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汀州 | 阴阳师与打更人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打更人去哪儿了

作为一个老汀州,记忆里最深的东西,怕是在1980年代的中夜听闻长街细巷里,鸣锣远去长吟一般的打更声,那些声音会让人定后、暗夜中西索良久的辗转反侧一下放松进入黑沉。

“大家火烛要小心,门户要谨慎,火桶唔要提上床。”

电子表还没有登陆,梅花表多半戴在一家之主手上,日没而息的汀州人睡得天昏地暗,全不知时间短长,打更的人就是在那些中夜将人们从时空漩流之中打捞。他们受雇佣于街道、居委会,担负着巡逻、报时、警示火灾的种种责任,工作似乎一点也不高贵,但确实,他们这一职业历史久远,周代便有司烜官之设,用大鼓在街道上提醒防火,可以说自有人类聚落便有他们。或者说,他们代表人类对时间流逝的绸缪和灾难防御的认知,是人类将文明刻印在更漏上的痕迹。

承载那些刻度的更漏原来都是放在谯楼之上的,而谯楼总是在人群最密集的最高处。崇祯《汀州府志》:“子城 府治。唐刺史刘岐创。宋宣和郡守重建,双门,架谯楼于上,今废。谯楼之下,址存。”汀州府的谯楼多次重建,宋绍定间李华、明成化间李琪都有记录可查,此后一再重建、焚毁、再建。而县城也有谯楼的记录:“成化十六年,知县谢珪建谯楼,县丞郑景华修。”汀州府各邑也都有建谯楼的记录,和府城一样,谯楼在古代是府、县治所必不可少的建筑。

万历间连城知县张大观重修谯楼留下了一篇记文:“凡建县则设公署,署固有谯楼焉。司晨昏,严启闭,关系于政,匪细也。连邑谯楼,旧在街外。成化八年,邑令胡琏移入仪门前。岁久而圯,当事者因循未修。天启乙丑冬,余奉命守土,仰视栋挠瓦飘,亟思整理,以莅任伊始,庶务周张,力未暇及,逾二载,适诸父老躬堂,诸曰:谯楼壮一邑具赡,今颓靡殆甚,奚是辖六里、仪四境哉?且复以更鼓分明,似好官等誉谆谆在前告勉,余噫嘻答曰:兹举久戚余怀,所虑国事旁午,动支最艰,民生困促,服役亦苦,故致延缓今日耳。因以是春,鸠工萃材,相其摧折者更易之,阙废者增饰之。费自俸输,未常动官一钱,烦民一力,越夏工告成矣。则见人士出入于斯,氓隶奔走于斯,翼翼言言,转以焕然鼎新为余贺,抑余犹有说焉,按楼置钟鼓刻漏其上。夏姒氏有言:教吾以道者击鼓,论吾以义者击钟。余愧未能与民共享无事之福,每当夜永更沉,听漏盟心,焉敢顷刻忘诸道义训耶?实望尔民之教,且论者无嫌朝绳而夕紏焉。若夫自公之暇,登临斯楼,觇山川之险阻,则思为之保障,览原野之衍沃,则思为之垦治,望井牧之联络比栉,则思为之抚循,触于目而感于心,斯又余兴作之微乘也。”

简单说,这是一个时间同步器,同步古代的长安时间、洛阳时间、汴梁时间、南京时间、北京时间,当然不是真正的同步,这种同步其实是一种文明统治上的同步。谯楼总是立于府、县长官衙前,于官员个体是可遵循时间进度奋发有为的具体刻度,于官吏群体是太平盛世时空有序的象征。城中坊巷居住的市井之民也能听到谯楼更鼓报时的声音,故而谯楼虽然代表官方按照天时划定秩序,但也必然惠及民间,在成本利润不敏感的农耕时代,县城府城如果要出现工商业文明,谯楼所代表的时间进程,是必不可少的事物。从前听越剧《谯楼打罢了二更鼓》,总是觉得里头的更鼓带有淡淡的忧伤,正是这种时间进度上带出的焦虑吧。

从宋元开始,从州府到县治,官方开始设立阴阳学,这里所说不是民间现在流传的那门玄学,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官办学校机构。阴阳学培养的学生主要是计时、报时、记录灾祥这些学科,学成学子大概分三个方向,最好的选送上一级阴阳学,直至钦天监,另一方向就是留用本学变成阴阳学教授或者训导,最后一方向可能就到民间去做阴阳生为人看风水、择日,各有前程。

谯楼派出的打更人,一般不会是阴阳学生,而是阴阳户,元代之后的户籍管理方式就是把某一类工作者定位在某些分工的“户”,比如军户、匠户、民户,阴阳户正是其中一种,这些户籍一般一做就是几辈人,要想更改,必须要花大力气请托官吏行方便。

从工作方便的角度出发,阴阳学如果没有自己的独立场地时,多半是会放在谯楼进行日常教学的,为了夜观天相方便,谯楼多是官衙中比较高的位置,比如汀州府的谯楼,开始就建于开了两门的城墙之上,从现存的广储门也就是后来的三元阁高度来看,当时的谯楼多半是全城最高的建筑。这个建筑的附加功能就如前文张大观所说有“严启闭”之功,其实就是同时有了望塔的功能,再加上阴阳生常年有夜观天象的值守之责,也可以有一定的震慑不轨和军事防御作用。

进入现代,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之后,钟表开始普及,阴阳生们的活计慢慢不那么重要,各地开始在市中心设置钟楼取代报时的人,阴阳学也就停办了,阴阳生散入民间在生活实践中分化为专门行踏坟墓山场地理、勘察屋堂朝向的风水先生,或者帮人主持红白喜丧之事、拣时择日、合对八字的礼生,或者专门帮人推演流年大运的占卜师,诸多职业因此派生。

唯有打更这个职能没有消失,我便认识一个更夫,同学的叔叔,夜里打更,白天则有自己的营生。那时候实验小学的低年级教室在现在基督教堂的对面,巨大的山墙承重不开窗,背后是一条巷子,巷子很小,两边的墙很高,容易听到足步的回声。我们上课的时候,常常会听到一个声音在教室后的巷子里由远而近又远,“斫鸭…斫鸭…斫”,声音悠扬,中气充沛,走近了能听到喉间音轻巧转折。从第一声开始,就有调皮的同学开始小声学,到了最近的那个位置,有几个已经被“共鸣”得不能克制,熊孩子往往正常声音同步吟唱,老师也不能分辨内外齐鸣的诡异。但事情总有意外,有一回,那个齿轮一般精密的“斫鸭”可能是路上有石子别了一脚还是有飞鸟吸引了他,他最近的那一声居然没有发出,教室里熊孩子一下暴露了,真是一场无法忘记的“事故”。好几个同学被惩罚,我也在行列中,我刚进城,对城关方言中叫卖中的慵懒只觉得格外怪异可笑,学是学不来的,但就坏在笑得克制不住,于是也一起被罚抄了很多遍课文。

前几年在中夜的汀州街头还听到“大家火烛要小心”的打更声,我不由一笑,更夫们在这样的吟唱中溶入夜色溶入千万家,我也是在这样的吟唱中融入汀州城和那些经历的学校,听着打更的声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样和这个小城一道变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