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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的山和歌
老家的亲人总是很愿意重新为我唱一首从没有听过的山歌。 高岭做屋门向东，石匾门楼绣花窗，情郎相像门前花窗样（哦），不怕斜雨不怕斜北风（哦）。看牛要看黄牛甲水牛哎，做屋要做穿中走马楼（哦），上厅做起郎食饭（哦），下厅做起妹梳头（哦）。看牛要看斯茅坪，阿哥要归我妹哭得成，冇人问妹哭什么，目出清清请哥慢慢行，咁久不曾到过这条坑，雕子冇叫郎没声（哦），雕子冇叫是出了巢哎，情郎冇声还是共埂各条坑。一窝树子叶寻寻，仲见树子没见人，仲见树子出来日头晒，没见哥哥有情人。高岭做屋门向东，石匾门楼绣花窗，情郎相像门前花窗样（哦），不怕斜雨不怕斜北风（哦）。“涂四田野收集汀南民谣” 但也总有些亲人现场就嘲笑这些没有用，他们宁可去嫖娼吸毒也不愿意低头看一眼足下生养他们的土地。 是的啊，积极有用的人类，一生无外乎追求两件事情，一是建功立业，生前的功业，一是追求不朽，身后的声名，但山歌不是。客家人的歌也大多不是。从前客家的山歌唱的多半是苦情。现在的客家人唱的仍然还是疼痛，那些歌唱中的疼痛是由特殊的自然地理状态决定的。 西边太阳落山，电话不敢打一个，妈民古确实系哦，话唔听哦。囊来上山囊来下山，求神毛用民古兼炯，涯阿民定会出人头地，日进斗金，今啊看唔起放唔落毛钱毛着落，唔史叫涯有钱啊，屋卡人一定有出头给日噶，妹话老豆在该看唔起，只有毛蹄给人争晓嫌风气，行话想出去唔滴你做麦计，哎呀你还腾涯笑嘻嘻，哥子你妹在改唱衰人，涯给兄弟全部都晓出去，你妹看唔起行爱贬低人，就算惹爸骑稳三脚机，嗨呀睇仔你别搞笑哩，低奔你四条脚都走唔起，行话想上天行爱去哪边。九连真人《莫欺少年穷》 那么疼痛为什么还歌唱，大多数被我访谈的人都说，因为苦。为什么苦啊？为什么不苦啊？你看隔壁起高楼，你再看看你永远无法起二层的破房子上厅漏雨下厅进水，少年苦不苦？你想出门打工，但又想了想床上躺着的老父亲，他前半辈子打你骂你羞辱你否定你，但你下半辈子仍然抛不下割不断离不开；你想私奔，那心爱的姑娘已经住进了村里最豪华的那间大宅为人妻为人母，你只剩下五姑娘，青年苦不苦？你也想铤而走险起个恶主意，但大千世界，还真的哪儿都不险，哪儿也没有了横财，世界已经平了，那个暴富的时代已失去，妻儿老小还在苦水中泡着，而你正在步步变老，中年，苦不苦？好吧，至少你还有手机，不苦。于是你把头发烫成了杀马特，把所有的苦与痛打造成耳钉和唇环、纹身和奇装异服。你娃娃的出生地和娘胎没有机会再选了，老师们东南飞了有些良好教育的机会已经没了，城市对他们关起了门。求不得也，肉身穿越行不行，做个梦返老还童行不行，苦不苦？ 落水天 落水天，落水落到涯的身边，湿了衣裳又没伞喽，光着头来真可怜那。广东客家民谣《落水天》 交工乐队和九连真人唱着《菊花夜行》和《莫欺少年》，绞得出苦胆汁来，全球化和客家传统拉锯，凶狠的把人类锯成两截，山区的客家人精神与肉体错位后又努力回归，那些或丰厚或贫瘠的土地召唤最好的大脑与歌唱的灵魂回归。他们没有回归的可能，于是就全数寄托给语言。所以那些歌唱自然就带着狂欢的欲望，而肉身被约束在尘世求存的樊笼中，翻飞反复，蛇形麻花，飞行如锻炼，身为熔炉又为砧铁，锤打不休。 今捱山寮下伯公背人阿成，统带菊花六万六千零支，请命天神，望雨水少日头足，花支梆相花型娆斗，以利市场，望本钱捡咩归，大黄一打五十，小菊一打二十就好，万万不可贱啊到当猪菜剁，等一下夜行军，姊妹兄弟样势爱趋卑佢出来，这下听捱总司令阿城介口令，全部都有!跑步走!台湾交工乐队《菊花夜行军》 吟唱是生命的本能，在那些崖间短树与藤蔓的生死缠绕上，在那些落叶摇情的东走西顾中，在那些清婉动人的流水涧涧里，他们用生灵自有的爱欲，对着岩石草木潭花绿苔，高吭低回。那些霜花问讯，那些春潮传恨，星河分割天野，情欲各落一方，布谷鸟催种新的一年温饱，相思则更见年轮，鸣声锐利接引雨丝：“行不得也哥哥。” “江潭落月复西斜”，望归会在四野矗立的峰峦上结成坠泪的云气，氲氤成悲伤的紫色绝望的白色，最后凝固成嶙峋怪异的山石岩岩。客家的山很大，大得会让人绝望，客家的山也很深，深得可以躲藏祖辈无数的肉身与灵魂，客家的山很贫瘠，长不出荣华富贵与希望，客家的山又很丰富，提供无数养料慷慨喂养无数代客家男女。客家的山歌总是在山上唱，躲开父权躲开夫权，客家的山歌总是私底下唱，姐妹间传承，情人间激励，客家的山歌怕是人民的麻醉剂，在痛苦的时候无可回避的要吸上一口。客家的山歌曲调简单，客家的山歌总是歌唱痛苦与绝望，但客家的山歌又总是在暗夜中迸发生机。 那些人，草芥一样的生命，在山梁上被寒冬号叫的罡风压得粉碎，吹成漫天飞灰，但春天一到，它们曾经向往的那些东西，又会在上一冬落地的后代种子里重新萌发，哪怕是在绝望的石隙里，哪怕是在无水的绝崖顶，哪怕是在镜面一样的岩面上，哪怕是深井的层石间，只要有一丝土星儿，也会扎下根须，长成罗网，努力探出身去，开花结果招蜂引蝶。 生要缠来死要缠，生死都在郎身边，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要缠。 爱人啊，人世间，哪里只会有生前的钱死后的名这两件事值得追求。但愿你不是，那些歌儿也不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是否还有他山比此山高。” 那山歌到底追求什么呢？你问那些许多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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