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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碰撞:王蒙金庸精彩对谈点评《红楼梦》

 老鄧子 2022-12-02 发布于海南
         在2003年12月3日举行的“金庸·王蒙对谈会——话说《红楼梦》”上,王蒙和金庸两位小说家妙语连珠对谈《红楼梦》,引得观众不时轰然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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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题一:“宝玉含玉而诞” 
  文学家胡适曾表示,对宝玉与宝钗在出生时口里分别含着一块宝玉与金锁,因不可能而反感。王蒙认为,胡适以科学的观点来评价《红楼梦》太痛苦了。他提出:“有没有妇产科的专家统计过婴儿出生时有没有类似现象?如嘴里含着金、石什么的?” 
  在旁的金庸突然加插一句:“会不会是肾结石?”观众已是哈哈大笑,王蒙还嫌气氛不够热烈,再加一句:“这要是子宫结石才可以。” 
  话题二:“晴雯夜补孔雀裘” 
  《红楼梦》之中,晴雯为宝玉所缝的孔雀衣,贾母经常在大冷天要宝玉穿上,在王蒙新作《王蒙评点〈红楼梦〉》内,认为作者有所误导,因为孔雀毛并不保暖。 
  金庸很欣赏王蒙能点出这个细节,金庸笑说孔雀是热带鸟类,并不能保暖。
  话题三:“韦小宝与大观园” 
  有北京的评论者认为金庸的《鹿鼎记》是一本“反《红楼梦》”的作品,《红楼梦》是理想的人放在不好的环境,《鹿鼎记》是坏人放在坏的环境。金庸认为韦小宝处于大观园便会得其所哉,他的虚伪能迎合无论小姐、丫环或贾母等。 
  但王蒙补充道,韦小宝并非那么坏,他有他的底线,即不会出卖朋友。
  王蒙再问金庸是否“反《红楼梦》”?金庸连声说:“不反,《红楼梦》那么好,不敢反!” 
  话题四:“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  
    《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由高鹗续写,许多《红》学家劣评如潮,金庸是小时候不看,后来才看,还是觉得差劲了些。
  但王蒙则认为:“内陆的电视剧《红楼梦》邀请了许多《红》学家研究、推翻高鹗的版本,但效果更可怕,由现代人在理论上的推测也许是正确,但不可能拟出当时社会生活的细节,在新拍摄的电视剧中的刘姥姥,总是像《小兵张嘎》中的贫农老奶奶。而且,在最后那四十回为配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语,所以要交代死那么多人,实在是要『机关枪』去扫射才可以呢。高鹗的续写虽有遗憾,但还是好过周博士、老张、老李或读过牛津、北大的人来写,否则结果又是更可怕。”说罢又是一阵笑声跟随。 
  话题五:“曹雪芹的社会责任?” 
  现场一位观众请金庸与王蒙谈谈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代社会责任,金庸说:“清乾隆年间文字狱利害,我猜测那时写小说不像现在有稿费,曹雪芹写了十多年改来改去,把地点、年代隐藏,也许是家族兴旺转趋没落后,无聊间把自己经历写下来。” 
  王蒙认为:“曹雪芹在书中也提到写书的目的,一是一世无成,有负天恩祖德,通过作品表达自己的愧疚,是一本谶悔录。二是风尘中有些优秀女子,曹雪芹要为这些可爱可敬的女子事迹立传,也表达曹雪芹对这些女孩子的思念。三是传达一种虚空的感觉,教人们少些虚妄,省回精力,日子才过得自在。四是毛泽东曾说过,《红楼梦》是批判封建社会的腐败。不过,我相信曹雪芹自己并不意识到有此功能。他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作品有什么时代责任,他泉下听见,可能会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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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开卷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
      金庸:清朝的时候流行一句话:开卷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就算你四书五经、论语、孟子读了很多,你不读《红楼梦》的话,你的知识还不够。
      我一直感到《红楼梦》这样一部好的小说,为什么没有一位真正的小说家来批评、评论一下呢?后来看到王先生这一部评点本,我很佩服。我觉得这是真正小说家的评点本,是从小说家的观点来看《红楼梦》,不是索引家的看法,也不是考证家的看法,是真正小说家的文学批评。我觉得很好看。
      王蒙:我最早作这个评点的时候发现,作评点和写评论不完全一样,写评论的时候,你多少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概括性的看法。比如说林黛玉,林黛玉是很性灵的,甚至于是很叛逆的。林黛玉、贾宝玉、晴雯都属于造反派,都属于叛逆派。
      因为他们不接受儒家的、以贾政为代表的那一套正统的东西。而贾政、薛宝钗属于正统派或者保皇派。这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一个见解,但你具体跟着这个人物评点的时候,你发现事情起码不完全如此。
      比如贾宝玉,他很多时候很讲规矩的,他对路谒北静王,感到荣幸得不得了,恭谨得不得了,而且他觉得非常荣幸,被要人接见啊,北静王当然是VIP。
      金庸:后来北静王的生日他去拜寿。
      王蒙:对,他去拜寿,而且北静王送给他一点东西,他得意洋洋。
      金庸:念珠。
      王蒙:是念珠。他拿回去给林黛玉看,结果林黛玉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所以您崇拜女孩子还是对的。男人更容易受这个什么社会地位的影响。
      2、林黛玉也会察言观色
      金庸:在美国也有人问我,为什么你喜欢女孩子,崇拜女孩子?我解释一下,就像你那本《我的人生哲学》里讲的道理,在过去男人一生都要讲究功名,现在讲事业、讲名气、讲地位,你公务员、干部第几级的,升一级好像不得了。但女孩子就不一样,女孩子讲爱情,讲哪个人爱我,我爱他,为他牺牲一切都可以。
      从人生的哲学讲,一个人老是讲功名利禄,就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人家为什么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讲社会地位、讲财产、讲权力。林黛玉瞧不起这些东西,看不起名誉地位,瞧不起这些物质的利益。
      我崇拜女性,因为女性一般来讲比男性,除去个别的例子,更为重视真正的感情。对父母亲,我也老觉得女孩子更加孝顺。女孩子与我们男人相比,好像在道德方面平均要高一点。
      3、秦可卿身世大有来历
      曾敏之(主持人):关于秦可卿的研究,最近刘心武写了一本书,专门关于秦可卿的,也有蛮大的争论。我听刘心武说他搞秦可卿研究已经十年了,说十年前王蒙看了他的研究就说,你这是一门秦学啊。刘心武说那时他不敢把秦学这个牌子打出来,可是过了十年了,自己觉得已经成熟了,现在可以叫秦学了。这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想听听王蒙先生您怎么看这个事。
      王蒙:周汝昌比较欣赏刘心武的研究,因为过去秦可卿几乎成了定论,那就是从俞平伯、脂砚斋他们那儿,认为秦可卿和她的公公贾珍有不正当关系。用克林顿的说法,就是有“不适宜的关系”。(笑)所以焦大才说“你们这里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特别是贾珍在秦可卿死后,“哭得像个泪人儿”。
      金庸:女儿死了还差不多,媳妇死了还不至于。
      王蒙:别人问如何办丧事,他就喊还问什么,不过倾我所有罢了,我把全部家产一切的一切拿出来办这个丧事。大家都把这个作为他们淫丧天香楼的一个证据。
      金庸:还有那个小丫头上吊自杀。
      王蒙:对,上吊自杀。可周汝昌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他说贾珍真和秦可卿有这种关系,他能这么大喊大叫吗?他能说我这儿媳妇可太好了,比我儿子还强十倍,我为她办丧事,把我的家产全卖了也可以?他要隐秘呀,偷偷摸摸的,哪有这么大张旗鼓、光明正大、拼命炒作的?周汝昌讲得也是有点道理的。
     金庸:如果一个人真的很难过,真的爱她爱得不得了的话,会情不自禁的。
     王蒙:情不自禁?这也是一种解释。
     金庸:可以设想这种把表面功夫做得太好的人,到那种情不自禁的时候,也会破掉的。
     王蒙:刘心武的研究侧重于秦可卿的身世,就是这个人太特殊了,在《红楼梦》里面,她太特殊了。我有一点不理解的,是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钟相比,她又大方,又得体,英语喜欢讲一个manner,她有一个perfectmanner;可是秦钟呢,像一个猴子一样,像一个小流氓一样。
      金庸:鬼鬼祟祟的。
      王蒙:完全像个小瘪三一样,这怎么回事啊?
      金庸:她父亲是一位教书先生。
      王蒙:对呀,还说这个秦可卿是孤儿院里抱出来的,一般孤儿院里抱出来的孩子,童年都缺少爱、缺少教育,会有些怪僻,会很任性,甚至会有些比较阴暗的东西。
      金庸:自卑感。
      王蒙:对,自卑感,又会恨别人,可是秦可卿身上都没有。所以刘心武就说,秦可卿不像是孤儿院里抱出来的,而是大有来历,来历比贾府的一般人还要高。而且她托梦的时候,尽管是讲托梦,我们现在对梦的解释和过去不一样,是由她来出面和王熙凤讲你将来结果怎么样,什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她讲的就是要及早做好准备,要有忧患意识。
     刘心武把秦可卿看作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人,一个在当时清朝王爷之间斗争中出现的一个人物。认为贾府之所以要把秦可卿找来做贾蓉的妻子,实际上是有政治上的押宝成分。她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将来她那一个系统、那个山头如果能够上来的话,贾府就兴旺起来了。
     王蒙:查先生我还想请教您呢,有一个最基本的情节,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合理的、完满的解释。您觉得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到底怎么回事?(笑)而且它变到情节里,一会儿玉丢了,一会儿找着了,一会儿又丢了。
      金庸:象征性很大。我猜想这块玉大概是具体象征宝玉的灵性。
      王蒙:象征意义很大。胡适博士、胡适先生他就特别反感这个。他说贾宝玉衔玉而生,嘴里头含着,这怎么可能呢?胡适我也很佩服,但是胡适的这个分析,我觉得心里太痛苦了。我觉得他用产科学的观点来分析,那当然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妇产科的记录有没有这样衔玉而生、衔珠而生的,衔着一个戒指生下来的,哪怕衔着一个沙砾生下来,有没有这种可能?
      金庸:有个结石也未必不可能,因为人体有结石,胆结石,肾结石,膀胱结石也有。
      王蒙:哦,肾结石。
      金庸:她子宫结石。 
      王蒙:查先生说是子宫结石。
      金庸: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不去管他。这部书不是全部现实主义的东西。
      王蒙:评点《红楼梦》的人,在阅读和解答上也表达自己的个性。周汝昌先生不喜欢林黛玉,也不喜欢薛宝钗,他最着迷的就是史湘云。周汝昌先生完全是爱上了史湘云,他一提起史湘云就有一种伟大的爱在里面。
     金庸:他喜欢爽直的女性。
     王蒙:喜欢爽直的女性。
     4、高鹗续作可圈可点
     王蒙:您对高鹗的后四十回怎么看?
     金庸:我以前第一次看到七十九回、七十八回后面就不看了,不理他(笑)。到后来大了才看,当然是觉得差劲点。
      王蒙:高鹗的续作,很多地方不如原来精彩,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现在内陆拍的电视剧《红楼梦》,请一帮子红学家来研究应该怎么结尾,把高鹗的续作推翻,这更可怕。
     因为高鹗不管怎么样,他是那个时代的人,而且他也很聪明;现代人续《红楼梦》,尽管从理论上来推测是正确的,比如结尾王熙凤的女儿巧姐的经历不是高鹗写的那样,应该是另外一个样的——我们假设你的推测百分之百正确,但是你能够替巧姐拟出她的对话来吗?你能够替刘姥姥带巧姐出走的这个过程拟出细节来吗?绝对不如高鹗。光正确是没有用的,作为小说,比高鹗的那个要差得多。
      而且有一些对高鹗的批评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比如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有人都死了,小说怎么写啊?你要在最后十章里写死三十多个人,除非在小说里架机枪扫射,(笑)或者是民用飞机撞大楼,你怎么一下子写死那么多人?每章死四个人,你试试?谁都不敢这么写。有时候为了写死一个人,你得写十八章二十章来衬托。
      金庸:曹雪芹写到八十回就不写了,很好。好像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
      王蒙:我也这么以为,那些技术性的困难我替曹雪芹想了很多,比如说林黛玉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你让她什么时候死呢?(笑)你让她到第七十九回再死,那底下的故事全都没有了,不可能写了。反正到现在为止,我想来想去,高鹗的续作还是最佳的,尽管是带来遗憾的续作。如果现在弄一个博士,牛津大学或北京大学毕业的来续作,那更可怕。
     金庸:林语堂先生好像认为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自己写的。
      王蒙:对,这个看法现在也仍然有。还有人用电脑检索,设立一些指标,比如前八十回喜欢用什么样的助词、语气词、句式,用电脑检索一遍后得出结论,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也只能作为参考。
      我们还可以从接受学的角度看这个问题,民间也接受高氏续作。所以把后四十回完全否定,尤其是找一帮红学家来研究,这后四十回应该怎么样,根据集体讨论,发扬民主精神,最后把后四十回安排好了,这极其恐怖,是一种文学恐怖主义。
     金庸:幸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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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发自张柔情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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