最好加上喜欢吃的猪内脏,尤其以猪肚为佳,再加若干油渣,用快刀反复剁碎,越碎越好,剁成渣状就是糁了。然后再加姜、蒜、辣椒面、盐、白酒、八角粉、草果粉,反复揉搓,直到调料和糁充分融合,然后装入陶罐,开始也腌制,放七八天,盛出来蒸熟就可以吃了。

她听完之后,呆了半晌,这才开口,好复杂呀。

妻子看着她,说,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值得花时间。只有自己亲手花时间做出来了,才能吃得明白里面的味道。否则,就只是吃个浮光掠影。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接招似的笑着点头。

席间,葛梁栋埋头吃饭,她和妻子你来我往谈笑风生,他只能时不时跟着附和几句,期盼着晚餐赶快结束,就算现在立马来一场地震,他都觉得是来了救世主。

他不停地给她使眼色,她看在眼里,却毫不在意,直到她吃完了最后的甜品,这才款款起身告辞。

他后背的汗,总算是干了。

妻子和葛梁栋送她到门口,车还没到,妻子看了葛梁栋一眼,突然想起来什么,说,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你陪她等等车。

还不等葛梁栋拒绝,妻子就跟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到房子深处。

等妻子的脚步声消失,他的怒火终于腾起来,他盯着她,近乎质问,你到底想干嘛?

她在风里面撩撩头发,满脸都是无辜,她说,我不干嘛,你不回信息,不接电话,我就来看看你。

他拳头握紧,太阳穴的青筋如雨后泥土里的蚯蚓一样爆出来,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你以后别再出现了,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笑笑,说,我怎么觉得才刚开始呢?

他呆住,刚要说话,她的车就及时到了,她拉开车门,又转过身,笑着跟他说,只有你能把我画漂亮,我想让你一直画我,跟以前一样。你的笔是我的。

她说完,婀娜地坐进车里,汽车喷出尾气,带着她驶入远处深不可测的夜色之中。

他呆立当地,夜里的风已经有点凉了,他在未知的凉风里,轻轻打了个冷颤。

妻子收拾停当,家中的一切又都整洁起来,像以往一样,妻子给他递上水果,他嚼碎苹果,像是嚼碎着不安。

他匆匆洗完澡,裹上浴巾,手机在洗手池上微微一亮,他顾不上擦干身体,几乎是扑过去抄起手机,打开,果然是她发来的信息,她只说了两个字,晚安。

他心跳得太快,像胸腔里吞进了一面鼓。

他躺在床上,随意翻看着一本书《码书:编码与解码的战争》,讲密码学的,妻子正在睡前护肤,他全程捧着书,却时刻注意着妻子的动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妻子掀开被子,躺在他身边,他讨好似的去抱妻子,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他决绝地想要立刻结束外面发生的一切。

他亲吻妻子,妻子任由他,他的脸往下移,经停妻子小腹时,妻子怕痒,笑了笑。妻子的笑声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在他听来,妻子的笑声就像是一声宽宥。

他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妻子吃痒,终于双手捧住了他的头,看着他,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就像风一停,涟漪从湖面褪去。

葛梁栋不敢动,妻子只是捧着他的脸,深深地看着他,像母亲在端详儿子,也像将军在动杀机的最后一刻还是原谅了正在哀求的敌手。

他被看得无处遁形。

他努力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妻子抚摸他的头,告诉他,以后不要在外面吃东西了,外面的东西,到底不干净。

他心里终于一松,努力点头。

他们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外面安静得很,风声也熄了,只有被子里还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在翻译此刻他们对视的眼神。

妻子终于渐渐睡去,葛梁栋不敢抽出自己已经被她枕麻了的胳膊,似乎还是想给妻子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现在想起来,妻子就是在事发之后,开始做这一陶罐的黄雀鲊,他嚼碎每一只小小生灵的骨肉,咀嚼着暗藏其中的小小杀意。

他一直在等一场战争,由她带来极具破坏性的轰炸。

他想好了一切可能最坏的结果。

他会坚决站在妻子身后,他绝不会离开妻子,他愿意放弃一切,哀求妻子的最终原谅,就像是在清理灰尘时,他负责给妻子清洗抹布。

妻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安静,笃定,照料他的一日三餐。

他获得一个参观同好画展的机会,要出去一周。

他犹豫,生怕自己一出去,她又会前来拜访妻子。

他害怕等他回来时,家里已经人去楼空。

他争取妻子的意见。

妻子鼓励他去,以后你也是要办画展的人。

他说,我是怕你在家无聊。

妻子说,怎么会?我要在家做新的腌菜。

他审视妻子,妻子脸上和平时没有分别。

他还是去了。

去之前,他给她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宛如小时候给老师交作文。

作文里,他忏悔,道歉,无奈,哀求,甚至提出补偿,只希望她能放过他。

他告诉她,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事情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以后仍旧可以做朋友,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尽力帮你。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他等了很久。

最终也没有等来她的回复。

她的沉默,令他更加不安。

他不敢再给她发信息,只能给妻子打电话,妻子处理食材的声响通过电话传过来,家里风平浪静。

他提心吊胆地松了一口气。

或许,她鄙视他,这样也好,鄙视也是一种放过吧。

他每天和妻子通话,分享琐碎日常。

妻子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是提醒他,清淡饮食,你肠胃不好,事情办完就回来。

一周之后,他匆匆赶回家,沿途开始明白了到底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一开门,家里灯光亮着,妻子在餐桌前和晚餐一起等他。

他能从屋子里的气息中感觉到安全。

或许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她放过了他,他没有遭到她的轰炸,避免了一场生活中的尸横遍野。

他过关了。

从那之后,她没有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他更不敢主动去联系她。

他细想,或许对她来说,之前发生的插曲只不过是一场顽童的游戏而已。

他打心底里希望她就此消失,就像一个触摸到他鼻尖的肥皂泡,美则美矣,但啪的一声碎裂的这一刻才能让他心底感到熨帖。

肥皂泡从出生开始不就是在等到这一刻么?

后来,他听朋友们提起她,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离开这里了,嫁了个有钱人,听说房子都卖掉了,应该是不回来了,好像是去了南方。有人说她去了上海,也有人说她去了三亚,还有人说她去了东南亚,她像之前一样行踪飘忽。熟悉她的人都说,反正她走得挺急,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信息道歉,说有空的时候回来再聚。她之前就总想离开这里,现在终于离开了。她如愿以偿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的。对吧?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知道怎么又觉得有点可惜,他被自己曲折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威胁他的事情同时也能让他品尝到一点危险的快乐,或者说,快乐本就是危险的。

危险的女人也并不经常会出现在生活里。

他心里有一点隐秘的遗憾,葛梁栋只能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绘画和妻子的腌菜里,劝自己逐渐将她遗忘在记忆的深渊。

直到此刻,妻子似乎也在渐渐赶往记忆深渊,他对自己未来对抗孤寂生活的能力毫不笃定,他像是一个哨子一样,对孤寂充满了担忧,他很害怕自己迟早生锈,一吹,没有响声,只能流出锈水。

也是这个时候,她的名字再一次像草丛中的蚱蜢一样跳了出来,跳在了他的心尖上,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再一次高高跃起。

他越是想要将这只蚱蜢拍灭在手掌中,她的模样就愈发清晰,他再也没办法把的样子埋下去。

他看着妻子在遗像上对他微笑,似乎已经洞穿了他的心事,他在心底里辩解,我没有,我不会。

日子像碾子底下的米粒一样,又疼又碎地足足滚了六个月,期间也有人暗暗地提醒他,考虑再找一个吧,毕竟你还不到四十岁。

四十岁对于你这样成功的画家来说,一切正在开始,找个二十岁的都不为过,你妻子也会理解的。

他一一果断地拒绝,他说,我哪有这个心情。再说吧。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但等他回到家,一个人安静下来,他在许多个念头里沉浮,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个泉眼在苏醒,周围草丛生长得极为茂盛,那只蚱蜢不经意间就在草丛梢头蹦蹦跳跳,撩拨着他。

又吃掉一碟糖桂花之后,他终究觉得有一点腻,桂花太香,白糖糖浆太甜,二者混合之后,香甜袭人,蒸得头顶发昏。过于香甜的东西吃多了就会腻,吃了太久甜的,也想吃点别的。

此刻,他有点贪腥。

他在腌菜架子前逡巡,目光最终锁定了一坛暴腌糟鱼,他翻看妻子的笔记本,找到“暴腌糟鱼”的做法。

妻子的笔迹有点干,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水墨已经接近尽头,下笔只能格外用力,可以说力透纸背了。

按清代浙江嘉兴人顾咸山《养小录》的做法,选腊月里冰下鲤鱼,洗净,刀切大块,以干净麻布擦干,称一斤鱼肉,炒盐四两,擦盐味进鱼肉。腌一整夜之后,洗净,风干,用好糟一斤,加炒盐四两,拌匀,装鱼入瓮,纸包箬泥封。

他仔细地取了一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筷子竖起来,打捞旧时光一样,细细腻腻地夹了一筷子,如愿以偿地尝了这口隐隐的腥,两杯酒入愁肠,在上头的同时,似乎也醉上来勇气。

他打开手机,从深邃的通讯录里逐个字母找出来她的名字,全名,名字的笔画不多,交交缠缠地匍匐在手机屏幕上,似乎随时会跳起来。

他故意用全名来混淆视听,好像这样就能彰显自己和她并不太熟悉,称呼别人全名总能拉开遥远的距离。

现在,他看着她的全名,笔画纠缠,他还是没想好怎么跟她开场白,琢磨了半天,索性就先发了个短信,只有三个字,笔画也不多,但意义不少,他问,还好吗?

信息发送成功,他等着她的回复,等得焦灼。

他开始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要跟她说的话,一定要避免任何词不达意,时机,对,是时机,一个人的出现,一个故事的发生,一段感情的开始,最重要的是时机,时机对了,一切皆好。时机不对,处处难熬。

现在,也许时机总算到了。

夜里,他睡在床上,妻子的气味还没来得及逃匿,藏身于被子和枕头里。床单上的褶皱,还呼应着妻子睡眠的独特姿势。一小块洗不掉的月事污渍,沐浴在月光中,流露出好看的形状。

他抱着妻子的枕头,盯着床头暗下去的手机,期盼着手机再一次微微亮起来,点亮他心里只剩余烬的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没有梦,一个梦都没有。

睡眠就像是一种穿越。

阳光照进来,小手一样抚摸它经过的地方,他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就是去看手机,手机里信息已送达,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他心里有点冷,好像那个深藏心中的余炭尽管小心保护,但还是眼看着要熄灭了。

他洗澡的时候,按捺不住自己,又裹着浴巾冲出去,借着这股冲劲,不再犹豫,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哪位?

他一阵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里进了水,她的声音听起来粗粝而陌生,他说,是我,葛梁栋。

谁?你干嘛的?打错了吧?

对面刺耳的女声水银一样,灌入他耳朵里,他脑子里一片嗡鸣,这次他彻底听清了,这不是她的声音,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电话那段更加莫名其妙,没这个人,这是我的号,换了好久了。

说完,直接挂掉了电话,留给他茫然的电子轰鸣声。

他呆住,身上残留的水珠终究是经受不住重力,纷纷落了下来,他听到炭火里发出水珠落下又被蒸发的嘶嘶声响。

这是炭火和水珠同时发出的最后嘶吼。

这之后,葛梁栋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他拿着笔刷,却画不出任何一笔,他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

灰尘终究还是占据了房子的角落,似乎已经呼朋引伴地通知到了同类,这里的女主人已经远去,短时间之内也不会有新的女主人住进来,敌人不在了,这里是我们的了。

葛梁栋已经接连好多天没有刮胡子,胡子像杂草一样,在他脸上放肆生长,使他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把酒柜里深藏已久的酒都打捞出来,没日没夜地浇灌自己的胸腔,谨防悲伤的念头从里面冒出头来。

他再一次把自己喝得失去重力,脚下的地板开始软下去,软得就像是刚刚加了水的赭色颜料,踩上去,脚就往里陷,似乎其中伸出一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脚。墙壁上他亲笔画的挂画也在变形,扭曲,幻化,一切都像是漂浮在了海浪上。景色和人物都活了起来,画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女孩跳起舞来,一切都在旋转,上升,流动,天花板以吊灯为中心流出旋涡,他感觉自己一刻下沉,一刻又在上升。他看出去,目之所及都是梵高。

他觉得自己如此微不足道,像一滴晕开的颜料, 在画布上四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突然很想吃东西,他踩着楼梯,明明是扶着扶手,整个人却还是像液体一样淌进了地下室。

他像一滩溪流一样围着木架流动,今天他想吃一碟之前从没吃过的腌菜,他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味觉暂时不灵敏了,所以他需要一点真滋味。

他扶着架子,上上下下地检阅,妻子把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以精妙的手法,同时腌制在这里,似乎预言到了她离开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

他或许是个画家,但妻子是个预言家。

他寻摸了半日,这才留意到架子最底下竟然藏了一个半人高的陶坛,陶坛颜色深沉,好像是刚刚出土,上面封着红泥封,贴着标签,标签上没有写明腌菜的名称,只有一串日期和天气,2017年11月9日,天朗气清。

他来了兴致,双手搬了搬陶坛,重得拉手,坛底几乎是长在了地上。

他觉得有点晕,一弯腰,竟然想吐,眼前放置腌菜的架子,此刻也不再直上直下了,而是在他面前活物一样扭捏起来,他想到了达利的画,他那一瞬间理解了达利。流动的时间,融化的钟表,哺育他的腌菜。

他反身回去,跌跌撞撞翻出一把小锤子,索性坐在陶坛前,敲碎了上面的泥封,红褐色的泥土干燥脱落,如同时间的碎屑,闻起来,甚至有一点骨灰的味道。

他看进去,里面浓浆一样暗沉的液体只是轻轻一颤,浓稠如果冻,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陶坛里,浓而不烈的酒气飘散而出,酒分子如刚刚睡醒的顽童一样四处逃逸,许多慌不择路地就钻进了他的鼻腔,让他又添了三分醉意。

他想伸手去掬,耳边却又响起妻子的训诫,取腌菜千万不能伸手,混入了其他菌群,腌菜就会坏掉。

他只好又爬起来,从架子上找出专门用来夹腌菜的长筷,返回来,弯下腰,翘着筷子伸进陶坛之中,往下一探,浓浆破了个口子,空气渗进去,一声咕嘟响,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噗得一声浮出来,像一只光滑的瓜。他又戳了一筷子,那只瓜在浓浆中又打了个滚,露出了暗藏其中的另一面,一张脸,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她的脸。她微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只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享受沉睡,她的脸在浓浆中浮浮沉沉。

他一声惨叫,身子往后跌,终于失了重心,撞在了腌菜的架子上,架子一抖,不知哪里发出一声牙酸的碎裂声,随即整个架子轰然倒地,上面罗列腌菜的陶陶罐罐,鲸鱼搁浅一样纷纷摔碎在地上,发出浪涛拍案一般的轰然巨响,被冻结其中的时间如获新生,再一次和气味一起汩汩流动起来……

妻子厚厚的笔记本躺在地上,翻开的一页被泅湿,一行字上的墨迹晕染开来:

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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