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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庵杰的前世今生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庵杰的前世今生

涂明谦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本是王维写终南山的句子,但从人文意境与山形水势,大体上说的该是我家乡,福建省长汀县的庵杰乡。

庵杰,在汀州北部方言里读法有些特别,可能是作为地名,进行了文读,所以发“Ong Qie”,而不是“Ang Qie”,这是汀南的读法了。

庵杰有庵。

查《乾隆长汀县志》:“归阳里统图三,计村四十。湖头,新桥,叶屋岭,任屋岗,屈殴哩,江坊,余坊岭,石任下,涵前,赤凹背,潭腹里,刘坊,小洋,大干,狗磜坑,鸳鸯铺,恩坊,胡坑,大息岭,徐巫两坑,三屋堂,赤坑乡,馆前,严坊,廖家坊,何家排,魏屋窝,谢地,廖马坪,上江屋,周屋地,饶屋,孙家地,沈坊,乌家坑,三坑口,羊并田,跌场,张地,长窠。

清代这个时候庵杰还属归阳里管辖,治所在馆前,庵这个字却没有出现。两个可能性,一者此庵未建,二者此庵未大,庵产不广。所以庵其实很容易理解,但是庵在何处?应当在龙门之上。

《民国长汀县志》:“庵头杰乡温地保,翠峯保,长窝保,湖哩保,庵头杰保,茜坑保,涵前保,赤凹背保,上廖保。

除了温地和翠峰今天属大同,别的基本是今天庵杰之地。不过今天庵杰行政村变少了,黄坑村、长科村、上赤村、涵前村、庵杰村。可以很明晰看到庵杰乡现今治所驻地所在地,古代名庵头杰变现代的庵杰,而庵则还需寻找更小的地名加以证明。且说“头”和“杰”,头者开始之处,杰者狭小之地,长汀各地这类地名书写不一,有些写成了峡,比如狐狸峡,有些写成了甲,比如甲门口,而庵杰此处写成了杰,无论写法如何,在方言里都是狭小之意。

再细说庵字,翻看《1981年长汀地名录》可知,涵前村的驻地原本就叫庵上,现在庵杰敬老院附近,而更北边一些的村子则叫庵坝哩。“上”者北方,或者水流更高处。

东南方向隔着大山,现属新桥的,有一地名叫庵前,以长汀过往命名的法则这个庵前有可能是庵田变异而来。

综上三者,可知,庵的位置当在涵前之后,庵上之南,庵头杰的狭谷之下游,庵前之上游,当然便是现今龙门石涵之上了。

古志中对这个庵名已经无考,大体从乡人口中可以得知,庵祀五谷大神,即神农氏,也有可能便是现在的妈祖,无论是哪一位神明都是长汀乡村祭祀最多最广的神明。

《乾隆长汀县志》:“天华山大悲山县北六十里,岫入云表,治中望之,飘渺如卓笔,其旁为天华山,峯亦髙峻,与大悲相峙,盖郡龙渡此,特峙为后嶂者。《宁化志》李元仲云:天华之髙二十里,晴霄俯睇,汀瑞二邑,叠如蚁堆,则兹山为一邑巨镇,不可畧也。府志止纪翠峯于山川,而天华、大悲无考。

也就是说天华山或者大悲山都是明末清初才开始命名,大悲之名来自佛经之慈悲,而大悲山有莲峰古寺;而龙门山顶的庵乡人只记得焚毁于咸丰,咸丰重建,之前并无记忆,想必不会超过大悲之名了,庵杰这个名字也就不会超过乾隆年间了。

庵杰龙门曾为少年游冶之地。

我的同学经常用汀州方言说我“游歌冶唱”,那确实是我。

少年的我从城东北东出湘洪峡,一路溯着水流向北折西,去探源汀江龙脉。常见云山罩顶,而灰帘如幕布,在高空反射着银光,便心知前途上群山坠泪,而沛然有雨。于是总是能找到出檐大的人家或者前代遗留的道亭,将我的二十八寸老凤凰安置,便在屋檐之下细数雨珠。一滴两滴三四滴,百滴千滴亿万滴,散入山林,如花似霰。过境雨,上一秒还在桥亭,下一瞬便已经过田角,再一刻便在山头那边。我出檐下,或有一只狗儿一道窜出。它摔飞身上的雨珠再上路,我则沿乡道前行。水沙声暗哑挣扎,车轮碾压过层垒的古道,便由新桥进入庵杰了。

平路的尽头,灰白黑完美过渡,山势擎空不再绵延温婉,那便是龙门附近的山了。

庵杰有山。

全乡64.2平方公里,共9万多亩土地中山林便占有8万余亩,真正可谓山乡。毛竹将所有的山林镶上金绿色的边缘,那些山林深处,有无数珍木良材,人所未见,而庵杰人则自幼熟视如常。

而外人入庵杰,则峻峰壁立怪石嶙峋盈目不绝。怪石上出,水帘如挂,温湿生苔,苔痕青绿而兰芷香荡,山有神而水自明。

庵杰有水。

当太平洋的水汽,搬运过台湾海峡,进入汀江与九龙江的抱拥的闽南、闽西,沿着条条南北向的河谷,向上爬升,终于在武夷南段天鸡起舞一般的群山之上,下成豪雨。年降雨量达到1800-1900毫米的庵杰(县平均约在1700+,河田策武一带低于1700),是长汀县降雨量最丰沛的区域,故而此处群山苍翠、峰峦耸立,汀江之水源在此处之狰狞石隙中形成,汇合自宁化境内的山区流汇而来的水,合成千里汀江之沧浪,一路回旋高歌,破壁击石,南下南海。

庵杰地名中与水相关的地名确不少,那些湖哩、坝哩、塘头、龙上、桐子坝、山塘背、涵前、梅子坝、竹高陂、松树坝、溪背、垄哩、井丘、风光湖、芹菜湖、张丰岸、洋背坑、洋背岌都是充满了水意的地名,而九十九丘,一面难免会为先人们在梯田的艰辛而难过,一面又难免要想那九十九丘的斗笠丘与蓑衣丘、三角丘都灌满水的话,稻苗间一定是“天光云影共徘徊”之美景吧。

庵杰有龙。

山水纠结,千里汀江一线穿龙门,水流自此而大,可谓水龙得山龙润养而壮大,小池塘野山荡的小鱼儿化龙腾空,得出龙门,便登跃前程。那些化龙之鱼,有些像我的庵杰乡人。山民一面骄傲,一面勤于进取,如山一般敦厚,如水一般活络。想必是吸汲了龙气,知动静而明进退,晓张驰之度。

龙何来?龙何去?

汀州一郡之龙脉,可以远追昆仑祖龙之脉,而入境长汀则就在大悲山,所以庵杰的龙门其实算是长汀的龙脉起点,可算长汀一县的上水口所在。

《嘉靖汀州府志》:“旧志(弘治所修府志)  术者白鹤仙云:山脉分于贑之宁都虎头山,历石城,过瑞金界,石含过脉,由长龙,温地,翠峯,狮岩,直渡横溪而来。”入县城之后,龙脉一路与河川分离、纠缠,直下羊牯龙华山,那是长汀龙脉的去脉所在,也是长汀一县的下水口所在。

庵杰有清白。

或者是龙门峡下的水转青喷白,给了乡人造纸之灵觉。又或者石灰石的白,水与空气的清,让庵杰在源头上水处卓然独立。于是此间所造出玉扣纸莹莹然如玉,这可能是我们为清白设定的最高规格,君子如玉。

汀州的纸泰半来自庵杰或者周边地区的山林,纸作青玉,透如蝉娟。纸有缘属,玉扣其名。

汀州之纸品,类目繁多,分十数等级,唯上等方名玉扣。

汀纸一等之上品,贡于皇室。书写、木刻印刷唯上三品之纸,自古对知识的崇敬吧。而卷烟、包裹食物,虽民以食为天,只能是三等之后。至于贡鬼神之楮币、黄纸,虽鬼神之能不可测,但也只能用最末一等的纸张。故而当白纸与黑字在江湖之远相逢,就会还历史以真相和清白。

《民国长汀县志》:“石灰石距城东数十里,随在皆有,如翠峯岭、龙门洞、涵前、石人下及渔阳滩等处,石质坚硬,故开窑烧化,灰性热烈,造纸工人悉赖之以淹竹麻。

因为石灰的存在,汀北成为汀州造纸的重要之地,原由可想而知。当产竹子清秀高洁的坚贞,与石灰须千锤万凿烈火焚烧方能迸发的热情相遇,史册便由竹简进化成纸本,不再刀笔凌汗青,唯有丹心真不易。

庵杰有多彩。

当春意从八宝山出发,自大悲山漫过鸡公岽,高山杜鹃怒放。绿色的草甸下,黑色的腐殖土层,会滋滋的冒出油花来。黄壤和红壤在更低的中低山,或者因一颗种子无意落于山石之间的误会,根与土淡泊地相扶持,终将时间与空间在那里凝固。黄家地便是如此,沂水遗风,曾氏子弟旧日曾于此读书。而涵前灰白的山石上,有大地风骨的颜色,苍凉而遒劲,那是鱼化龙前弓起背作腾飞之跃前筋骼皮骨的显化。虽然耕地极少,一乡之大,却只有区区3400亩,多还是梯田,少有洋田。但汀江上游河川的两岸,但凡有些平坦之区,便已经在先人千百年来的反复抚摩下,渐次耕作成熟成灰黑的水稻土,有别于自然生长在河岸边的潮泥新灰,一䦆头挖下去,会发现水稻土层层次分明,渗、育、潴堆垒,断层线条如同图画一般。虽然庵杰沿河的土地少之又少,但农人们小心抚育,珍而视之,山乡之人,格外明白土地其中之生命力与自己的血脉亲和相连。

庵杰有古。

源起宁化的巫罗俊的子孙自隋以来,就散播于汀州东北部的武夷南段,如同汀水源头在一片山林中,向南入汀江,向西北入赣江再入长江,向东南入闽江,静默无声地在这块土地上发展了五十多世的后裔,一千五百多年,弹指一挥。与巫氏一样,陈曾詹戴俞聂袁罗周许,或许还有很多我不曾知晓的姓氏,毕竟村庄数量逾百。但凡那些世代以纸为业的姓氏,皆在山乡留有后裔并建有宗祠。那里有一部临时落脚却留居数百年的山乡迁徙历史,那是流动的无字书,你需要在乡间老人的口中得知,或者在他们的后辈们仍然迁移向都市的面目中去找寻。

冒险与飘泊,也是乡人的古老的习惯吧,或者早就深存于独特的地理特性之中。

《乾隆长汀县志》:“龙门峡,县东北四十里,含前地,东溪所从岀也,石洞盘屈深窣,中开一峡如门,石上镌龙门二字,水色沉碧,溪水中流,乡人编竹为筏,卧筏上,顺流从峡岀。”这可能是庵杰有文字以来最早的漂流记录了吧。

庵杰很小,有些孤单。

全乡只有五个行政村,但是却有110多个自然村,这样的比例,意味着很多不足百人的村庄,星散于皱纹一样的汀北山林中。又有些人家远离这些百人不足的自然村,像云烟一样,游离于陡峭的石岩崖壁之间。忍受寂寞与享用孤独,或者是那些人家与纸寮,在天长岁久的飘泊中,形成的地域性格。我的庵杰同学便是如此,平素冷静清澹,有时却炽烈冲动,就是恋爱他们也常说:“敢不敢?用你的刻下与我赌此生。”生命力旺盛,对命途的盘旋颠簸,如同驾车于崎岖,总是抓紧方向盘,安之若素。

1981年户籍人口,6497

2000年户籍人口,7200人。

2017年常住人口调查,3950人。

归去来,田园已芜。或者继续飘泊?

或者

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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