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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儿说苏氏
大疫横行，万家闭户，老师和孩子们都在家上网课，我们也不例外。粿粿自行预习时，读到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喜爱不能自禁，高声吟咏，几乎是瞬间就能背诵，隔天考校，仍然一诵而就。不由想起少年我与挚友丘君永年，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背诵地摊拾来的简本宋词，背到“一夜鱼龙舞”便喜上眉梢，背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更是如铁舟过滩迎骇浪，而读到“此事古难全”则是百般不解费尽少年心事。少年，都是一样的，心事拿云，也不免强解离愁。不知不觉，女儿也到了我那读宋词的年龄，眉宇间也有几分我那时的顽劣。 她还是被我考倒了，因为怎么也想不起苏老先生的爸爸苏老老先生是谁，也不记得苏老先生的弟弟苏辙的字是什么，甚至把三苏的字弄得很混乱。我不禁感叹，性格在后天相处之后，原来也是会“遗传”的。 我与女儿有很多地方相似，比如下棋，喜欢大开大阖换子，粗枝大叶而沉迷于中局惨烈厮杀，但不耐苦战，残局无方。这种性格体现在读书上，就对文辞优美之处，爱不释手，而那些旁枝末节，则抱以“不要在意那些细节”的莫纠结态度。故而，“兼怀子由”，粿粿记住了，但苏轼的字，就在子瞻与和仲上被弄混了头脑，我再问苏洵，她又将明允与老泉弄混了。弄混了多次后，她自己也乐了，所谓心宽易乐体质，说的应该是她，但愿不要心宽易胖。 那如何来记忆苏家诸位的字号呢？显然文学常识经常是枯涩无味的，唯有将他们放回家族生活中重组，才能彰显名字作为符号的意味。 说苏氏家族，必须从苏轼的祖父开始说起，这位苏老老老先生叫序。那为何不是更早的可能查到谱系的苏祜苏杲开始说呢，因为这两位都生了很多孩子，在古代生很多孩子的，如果没有特殊嗜好，那就是环境格外艰苦的，因为环境不好孩子容易夭折，所以要拼命生，这种情况下，自己因压力大，成长空间有限，孩子也压力大，同时数量多成长看概率。故而我选择从苏序开始说起，因为他是苏杲的第七个孩子，前头六个都夭折了，他被称为苏七君。 苏七君只做过小官，可能不入流品的那种，但是这个人确实是苏氏家族的开端。序字，有几种解释：1顺序，如秩序2开头，如序言 3季节，如四序 4学校，如庠序。在这里，我觉得解释中的1、2、4三条都非常合适用来解释苏序这个名字。 守序。二十二岁时父亲病死了，正值守孝，李顺的造反军队攻打眉州城，全城抱头哭泣，苏序按礼节办丧事，同时每天执械守城，礼全而城亦全。他在太平年份积谷，在灾年则出粜，保全自己和佃户以及身边穷人，共度凶岁。 开头。他是苏氏一门文字开挂的开端，他之后儿子苏涣苏洵孙子苏轼苏辙曾孙苏适苏迟苏远，文人无数，而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更是名扬千古。 学校。好的父亲，一定是一所好的学校，会培养一代两代三代，至于无穷代，那本身也是一个好的开头。苏序，苏七君，肯定是一个好父亲，疏狂又守序，如一学校，教会子孙身正、力行、作文、垂范。 这里附一则苏序的小故事： “眉州或有神降，曰茅将军，巫觋皆狂，祸福纷错，州皆畏而祷之，共作大庙，像宇皆雄，祈验如响。太傅忽乘醉呼村仆二十许人入庙，以斧镢碎其像，投溪中，而毁拆其庙屋，竟无所灵。后三年，伯父初登第，太傅甚喜，亲至剑门迎之。至七家岭，忽见一庙甚大，视其榜曰茅将军。太傅曰:「是妖神却在此为幻耶?」方欲率众复毁。忽一庙吏前迎拜，曰:「君非苏七君乎?某昨夜梦神泣告曰:明日苏七君至，吾甚畏之，哀告苏七君，且为容恕，幸存此庙，俾窃食此土也。」共劝焉，乃舍。” 说的是苏序酒后毁掉淫祠的故事，显然里头有禅宗公案“劈佛像烧舍利”的成份，但另一面则是苏轼的狂放与不拘一格，正是苏序的隔代遗传，或者说，苏轼是苏序这所学校里培养出的最像第一代校长的那个学生，并且远远超越他的校长他的老师。 苏序开端之后，他有三个儿子，苏澹苏涣苏洵。长子苏澹早逝，次子苏涣读书有成做了官，苏序因为苏涣“光宗耀祖”而得到赠官赠大理评事，累赠职方员外郎。三子苏洵二十几岁才发愤读书，苏序校长的态度很有趣：“父纵不问。”就是纵容，从不过问。一个人格健合的母亲，才可能生养出人格健合的孩子，那一个豁达宽容的父亲呢？ 北宋嘉祐年间，写出《衡论》《权书》《几策》的苏洵经宰相韩琦举荐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霸州文安主薄，这之前他屡试不中。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已经在四五年前就同榜应试及第，名动京师。又五年后，他病逝京师。 仍从名字说。澹，是水波安静，也指淡然、恬淡。涣，是指水波大而离散。洵，是指水波静默。苏序的三个儿子都用了水的偏旁，分别指水的三种状态，即有动态也有静态还有声响。 苏洵，字明允，字与名相关联并相互解释，洵是水波静默，明为水色透明，允为静默恭让。这是苏序对第一代子弟的期许，也是澹涣洵最终活成的样子，特别是苏洵，名实相符。 这一代的苏家子弟，真的像水一般，潜沉静卧，波澜不惊，但又暗流涌动，正是“或跃在渊”，必然“利见大人”。 到了苏序的第三代，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同榜及第，一时佳话。二人名字特征也很明显，有苏家起名字的强烈风格在其中。轼，是指古代车厢前作扶手的横木，非常不威风，一根看似无用的木头，而他的弟弟，辙，车轮印，注意，不是车轮。 苏序去世的时候，苏轼十二岁，所以有一定概率兄弟两个的名与字都是祖父起的，实在是和父辈三人的名、字风格很像。苏轼，字子瞻，仍然是名与字相互解释，瞻者，扶车厢前横木向远处望。苏辙，字子由，由者，察看车辙印迹，即可知由来。同样的，这个名字中的时空特征显著。瞻者，是当下四望，是眼前空间，特征为宇，而由者，是沿时间回溯向回看，特征为宙，兄弟二人合在一起即为完整的时空。 古代人生子女多，儿女们第一次社会化是在祖、父母、兄弟、叔伯这样的环境中完成的，所以兄弟姐妹是父母帮着找来的朋友，有血缘关系的必然，又有社会属性上的不尽然。无数兄弟姐妹三观不合、性格不合，成年即分家，有些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苏家兄弟显然不是这样的，政治理想不畅而自求外放的苏轼大醉密州，心灵孤寂时最思念的是弟弟苏辙子由，显然这位弟弟有安慰心灵的功用与效应，这应当是一剂验方，自幼服用。苏家人基本都是有情义之人，苏洵之女八娘在夫家程家受虐，忧愤而死，苏氏父子，苏洵苏轼苏辙与程氏一门断绝来往，这在那个人伦真爱已经堕落人人看顾脸面的时代，不但是真性情，更是有情义。朱德先生给苏氏题词：一门三父子，峨眉共比高。我想作为四川乡党，他并不是只肯定苏氏的仕途成就和千古文名，更多是他们如同峨眉山岳一般高拔秀出的高洁情操与对家人血缘的真情义。 给女儿解释完苏氏那些诗歌与散文之后的文学常识，突然有些悲伤，在这个苦难的时代，她一起成长的只有独自一个人，她的堂（表）兄弟姐妹自幼就天各一方，寂寞时，想必只能吟唱一些“兼怀子由”的歌与曲，他们的成年，与我们的家庭，以及我们的社会，乃至国家，都让人心怀忧虑。
（上图来自爱徒龙猫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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