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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阅读碎札 · 五

 吴营洲文存 2022-12-02 发布于河北

《红楼梦》阅读碎札·五

吴营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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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有人说:《红楼梦》写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什么什么,其实,曹雪芹并未写四大家族,他只写了一个贾家,即贾府,而且只是写了贾府里的荣国府。
也就是说,他只写了四大家族里的八分之一。
想想也是,薛家母子三人,在书中只是寄居贾府的客人,而不是薛府的主人。在具体描写中,一次都没有作为薛府的主人出现过。
史湘云也只是常来贾府的客人,并不是史府千金的形象来描述的,更没有涉及史家。忠靖侯史鼎虽然来过贾府,却没有一句具体描写。
王子腾、王子胜,还有王仁,更是从来没有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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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小说可以被查禁,但是被查禁的小说,最悲惨的命运,也只是被烧毁,并没有因小说而获文字狱的。
因为人们一向认为,小说只是诲淫诲盗,不会危及朝纲。
《红楼梦》在当时能够时隐时显地保存下来,并能够在小的范围内传抄,也与人们这种认识有关。
即便是后来反对《红楼梦》的人,也认为它是一部诲淫的书——坏的闲书。
有人把它与《金瓶梅》相提并论,同样是这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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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是对自然人性的描述和张扬,《红楼梦》则是通过对整个人性的认真观察,深刻思考,而详细剖析了人性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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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凤姐的出场,互相衬托对比,有声有色,文、武,动、静,一个小心谨慎,一个满不在乎。
仅此一点,便也可看出作者的匠心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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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女性,一个个地相继毁灭了。
然而,她们又是为什么惨遭毁灭的呢?
总觉得,追寻她们毁灭的原因,才是探讨这部伟大著作主题的正确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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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写作完成,是要有一些条件的。
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一、作者是个天才,有着极高的文学天赋。
二、作者熟知中国文化。《红楼梦》之所以出现,是中国文化积累沉淀的结果。
三、作者生活坎坷,摔过几个跟头,对社会对人生对命运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
四、家庭的兴衰沉浮,给作者提供了一个故事框架。
五、作者具备再生活的环境。譬如说自家虽然败落了,但他依旧有机会出入一些大的府第,看某些人钟鸣鼎食地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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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从曹锡远,到曹玺、曹寅、曹颙等,谁都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而《红楼梦》里的贾家,偏偏有一些人死得扑朔迷离,死得令人纳罕,如贾敬、可卿等。
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红楼梦》一书,并不是曹家的家史,也不是曹雪芹的自传,而是一部小说,一部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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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是清廷的奴才。
虽然从曹玺起,曹家任了六十年的“江宁织造”,但“江宁织造”并不是一个世袭的官职。
“江宁织造”虽不是世袭的官职,实际上,却被曹家“世袭”了。
《红楼梦》中,为何写了“世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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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十五日,皇三子允祉向康熙告发皇长子允禔雇用巫士谋害皇太子允礽一事。
这颇似《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赵姨娘委马道婆使巫术镇压宝玉,为贾环夺位。
这也是“嫡庶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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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有许多描写和情节,表面看来是些生活琐事,其实细细品来,会觉得与康、雍、乾的许多史实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这,大概是当时的社会特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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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这部书读得有意思,是读者在这些栩栩如生的有如活在世上的文学形象中,特别想进一步地了解他(她)们。
就像我们本能地想了解自己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的前生后世一样。
这,不仅仅是出于好奇,而是在探索人生。
因为人生这个大谜实在是充满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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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称《红楼梦》代表了“中华大文化”。这,自然不对。
其一,《红楼梦》并不能囊括或取代所有的中华文化;
其二,“中华文化”就是“中华文化”,其本身或各个组成部分,并没有“大”“小”之分。
但是,《红楼梦》的孕育和诞生,确实是“中华文化”结出的硕果,而且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从下面这个简略的“流程”,似乎就能看出一些问题来:
卜辞—诗经—古诗十九首—建文七子—魏晋—(禅、理学……)—牡丹亭—长生殿—聊斋—红楼梦(两种文化的另类——关于人或被统治者的研究)
当然,还有《金瓶梅》。
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乃至有人说:《金瓶梅》是《红楼梦》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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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红楼梦》并不是一部大彻大悟的书。
作者也不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
如果作者大彻大悟了,恐就不会呕心沥血地写他的书了,一如开了悟的高僧,会感到所有的语言,均是多余的……
书中的《好了歌》,只是看透了人世间的一些现象,诸如功名、钱财、妻妾、亲情等等,并没有看透生命本身……
所谓的大彻大悟,当是对生命的彻底否定。
或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是没有彻悟的一个佐证。如果他彻底开悟了,也许在采菊东篱下,也许在悠然见南山,却未必会告知世人了。
佛陀在菩提树下的开悟,也只是悟到了一部分真理,或悟得层次较低,他对宇宙的认识,也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深入走向彻底的,直到他临终时,他还向弟子们强调说:我什么法都没有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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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哲学思想,比较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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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并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符号,或者说是一种象征。
在《红楼梦》中,这“一僧一道”总是联袂而行,这是有违生活本真的。
僧是僧侣,道是道人,彼此的信仰不同,焉能终日里形影不离?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一僧一道”,在太虚幻境里,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均是仪表不凡,道风仙骨。到了凡界,却成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一副埋汰相了。有时候,二者还合而为一,唤作空空道人。
空空道人,又名情僧。(他把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石头上刻着的故事,从头到尾抄录下来,问世传奇,这便是所谓的《石头记》。“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其实,“空”为佛家术语,却冠于“道人”头上。而那癞头和尚,本是佛家子弟,却时常画符——“画符”是道家伎俩啊。
而且这“一僧一道”,总是飘忽不定,来去无踪。
曹雪芹为什么会安排这样两个人物呢?
在我看来,实因曹雪芹在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困惑,有许多无奈,他希望有个“谁”来指点迷津,救苦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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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看,原来是有块石头,无缘补天,却又灵性已通,因此便在青埂峰下自怨自叹,悲号惭愧。
这情景,恰巧被“一僧一道”看到,便对其指点迷津,并将其携入红尘,于是便成就了《红楼梦》一书。
其实仔细想想,这块“石头”,又何尝不是曹雪芹,这“一僧一道”,俨然就是李鼎、曹頫。
在我看来,如果没有李鼎、曹頫,恐也就没有《红楼梦》。
是李家、曹家的兴衰,是李鼎、曹頫的亲身经历及对尘世、对政治的切身感受,在一定意义上,触动了曹雪芹的创作欲望,也构成了《红楼梦》的大致框架,以及大致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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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几位学者认为,《红楼梦》写了理想和现实两个世界,大观园就是理想世界的描述。
其实围绕大观园描写的许多脂批,都明确地告诉读者:
“作者经历过非虚笔”,“非别文杜撰妄拟者”,“说明作者经历过”,“批书人已忘了,作者竟未忘”,“批者曾经,作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非特造出……”,“实写旧日往事”,“此亦是余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
我们不必怀疑批语在造假,那么如此写实、全无梦幻的文字,理想何在?
大观园应从另一阔绰子弟累世居官的贵族家庭的视角,来重新作一番理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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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称自己是“天下第一闲人”。他把一首《醒世歌》,辑录在了自己的《悦心集》中: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是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中。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我们在当时的野史笔记中,还可以找到多首类似的诗歌,阐释“色空梦幻”的佛家思想。
当时的社会,普遍弥漫着这种人生的价值取向,把人生的积极进取,看得毫无意义。
历史上连年的战争和毫无人性的杀戮,以及汉末所产生的“闲逸”文化的影响,应该说这是康雍时代的文化氛围。
而这种人生若梦的色空观念(出世思想),在那些宦海沉浮、贫富变换无定的大官僚、大家族、大贵胄阶层中,更是他们人生的主流观念。
由此,联想到《红楼梦》以及她的作者曹雪芹。
曹家虽是“家奴”,但是非常体面,而又有权势财富。
曹家的亲戚,李煦、傅恒、平郡王……也是权倾朝野的大官僚、大贵族。
但他们,无一不是时荣时贱、时升时沉。
曹家蒙罪入京后,一时悲观失望,一时又似要家道中兴。
曹雪芹在京城所看到的,大多是隆科多垮台,年羹尧赐死,表哥福彭的病故,皇后孝贤的离世……
这令他心惊肉跳,心潮起伏,再联想到自己的家族、亲戚,以及他从小就把人际关系的纽带,看出了一个“情”字。
这个“情”,既强大又软弱,即使有着任何经历的人,也无法找到“情”的最后归宿。
“情”是人的本源,也是人的归宿,也许这便是《红楼梦》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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