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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那些凤凰振翅的岁月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那些有凤凰展翅的青春岁月

因为看到了外甥放在金牛山宅子的自行车,我就想起家乡的那些自行车。我和母亲说:“那台二十八寸的凤凰,哪里去了?”母亲说:“不知道啊。”我居然当晚失眠了。我或许关心每一辆自行车的命运,可能出于某一种奇怪的优柔寡断。常有性别意识过于突出的人这样评价我:“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奇怪的期许啊。

1980年母亲去代办站工作的第二年,就用她的一年工资买了一台凤凰,128块,26寸,后来发现装载米谷猪粮不便,就和派出所的广标叔换了同款28寸。母亲用那台足够宽大的28寸凤凰赶送早班车进城,也载四个孩子去亭头过外家,也用它装载各种重物,它从未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直忠诚陪伴我们从涂坊走进县城。

凤凰,于中国人,当然是那辆单车,父亲说应当叫凤凰脚踏车,外甥说该叫凤凰牌自行车,我则认为,就应当叫老凤凰。

母亲下班之前,我就会到达代办站,在涂坊的山野里狂奔之后,去代办站报到是一种准备回家吃晚饭的习惯。母亲始终不会脚越前档上车,怎么学都不会,她只会向后跨上车,说起来可笑。但于我就是大麻烦了,因为我只有四岁不到,但母亲的后越式上车法,我就不能先坐上车,这样她上不了车,于是我只能等她上车之后,跟着跑一段,扒车。我很得意,因为觉得自己是铁道游击队员,扒飞车呢。

沿途的叔伯则个个捏着冷汗,从官德阿伯,到官凤阿伯,到宰牛的舅公贵贵,到乡政府门外站着的八叔婆,他们常常会站在那里,定定看着我们消失在涂坊街道的尽头。我则是一路攀爬,有时候能很快爬上后座,有时候力弱,就一路悬挂到猪子坪才上去,但猪子坪那就已经到家了。母亲的自行车技术极差,毕竟是三十几才学骑车,只要路人一声喝倒彩就会平衡失控,当然没有人喝倒彩,沿街都是亲房叔伯,大家只是担心。

于是上了点年纪的涂坊叔伯都会在我成年后,同我说一说那段悬挂后座的往事,我开始觉得羞赧,后来觉得感恩。那么多人关心过我和我母亲的安危,并且记得,在那个所有道路都是水沙铺就的时代。

母亲告诉我水沙路难走,仍然是那台28寸的老凤凰的故事。

1980年代涂坊的春华园汉剧团重建,表姐在春华园学戏,自由自在。自由在那个时代乡人眼中颇有点“大逆不道”,所幸姑父姑母豁达,而表姐性格开朗,能言善辩,大方泼辣(泼辣在汀南方言中为干练利索之意),闲杂人等不敢好事胡说,连背后也不敢非议。不久她自由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从木偶戏团“转会”来追求她的乐师,不看谱也能用笛子吹无比悦耳动听的乐师,爱抽烟、黝黑黝黑的上杭官庄人。按照我们当地的规矩,正式谈婚论嫁之前要有一次非正式的“看人家”。表姐央求她的舅母我的母亲,陪同她一道去龙华山下那个叫下濯的村庄“看人家”。母亲和她一向亲爱,虽然惧怕那来回近百华里,无数的上岭下岽,但又想想新买的凤凰,就胆气大盛答应下来。

舅甥两个真就这样大胆的,一大早从涂坊出发,一路经过赖坊、迳口,爬上凤凰山,通过畲心、上下畲、界牌楼,最后穿过红石村小路,到达下濯。“看人家”,对于真心相爱的人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形式,出发前舅甥两个其实就已经达成共识,连四岁的我也都知道呢。但祖母那天在院里晒东西,有些走神。

那一日上午我没有觉得如何,但到了下午我觉得特别的漫长。直到暮色深沉,母亲才和表姐踏着凤凰单车回来,她们已经累得要垮了。她们神秘的笑着,就是不说话。

不久表姐就出嫁了。

多年之后,母亲回忆那些老凤凰压过的水沙路时,还会说起她和表姐,一人一截换着骑,连续骑行来回近百华里的历程,那些路今天仍然半数为山间道路。经过枫下时也只能远看一眼外婆的迳口村,不敢逗留。经过六摆横屋下,已经汗透重衣,筋疲力尽。经过界牌楼,有风,仿佛重生一世。归途中暮色渐浓,舅甥两个快速通过险恶的路山迳的惊恐惶急。那语气里有一种无法描述但很特别的幸福,这种幸福口吻和她抱怨表姐近年老不来看她的话语,差不多可以重新构建出母亲在涂坊完整的乡间亲戚关系。

1983年,我们进了城,父亲和母亲扔掉了很多东西,庆幸的是母亲带着那台老凤凰。

母亲承包了运输公司的小卖部,有了一台经常要去糖烟酒公司进货的三轮车。于是老凤凰成了我的专宠,我初学骑车,胆子也大,第一天就敢骑着它从605干扰台边上的机耕道直达实验小学,巨大的干扰信标铁柱一个个被艰难的抛在身后,我洋洋得意,“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我常将车子停在实验小学里头利兰姐家门口,我喜欢那棵高大的鸡爪梨树和边上古朴的老宅还有老井,古井巨树老凤凰呢。后来教会把那几间房子收回去了,我才知道那古朴的木构老宅,是基督教堂的修女楼,而我还记得我的老凤凰倚靠在修女楼前闪闪发光,骏美如同神物一般。

老凤凰的骏美和它的高度有关。小学毕业之前我其实都够不着,只能在三角架之内骑着“掏裆式”。那年岁骑过父母自行车的人大约都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怪异姿势,以至于2004年我陪外甥女看宫崎骏的《龙猫》,当看到里头小男孩用“掏裆式”骑着巨大的自行车越过机耕道,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三四岁的外甥女在我怀中不明所以,一个劲帮我擦着眼泪。

老凤凰骑着骑着,从小学到中学,突然就不寂寞了,大多数同学都骑上了车。因为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不骑车,上下学总归是不方便的,当然我们不知道,90年代中国正是骑在自行车之上跨越前行。我第一个看到的是海可,骑着巨大的28寸,飞轮下去时,脚尖努力的伸展,但总是够不着踏板,我也是,但要保持形象优雅,万万不肯再在三角架上悬空,也万不能接受“掏裆式”。海可后来不骑28寸了,我们一起走出汀州,生活在福州。在福州的很多夜晚,我坐在他的电驴后座,朔风将我们吹得须发霜白,我们会在榕城的夜色与灯火中,呐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傻话,快速穿越闽江上无数桥,用老凤凰练就的车技。

其实中学时代,最多看到的是美萍用26寸载着文伟哥,文伟哥腿脚不方便,有时候人们同情,有时候人们嘲笑。他们兄妹则认真的骑着自行车,保持微笑,努力的不在人前摔倒,那些路有时是柏油路有时候是水沙路,我默然在一边观望他们的努力。做了医生的文伟哥有一次和谁喝酒,给我打电话,问我知道他吗?我说,驻足一边看你们上下学,好多年呢。在厦门,有天美萍叫我吃饭,她不骑车了,开着巨大的一辆车,熟练的过着弯,我眼前浮现的却仿佛仍然是当年她骑着二十六寸的少年情境。

父亲母亲在县城盖了新房子,我们从汽车八连搬到中心坝,我上中学,踏着我的凤凰,从城东郊进城,在水东街和太平桥路口汇合很多的同学,艰难爬上那时还很陡峭的水东桥,通过人口开始繁荣的兆征路,爬完长汀一中那个更艰难的大坡,一天的学习才算开始,我想我这一代人的成长,用的是二十八寸与二十六寸的速度吧,不急不缓。齿轮飞嘶中,我们走进改革开放的风云年代,开始有点余钱的父母们想着我们走向更高更远的他方,越过山海。

也就那时候,我认识了永年,他住南郊,骑着一台巨大的自行车穿过南寨、桥下坝,爬上水东桥,穿过兆征路,有时会从五通桥、南大街骑上来。他父亲从乌石乡的李城村进县城居住,80年代在朝斗岩路盖了一个土夯的房子。那自行车和那半山的房子,还有他会走地理的父亲,构成了城南旧事里很特别的光阴弦唱。我在那宅子饮醉数次,因为邱老爷子对子侄辈的热情。我们做了同桌,受活得诗意的语文老师南阳影响,课余常会一起诵读宋词,然后写很多我们自己认为是“诗”的东西,今天看来那确是最诗性的一段时光。

像所有社交圈封闭那时代的少年一样,周末我们仍然只和同学一起消磨时光。我的家人前几年还提起永年,他们习惯了骑着28寸,手中攥一卷手写诗稿,“咵”一下将车停在我门前的少年的到访。他几乎来不及打招呼,就直奔我家二楼。多年之后,那些诗稿早已经在多次搬家中佚失,而我只记得住永年那雄鸡起舞一般书写的字,都像顶起帽子的头发一般精神,像少年崇拜的某种犀利锋锐。年岁久远,我不太记不得那些诗句了,但仍然还记得那台巨大的后座油漆脱落的自行车的样式,偶尔永年把诗稿卷起来夹在后架,去水东街找林小华老师。

那些印象深刻,如同雕版。以至于2001年,永年从三明的国企辞职后,入职福耀,周末从福清到福州来看我。我们在人海中相逢一笑,我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确认没有那台二十八寸自行车随行,才能安心和他说话。而那一日之前的夜晚,我写了一句:诗歌/替代我/在人潮中将你相迎。那一日之后,我又补了一句:和你那二十八寸的老凤凰/与青春。

自从有了共享单车,女儿常邀请我一起用APP开两台不同平台的单车骑行,我对矮小笨拙的共享单车则格外不喜欢,有次她逼急了问我,我就直言:“我想念我的老凤凰,它气宇轩昂,振翅欲飞。”不久,她的姨妈在她暗示下送了她一台好骑且俊美的捷安特,她时不时骑出去看看海湾公园和筼筜湖、白鹭洲的风光无限,不再顾念那些土里土气、傻头傻脑的共享单车。

从1980到2020,改革四十年,这个国家,制造从齿轮到航天飞机的所有发达事物,几乎无所不能,我们这些人从光脚开始,草鞋、布鞋、皮鞋,又重新返回光脚踏卵石,从板车、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动车,速度节节攀升,但终归要回归能踏出大汗能吹着清风的自行车,因为情怀也因为健康。

我想每个个体的每一段青春,是不是都应当有一台宠爱至极的自行车相伴,或者骑在老凤凰、永久、仙女、捷安特上观看风云变幻的岁月,这才是每一个少年拥有完整青春的标志,而不止是傻乎乎的只知道数青春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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