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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建吃虫子(一)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那些年,那些虫

涂明谦

我以为自己心很大,但是同事说去吃流蜞,我还是心漏跳了几秒。流蜞?一种沙虫?一种禾虫?它吸血不吸?不吸?不科学,照片给我看一下。

一看,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怎么那么像老家的湖蜞!这让我祖母知道我去吃这东西,得打死我吧!三十多年前,祖母和母亲告诫我在任何地方都不可以喝生水,包括那些山上的泉眼,因为水中很可能有湖蜞!

闽江口一带八月九月间,正是吃流蜞的季节。福州近郊,闽江之中,龙祥岛上便有一家以流蜞闻名的菜馆,流蜞从来是供不应求。我与同事们一道前往,其实很是忐忑,真能吃吗?因为我内心里是把它当成老家的湖蜞的,老家湖蜞传说很多很特别,但没有听说能吃。可是流蜞真是美味啊!!我一边怕一边大口挟菜,别人敢吃的,我怕就没逻辑了,有毒没毒以后再说,长得丑也不妨碍吃着美。

为了解决心理问题,我特地去后厨看了这东西活着的样子。话说此物虽然像湖蜞,但与湖蜞区别还是挺大。

这里还是得把湖蜞好好说说。汀州以外的地方,湖蜞在闽东闽南似乎被叫马蜞,长江流域或更北的地方叫马蟥,学名水蛭,这是一种水中的吸血生物。

我与它的初次相逢是四五岁时在池塘溪水中用破粪箕捞鱼。有天在涂坊小学外的一个圯屋边上的池塘里看到几朵浮莲下似乎有一条很大的银色扁鱼,半浮半沉。我有些意外,人来人往的,这鱼居然没有人光顾,没有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出于谨慎,拿了一枝树棍去拔,果然,那鱼已经咽气了,所以才飘着。然后就看到了此生所见不多的一种美艳。那鱼翻回来的的一面白肉外露,一条黑色的事物从那里离开。那黑色事物仿佛在太空中游荡,向前滑行时居然是用飘的,那行动的姿态一下就征服了我,我想把它带回家。不过失败了。它没入对岸的草中,我的破粪箕根本够不着。

所幸没有够着,因为回家之后,祖母听我说完那“美艳事物”大惊,问我有没有用手摸?我说没有,她检查了一遍,我也被吓到了。晚上母亲回来,我又说了一遍,她也大惊,也检查了一遍我的手。她们说的都是一样的,那东西会沿着手钻进身体,会一直吸血,山里有人喝野泉水,吞下了蜞卵,肚子就慢慢鼓涨起来,最后变成皮球,炸了。

我有些被她们的严肃吓着了,一晚上都是梦,梦里是那东西飘来飘去。

第二天我却又偷跑到池塘边上,等了很久,居然又看到它施施然从池子中间飘过,像一个巨大的飘带,一边看着一边起着鸡皮疙瘩。连着看了好多天,我着了迷,有天忍不住拉着大姐一起看。

果然,大姐也知道它:“背带湖蜞!这么大!”

背带,就是客家地区背孩子用的几米长的土布织成的宽带子,大约有半米宽,展开处可以将一个孩子大半的身体以屁股为中心包裹起来,是客家妇女下地做活和回娘家时孩子无处寄托的法宝,这样背上的孩子可以很安稳的睡着,当然负作用就是大多这样背出来的孩子大腿小腿间关节都有此畸形。不过小时候,背带是常见事物,也是一件比较温馨的事物,一见此物就意味着亲情。

背带湖蜞,很形象!不过比背带更华丽,因为我所见的湖蜞背上有数道金丝。

姐姐眼里也有惊恐,拉着我很快就离开了那里。我不明白这东西这么好看,为什么大家都怕。回家之后,姐姐告诉我一定不能摸这东西,它咬住皮肉就死命吸血,还往肉里钻。我这下就真有些骇怕了。

但忍不住好奇,过了几天,又去看。岸边有一些水草晒干了,有个黑色的小条的东西在里头,我想应当是我认识的那条背带湖蜞吧。后来果然在别的孩子口中得知,村子里杀死湖蜞的办法是用沙土沾遍它的全身,然后晒干它。这样并不能保证它必死。于是还有孩子发明了更多的“杀法”,或者“玩法”,他们把湖蜞仍进小火堆,或者用一个小木棍把它从口器到尾部整个翻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有这么闲的功夫,但觉得乡村生活可能埋没了很多“生物学家”,他们追着狗猫鸡鸭打出血来,又把一切可以不可以翻的虫子腔肠倒转的翻回来,可能出于好奇和孩童特有的一种残忍。

可能是因为它太美,所以我格外同情这小东西,所以从来没有做过那些残忍之事。哪怕有一天在捞鱼的时候有一只湖蜞悄无声息爬上了我的脚,我浑然不知,就这么样挂着回家。二姐指着我的脚大叫,我才发现一条血线从腿肚子上直抵脚跟,血线端头有一只肥壮得不像样的湖蜞还叮在那里。我想用手去扯,祖母一下止住了我。她用一块火炭对着那湖蜞一触,听到一声烧毛发的味道起,我想是我皮肉焦了。然后祖母很精准,那只湖蜞松开口,卷成一团落在地上,然后剧烈扭动将那一块小地方的所有沙土都沾在身上,足足几分钟,才松驰下来。我想它是死了。

乡村里的人不会硬扯湖蜞,会用各种办法,比如火烧比如盐捂,都可以让它自己落下来,而硬扯,是会将它的一些口器及器官留在皮肉中,容易感染发炎。村里人说不清这些原理,但一向来知道正确的做法。

我经此一次也有些惊恐了,在外头也不再敢直接用手乱摸看来干净的水域,尤其不敢乱喝外头的野泉。这东西看来挺好看,可阴毒得很。尤其是吞了卵到肚子里,会如何。那时候我可是全信的。

堂嫂嫁到我家后,有次同我母亲话家常,说做什么也比在家里“作田”强,那些山塘边上的“湖蜞田”就像人活着提前下了地狱,撸高裤管下去两脚光洁,做上一会儿,黑亚亚一会儿全是湖蜞,做会儿活就拿禾刀沿着皮肤将它们都“削”下去,可是血味一传开,附近更多的湖蜞都过来了,没法做了就上岸歇会儿。大人大声喝斥,又不能不下去做,一边做一边哭。

母亲也说了一个关于湖蜞的事情。她们迳口村对面的凤凰山一些山特别深,还潮湿,水气重的一些地方是有山湖蜞的。这种山湖蜞不在水里,而在树叶上树枝上挂着,感应到人过就掉下来,叮上去吸血,有些地方当地人是不敢去的,因为一进去,山湖蜞下落如雨,恐怖如斯。她说完还补了一句,哪里只有“作田”苦,还有“斫柴”苦。

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其实是真不太懂“作田”、“斫柴”的苦,于是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过湖蜞“美”。因为我但凡去肯定那种美,仿佛就是在否定“作田”的苦,基础的道德观念迫使我不再去想它的“美”。

这种强迫一直到成年之后,知道有一种身形叫流线型,有一种学问叫流体力学,才能不再强迫,可以将湖蜞的美与作田的苦清晰的分开。不是湖蜞入侵了人类的世界,是人类的农耕入侵了湖蜞的世界。有一段时间特别迷中医,也就知道了湖蜞其实还是一道挺好的中药,同时活的湖蜞还是中医重要的一个拔脓工具,对湖蜞也就更加客观了。

也巧了,就在这一阶段看到了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里头五毒教用水蛭吸血过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像,金庸小说里头有很多乡村记忆和中医应用,看似魔幻,其实都有些根源。

湖蜞在我心中也就被重新摆正放平,这就是一种可被人类利用的工具,本身并不邪正之分,当人类知道它的特性时,完全可以将它利用来造福社会。

但是没有炮制成中药之前,湖蜞还是别吃了,那些说活吃湖蜞和糷蜞能治什么病的,最好都能理性一些,我知道糷蜞也就是蛞蝓这东西生吞得嗜酸性脑膜炎的概率很大的,活的湖蜞吞下去,哪怕有胃酸背书,但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回美食吧。见到且吃过流蜞之后,我原本的担心就没了。这小东西和湖蜞是很不一样的,更像闽南粤东一带入海口泥沙中可以用来做土笋冻的沙虫,长相很是吓人,内中却是满满的蛋白。从古到今的闽粤族群对此物都是赞不绝口,人间美味啊。我试过之后,也是从此念念不忘,做法不须复杂,但能保住其鲜,就是成功的做法,所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流蜞和蛋一起打,然后煎炒,便成最美味的事物。加一些油干煸、生煎、爆炒,像是各种海味、水产的复合体,有膏蟹的甘香,有深海章墨的肥美,还有一些巨虾那般类型的鲜味,加一些重口佐料也不容易被盖过味道,的确是初秋一道饕餮盛宴。

自此开始羡慕五毒教的那些人,想必他们吃过的人间美味无数,还都是中原人士怕得要死的东西啊。

如果您从外地来福建,得记住啊,福建广东一带很多带蜞字的虫子,能吃的却不多,八九月的流蜞(禾虫)确定能吃,还特别好吃。别怕,别怕,一定要咀嚼,不能闭眼硬吞,那是好汉,不是贪食美味的吃客,好汉的人生,会错过无数美好。

(本文图片来自海都网、同事照片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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